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未眠（上）————晓十一

忙乱的责备声里混杂着道歉声，董世琦抚一下自己的右胳膊，刚才被压到了。

那个掉下来的好像磕到了，短裤外面露出来的膝盖在流血，还有泥巴，小腿也很脏，他跳着脚过来道歉：“有没有伤到啊？”

亮晶晶的眼里满是歉意，董世琦摇摇手：“没事。”

“真的没事啊？”

那眼睛和张开的嘴让他看起来像只被人抓住了角骑在身上的小鹿。刚才还是站在桌子上意气奋发呢，这一刻就沮丧得不行，前后强烈的反差董世琦忍不住笑了，“真的没事。”

旁边好像和他一个社团的人走出来，又跟董世琦道了遍歉，转手把这个提着腿的人拎走，说要去医务室。

他们走好远了董世琦还能听到带着关心的责备，说他做事欠考虑啊，小脑不发达就别搞大动作嘛，整个社团的脸都被丢光了。

那人反驳道：“我是好心呐！你们这群混蛋！老子差点摔死了，你们居然还骂我！”

声音和背影渐行渐远，姑娘又过来拉董世琦的胳膊：“走啦。”

摔到的地方被碰到，疼得董世琦吸了口气，姑娘马上弹开：“你看你，刚才就不应该在这边看啦，走吧，我们也去医务室。”

董世琦不想去，姑娘头一回对他摆出脸色，非逼着他去。

于是董世琦又在医务室遇到了那队人马，桌子上摔下来的那个人正被阿姨们压在里间的板凳上涂碘酒，看起来好像痛得不行，哇啦哇啦的吵闹声响了许久。

同他一道来的是个看起来就像学长级别的人，看到董世琦，他愣了愣，继而说道：“还是摔到了吧。”

“真没事。”董世琦苦笑：“就是她……硬要我来看看。”

“这是为你好，下午还训练呢，要是摔得很严重的话怎么办。”姑娘低着头反驳，脸红红的。

医务室里有个阿姨过来帮董世琦做检查，这个空档里学长和董世琦聊了会。

董世琦知道了里面那个正像宰小猪般哀号的人，叫周斌，是人文院行政管理专业的，目前大二。面前这个学长，叫康李，也是人文院行管专业的，大三。

“你叫什么名字？”康李说完自己的，问道。

“董世琦，世界的世，王奇琦，金融工程的。”

学长愣了下：“是本三院的金融工程还是经济管理学院的？”

“经管院的。”

“霍！”康李扯开嘴大笑：“我们学校的金融工程超牛的，小伙子有前途嘛。”

“哪里，压着分数线进来的。”董世琦态度很谦虚，他从小就有着所谓良好的家教，父母说，做真人当然是好的，可是做虚伪的人，对自己来说更好，那是生存之道。

里面的人上好了药，蹦蹦跳跳地出来，康李说：“周斌，这个被你推倒的师弟是金融工程的。”

那个套着橙色T恤，亚麻色短裤的家伙，嘴巴又张了张，露出点惊讶的神情：“真厉害！”

“你差点谋杀了一个栋梁哇。”康李笑着说道，伸手揉了揉周斌的头发。

他的动作非常自然，像学长对学弟，好友对好友，还像长辈对晚生的，董世琦看在眼里，很容易就感觉到他们两人之间密切的关系。

周斌又对董世琦道了回歉，拉起坐着的康李，好像要走了，董世琦忍不住问：“怎么？不要我加入你们社团了？”

“啊？”周斌有点惊讶地转身。

董世琦重复了遍自己的问题，带着玩笑的口吻和神情。

那个周斌好像不好意思起来，他抓抓自己耳朵边的头发：“哪里，你肯定进学生会了吧。”

“还没呢，再说，进学生会了也还能参加社团啊。”

其实董世琦对那个什么动漫社的兴趣还是零度以下，当然，学生会也是，不过学生会还是要加入的，这是他应该、必须干的。

周斌好像有点相信了，他走上前，带着兴奋：“你说真的？你要加入我们啊？”

想不到他会当真，一时间董世琦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对着看向自己的那张诚恳的脸有点瞠目结舌的感觉，怎么会有人把那么明显的玩笑当真呢。

康李从后来突袭上来，一把提起周斌的T恤领子：“人家开玩笑的啦！”

“可，可是……”周斌手忙脚乱地跟着康李出去，好像还认为董世琦是真心想加入他们呢。

给董世琦处理伤口的阿姨用力把他的胳膊扭过来：“别乱动！”

董世琦被拽得生疼，赶紧转过头来露出个能秒杀万千师奶的乖巧笑容：“是是是，阿姨您轻点。”

到了晚上，董世琦去找他堂姐吃饭。

堂姐和董世琦在一个学校，校学生会副主席来着，很厉害，比董世琦大两岁，叫董婧琳。

他们吃了很久，也聊了很多事情，董婧琳问董世琦在这边过得适不适应，有没有不方便的，要不要换单人宿舍。

董世琦说还好，他的室友都不错，没什么不方便的，但过点时间他还是要搬出去，不住学校宿舍，去住外面的房子。

“行，随便你。”董婧琳手拿刀叉晃了晃，粗俗的动作被她做着居然有种泼辣的美感：“到时候要帮忙就找我。”

