不过看他满脸病容惨淡的倦意,以及剧烈的有时还带着血丝的咳嗽,谁都不忍心浪费他的时间。
吃饭当然也不全是吃饭的意思。
现在这个饭局便是变相的小型会议。会议的内容是关于另一个饭局,那是个凶险难测的鸿门宴。
可明明心里清楚,却又不能不去。这就颇为痛苦。
无情才动了动筷子,就说饱了。“蔡相不让我告诉神侯府里任何人这次邀约,就是怕世叔知道了会想办法搅他的局。他耳目众多,我不能冒这个险。”
苏梦枕也停了筷,道:“蔡京经常请客?”
杨无邪立即答道:“他经常借各种名义摆宴——给他自己或三妻四妾,儿子女儿摆的生辰宴;初春的踏青宴,暮春的赏花宴,秋月冬雪,盛夏还有清凉冰饮宴,过年的年会,中秋的烟火宴,各种各样的名目数不胜数。总之,他要想摆宴请客,总能找到理由。”
听到这数目繁多的宴会,苏梦枕固然闻所未闻,就是无情也觉得新鲜。想起蔡京穷极奢华的花样,都是不以为然。
苏梦枕又道:“那他也经常请道上的人么?”
杨无邪道:“他经常请京城内各势力的领袖赴宴。原先老楼主在时,请的是雷损、关七和老楼主,可是老楼主不愿意和他有什么牵扯,所以本楼一直是刀南神代为前去。”他停了停,又补充道:“关七的神智清楚之时,也曾受邀赴约,但之后迷天七就也是派些代表去了。只有雷损,倒是一直亲自前行,至于其他帮派联盟,那就是去奉承蔡京的,受到邀请,个个觉得光荣无比。”
无情常在神侯府内,对宫廷里的派系斗争一清二楚,却对道上的事知之不详,仅从师弟或府内其他行走江湖的好手口中知道了一些,不过他记性过人,只要听到的,多少都忘不了。此时听杨无邪说起蔡京宴请武林人士,不禁好奇起来:“蔡相是朝廷大员,怎么公开与道上人物打成一片?何况雷损还是黑窝子里的老大!”
杨无邪道:“他摆宴地点时常更换——他产业多,有人曾开过玩笑说蔡京的所有别院别居加起来,面积起码有东京城十分之一。——而这些房产却不一定在他的名下。像这次设宴的地点‘澜沧山庄’便是他送给‘神通候’的别院。这神通候爱它清幽,是以最近常常住在那里。”
听到神通候这个名号,苏梦枕对朝廷官员不甚了解,还未觉如何,无情却脸色更白,冷冷的道:“方应看?”
无情一语道出那‘神通候’的名字,苏梦枕也皱了眉:“方歌吟的义子?”(注:由于温大新出的怒犯天条里为了时间顺序把方歌吟改成方大侠,但他才写了个开头,所以偶仍以原有的为准。)
杨无邪道:“便是他。这个年轻人还未在江湖上走动,因此在道上的名号也不算响。可是他在官场上,却是人人头疼的角色。只是无法得知他的武功到底怎么样。”
无情道:“他很厉害。”
若在平时,上官悠云一定第一个不服,可是杨无邪警告过他,这孩子是诸葛先生的高足,诸葛先生的武功人品向来是江湖好汉交口称道的,所以他强忍着没有发作出来。
只听无情继续道:“宫廷之中一直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折铁手,断血河’。这是说如果年轻一代谁想夺得那大内后起第一高手的美称,就必须先放倒两个人。”
杨无邪道:“这么说,那两人必定是大内之中年轻一辈的顶尖好手。断血河,血河神剑,说的就是这神通候方应看吧?那折铁手指的是?”
无情的神色飞扬了起来。他在人多的时候,表情一直冷郁。很少有这样明显的眉飞色舞。
他还笑了。笑得自豪:“那说的是我二师弟。他的外号就叫做铁手。
苏梦枕好一阵轻咳。
——原来无情还有那样的神色;原来号称大内年轻一代的两位绝顶高手之一那个什么手是他的师弟。从他的神色就可以看的出来,他们师兄弟感情很好。
很好,便是很好。事态如此严重,我还有空想这些不相干的,实在无聊。
苏梦枕十指交叉,靠在椅背上,“不去的话反落人口实。如今,管他龙潭虎穴,只有去了。”
杨无邪看着他的眼光亮了起来。
他知道他的楼主武功很高,且富机心,是难遇的明主。
他又不象一些过于倚仗心计的人那样胆小。
但他也当然不是一味逞匹夫之勇。个人安危与整个楼子的基业在他心中相较之后,他完全没办法选择。所以他接着道:“杨总管,上官中神,到时候包括你们在内的任何人都不要插手。蔡京要我单独与宴,我们不要给他捉到把柄。所以,我就一个人去。如果没回来,也不要派人去打听。”
上官悠云对苏梦枕佩服的五体投地,此刻见他说的凶险,立即道:“公子,那老贼既然怕人家说他勾结‘匪类’,连请客都摆在别人的庄子里,那如果在宴上出了什么事,他也不好明着动咱们。公子此去,莫若带着烟花旗火,万一危险便撒手即燃,我们预先在庄子周围伏下人手,看到公子信号,就平掉‘澜沧山庄’!”