“谢谢。”董世琦笑着说。

“谢什么，我看你说这种话就觉得一阵反胃。”

被自己堂姐这样说，董世琦却还是笑嘻嘻的：“怎么就反胃呢？”

“你别这么假成么，受不了。”董婧琳甩来一个大大的白眼。

他们两家人住得近，姐弟从小感情就好。

董婧琳也有着董家的美人基因，脸蛋长得美，气质也好，整个人美得很大气，就是有点凶悍，官僚家的儿女本性。

军训结束的那天，天气特别热，据说那天是今年夏末最热的一天，空中太阳高悬，学校超市刚上货架的饮料马上就卖空。

阅兵的时候董婧琳来看了，撑着阳伞坐在看台上，从开始看到结束，等董世琦那个班迈着正步走过来时，还拍了照。

等一切都结束后，董世琦宿舍的男生拉着他一块和教官拍了照，然后大家一哄而散，各自去玩乐或者洗澡。董婧琳站起来，走到站在操场中间的董世琦那里。

董世琦接过堂姐手里提的水，微笑着说了“谢谢”，就边喝边往操场外围走。

忽然他感觉到人的视线，直直的毫不掩饰地射过来，没什么恶意，但是那视线太直接了，混杂着好奇和别的东西。

董世琦很快就找到了那视线的源头。

董婧琳在说着什么，絮絮叨叨的，好像在抱怨她那个校外的秘密男友不体贴，董世琦分心了，看向那个一直盯着这边的人。

初看之下觉有有点眼熟，董世琦想了想，想起那个人叫做周斌，人文院行管专业的，大二。

脑海里的资料瞬间站成整齐的队伍，董世琦向着那人越走越近，他刚想抬手打招呼，下一秒却被狠狠瞪了一眼。

然后瞪完人的家伙转身跑了。

董婧琳转头：“你认识他？”

董世琦收回僵在半空的手：“算认识吧。”

董婧琳说：“那个人是编辑部的，你怎么认识的？你不会想进编辑部吧？”

“不是。”董世琦回头笑笑：“就是以前不小心认识的……”

大太阳在头顶烧了，焦灼的光芒散了遍地。

这就是董世琦与周斌相识的过程，回想起来好像还有点血腥的猎奇，可这就是命运吧，董世琦每每想起就觉得，这应该就是那种叫做命运的东西。

虽然他一向觉得命运应该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他不相信别的，只相信自己。

可是，毕竟不是自己催促着自己，去认识那个叫做周斌的笨蛋的。

冥冥之中的安排，简直像剧本一样。

董世琦想着想着便睡着了，招待所房间里的床也很干净，空调的风软乎乎地刮着，很舒服。

晚上七点，在隔壁玩够了的杨平跑回来把董世琦喊醒：“小董，吃晚饭了。”

第三章

晚上的饭桌比白天看起来更为奢华，同桌了除了董世琦和他的同事外，还有这个区的一片领导，官大的官小的都来了，明明只是顿普通的晚饭，却摆了两张桌子。

看来今晚又要喝不少酒，幸亏过来这边的都是男同事，六个人，也不知道顶不顶得住。

开席后，饭桌上来来回回都是敬酒的声音，觥筹交错，推杯换盏，间或夹杂着服务员报菜名的声音，一时间热闹不已。

董世琦却没什么胃口，他端起酒杯来，敬过几个面子上最大的领导，便一个人默默地吃着菜，也不吹牛也不抽烟，只在别人问他话的时候说两句，态度恭敬不失礼数。

这顿晚饭周斌没有过来，两张桌子上都是三十四岁的叔叔阿姨级人物，人际场上的老手，不是董世琦这样初出茅庐的对付得了的，他能做的就是做好晚辈的样子而已。

吃着吃着，渐渐的一个小时过去了，董世琦觉得百无聊赖，这种场合他见得多了，小时候跟着父母出去的时候，还见过更为著名的大人物，从小就生活在这种环境里，生活了二十几年，真不知道父亲放自己出来还要锻炼什么。

他站起来，对在场的人说出去打个电话，然后出门了，服务员给他恭敬地开门，董世琦转身说了句：谢谢。

他们今晚就是在招待所的饭店里吃的东西，那个饭店同样是平房的样子，矮矮的，粉墙黛瓦，回廊里修着色彩明丽的栏杆，与招待所拥有一个共同的小花园。

董世琦走到花园里，往前看去，那是片不大的小缓坡，缓坡的对面是个小湖，湖上有桥，桥上走过去便是后门，门打开，再往西走一段路，是这块地方的一个小山。

风景可谓不优美不雅致，少见的没把招待所修成希尔顿的样子，这里的领导还算是挺有品位的。

董世琦只是想出来透个风，包间里的烟味太大了，还有人的汗臭味，空调干燥的怪味，整个混在一起，像个大炼炉。

他往前走了几步，想走上那个青皮缓坡看看湖，却被一个蹲在灌木丛旁边的身影吸引了注意。

那个人背对着董世琦，背影像只抱成一团的刺猬，他正小声打着电话，董世琦悄无声息地走过去，走得近了，那人下意识地转身看是谁，却吓得把手机都扔到地上。

“你你你，你好好地吃着东西，干什么跑出来？！！”周斌悲愤地指责，手机屏幕在不远处的草坪上发着蓝蓝的光。

董世琦直起腰杆子，黑夜里他看不清他的脸，他也看不清他的脸。

可周斌还是知道是他，他也同样，第一眼就看得出来是他。

“既然过来了，怎么不进去？”董世琦问道。

周斌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裤脚，捡起手机：“关你什么事……”

董世琦看着那渐渐清晰起来的容颜，星光下阴影深刻的脸，五官是那样的透彻。

“你不会过来了，扒窗户上见我也在，就不想进去了吧？”

那边不回答，但是脸虎起来了，董世琦心里掐指一算，八九不离十。

“哼，吃饭就好好吃饭吧你，犯闲。”周斌嘟囔了声，转身要走。

董世琦赶紧把他喊住：“师兄！”

周斌猛地站住，像是担心董世琦会上前，像中午那样抓住他，整个人往后缩着：“干，干吗？！”

口气很冲，那是为了虚张声势。

董世琦轻声一笑，为了不让周斌好过，他还特意用鼻子来笑的，鼻子里轻轻的一哼，飘忽又诡异。

果不其然，周斌很快缩得更加明显，手都握成了拳头。

“没什么，”董世琦看够了，说：“就是想我们很久没见面了，什么时候……”

“没空！”那边还没说完，周斌这边先挥刀砍断话头，然后转身一溜烟跑了。

诶呀，诶呀，跑得越来越快了，不过那边是后门呐。

董世琦想了想，看着黑暗里慢慢缩小模糊的人影，转身走到了树木的阴影里。

过了一小会，那个人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嘴里还骂骂咧咧的，然后他在这边站停了，四下探头看了看，便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往外走，快走过饭店的窗户时，他猫起腰，偷偷地从窗台下钻了过去。

董世琦看得好笑，他从阴影里走出来，一把捞起那人的腰，把他重新拖进黑暗中。

“啊！你！！！”周斌扭过头看见董世琦，大惊失色，他马上努力挣扎起来。

怀里的毕竟是个成年男子，还是这头暴躁的小老虎，是说控制就能控制的么，董世琦抱着不能两败俱伤的心理松开手：“好好好，你别打。”

“你！”周斌站定了对他竖个中指，不管怎样先骂了再说：“混蛋你！干什么啊你到底要？！！”

“没什么，就是想和你谈谈，一起吃个饭……之类的……”董世琦说，夜间的风悄悄刮起来，他有点心虚。

“我不要和你吃饭，也没什么要和你谈的！”周斌摊摊手，意思是说“看，我们的话题仅限于此”。

没什么可谈，好像是这样，他们只要一直都觉得任何事情都是对方的错，那就完全没有谈谈的理由，就算谈好了，又有什么用。

虽然董世琦扪心自问，他真的没有错，可大概就是他这样理直气壮的样子，激怒了小老虎，伤了小老虎的心，冻结了两人的关系。

在想着“你就不能为我想想”的时候，董世琦也并没有站在周斌那边为他考虑过。

他曾经想过自己这样是不是错的，结论永远是自己的正确胜出，他已经很理智很理智了啊。

“怎么没话可谈呢，有很多话可说不是吗……”董世琦轻声说道：“婧琳还让我问你，她结婚的时候你怎么没去呢……”

周斌撇过头去不看他：“因为我不想看到你。”

“……这样。”

“就是这样！”

走廊那边有人的脚步声在过来，悄无声息的夜里那脚步声无比响亮，杨平出现在董世琦和周斌面前：“小董，怎么一个电话讲这么长时间撒？”

董世琦立刻挂起满脸的友善笑容：“碰到大学同学，就聊了会。”

“哦。”杨平说着，打量了会周斌：“诶？这不是中午过来送水的嘛。”

“恩……”周斌别别扭扭地应了：“你好。”

“你也是局里的吧？原来你和小董是同学……”杨平和周斌握了握手：“真是太巧了。”

周斌不说话，估计他是不想说，董世琦赶紧解围道：“是挺巧的，我先前还不知道呢。”

杨平转向董世琦，“那你快点进来啊，别在外面站太久，等会局长说有好菜呢。”

“行，你先进去吧。”

杨平转身走了，走廊里的脚步声散去，周斌也马上走了。

董世琦没有拦下他，于是，周斌的脚步声也消失了。

都不知道一切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董世琦的记忆里，他们一开始还是处得很好的。周斌为人非常单纯，单纯却热情，这样的人虽然不容易被小人喜欢，但是却很能讨大众的欢心。

所以董世琦和他关系也不错，渐渐的，甚至周斌和他玩在一起的时间，比和康李玩在一起的时间还长。

可就算这样好的关系，还是会有变化的。

不仅是人和人，就算世界，也会有不断的变化，那不是人可以掌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