苏梦枕略带苦笑的摇了摇头。
这时,杨无邪已着人将残羹撤了下去,沏了茶水送来。
无情忽道:“你以为神通侯的别院是这么容易埋伏人手的么?别弄个不好,反害了你家楼主。”
上官悠云一时为之语塞。讪讪了半天,道:“那你呢?不通知神侯府的人,你自己前去,很是危险……”
他看无情年纪小,身子弱,且带着残疾,虽然气质淡定说话老成,可毕竟还稚,因此神色未免带了几分怜意,更多的却也怕他与苏梦枕一道,反倒害苏梦枕要护着他而吃亏。
他为苏梦枕考虑原也无可厚非。
无情冷冷的道:“就算我自己去,也不见得会连累你们公子。”
说也奇怪,他这句话比上一句语气更冷,给上官悠云的感觉却是和悦的。
苏梦枕道:“我们一定要去赴约。而且也最好按照他的意思不带人手。你有什么更好的主意么?”
无情哼道:“倒是有……”
陡然间,杀气大盛。
就象他听杨无邪说蔡京要处决牢里三位清官时一样,只是杀气取代了怒意。
杨无邪立即反问:“什么办法?”
他看着无情微笑。
无情也微笑不语。
杨无邪道:“成公子厉害的紧哪。”
无情也道:“杨总管才是高人。”
两人忽然客气了起来。
苏梦枕轻咳道:“总管,但说无妨。”
杨无邪道:“只要杀了他,一切事情都解决了。”
这一句话说出来,苏无两人似早就知道,所以一齐会意笑笑,倒把个上官悠云愣在当场。“总管…军师…你可不要开玩笑。”
无情叹道:“我也是…原本也这样想…只是…”
杨无邪立即接下去道:“只是不知蔡京武功深浅,怕杀不了他,反受其害。”
无情点了点头。黯然之色顿消,狠色便起:“但若苏楼主肯与我联手,应有八成把握。”
苏梦枕道:“你我在这件事上是一条船上的,我为什么不肯与你联手。但若事败,诸葛先生一脉都要受到牵连。”
无情带着些许回忆的神情道:“我自小住在神侯府里,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也听经常听他们说话。他们说的最多的就是蔡京。昨天他又害了谁,今天他又想搜刮什么宝贝讨皇上欢心,世叔清廉正直,被他所忌,做为世叔一派的我们也被他视为眼中钉。”他一直很少说话,此时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象是口舌有些难受,喝了口茶水,冷笑道:“世叔一直想让我们以苍生为念,学捕神刘独峰那样做锄暴安良的捕快,二师弟,三师弟也的确将捕神做为偶像一样崇拜。但,若不是世叔的教诲,我一早已去做了杀手,恨不能将天下贪官污吏都杀个干净!”
苏梦枕听得血脉贲张,为他激扬的理想而想起了自己更为清烈的梦。
——或许,无情说的是对的。杀了蔡京,清除君侧。或许,这个腐败混乱的大好江山,还是有救!
他在他一向孤冷的大梦江山阁里,第一次热血沸腾。
杨无邪仍沉吟不语,上官悠云是个直肠子,不会动脑筋,此时有些发呆。
苏梦枕冲着无情点头,眼中有钦佩的神色。
无情则为这傲慢楼主的敬意而感动起来。
他记得他在三合客栈出现时,连对手都笑他,可怜他,只有这个人,一直是抱着敬色。
他想起这个人笑着对自己说:“你残吗?我都忘了,为什么你自己要提?”
显然杨无邪沉吟良久,也没想到更好的策略来。
正在他几乎要赞同无情的主张时,门响了起来,
杨无邪就起身出去,不一会便拎了个厚厚的包裹进来。
他将包裹放在了桌上,先在苏梦枕耳边轻道:“莫北神已经全灭青市。”待后者微微颔首,才坐下去道:“六分半堂送来的。是狄飞惊亲自送到花无错的手上,说要楼主亲自拆看。”
苏梦枕就动手将包裹拆开,滚出一个擦拭干净的人头。
唐多愁。
半天时间,六分半堂已拿下了他的人头。
雷损是有仇必报的。
杨无邪道:“狄飞惊还传了一句话。说雷老总特意嘱咐公子的。”
苏梦枕没想到雷损将唐多愁的人头送来,更不意他还‘特意’带话,眉头不禁皱了皱,问:“什么?”
杨无邪沉沉的道:“一句话,六个字。杀之易,撼之难。”
第十六幕:行路难,行路难
第十六幕:行路难,行路难
无情从风雨楼出来的时候,还和苏梦枕笑着道了别,然后垂下了轿帘,缓缓而去。
在风雨楼外候着的相府武士立即把情况报告给了蔡京。
蔡京人在‘澜沧山庄’,他的身旁是一个刚进入青年阶段的少年。
这青年一身锦衣华服,指上戴着几枚白玉扳指,仅发上一顶紫金冠就镶二十四颗绿玉,服饰极其华贵,但是穿在他的身上,就显得非常平凡。因为他的人更贵气。
他的气质就象是天生的王孙贵族,所以让人觉得,任何过于奢华的服饰穿在他的身上都理所当然。
那青年在摆棋谱,蔡京坐在他的身旁。
他只专心摆着棋子。
房间里就只有他落子的清脆响声。
“其实相爷何必布这个局。我看苏公子未必就和神侯府联了手。”听了报告,他边摆棋边道。
“我对那座楼一向看不入眼。现在雷损不逆我,迷天七内部混乱不成事,我不想这京城的武林道中,再多一股势力。”蔡京微笑道。
“相爷不想招揽苏公子吗?”青年小心翼翼的问。
“当然想。”蔡京一直在笑,可是眼里一点笑意都没有:“可是……”他忽而止住,那年轻人仿佛并不好奇,也没有再问。只淡淡的道:“相爷要应看做的事,应看都已备妥。其他的还劳烦相爷自己费心。”
白云苍狗,瞬息浮生。
才初冬,便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一直在虞氏典当前行乞的老头子在破晓时分被人发现冻死在路边。
老人其实并不应该死。因为天气不算太冷,但是他的衣服太单。
夜霜在他身上凝成薄冰,还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