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未眠（上）————晓十一

那种叫做命运的东西，是多么的可恨呐。

第四章

董世琦和周斌的第三次见面，是在校学生会给大一的新干事们开的会上。

董世琦不太记得那天认识了多少人，也不记得学生会那个即将要退役的会长说的话，同样还不记得的是管事的老师们给他们立了多少下马威，但是他记得有个家伙拿着纸笔和同伴站在边上，不时地低头写一写，没梳整齐的头发在后脑勺乱翘着。

怎么看，怎么想，周斌都是个很普通的男人，不太爱干净，也不怎么收拾自己，咋咋呼呼的，夏天穿着大短裤跑来跑去，因此小腿被晒得很黑。

那天开会前，董世琦早早地去了，快开会的时候，两位校报记者才姗姗来迟，这两个人里有一个就是周斌。

他一进来，四下看了看，先是露出失望的表情，然后他看到了董世琦，愣了一下，董世琦出于礼貌关系，冲他笑了笑，却又被瞪了一眼。

奇怪了，他明明没有惹过他，先前还是他害他摔倒的呢。

董世琦这样想着，忍不住又往周斌那边多看了几眼，会议间里座无虚席，没有多余的位子给两个记者坐，没办法，他们只能拿着托板站在旁边。

整个会议的过程漫长又无聊，套路的方式来来去去，还有自以为老成的师长反复训话。董世琦身边的人都偷偷地玩着手机或者在白纸上涂涂写写，眉头大锁，甚至有人骂骂咧咧觉得很烦。

会一开完众人立刻作鸟兽散，每个人都深深地呼出一口憋闷的浊气。

只有周斌，从头到尾，完全没有露出抱怨的脸，因为他根本没在听，一会看左边一会看右边，一会赶蚊子一会发呆，表情生动有趣，动作也笨拙又滑稽。直到最后会快开完了，他才急急忙忙地凑过去看老师的会议记录本。

董世琦临走前还忍不住看了下，这个粗心大意的家伙，正撅着屁股在抄写会议记录，旁边与他同来的人不停地催促他快点快点。

董世琦看完就算了，他只是觉得周斌有点好玩，笨蛋都挺好玩的，像小狗小猫一样，观察他们就是放松自己。对董世琦来说，他对周斌并没有任何除了消遣以外的兴趣。

他们本来应该是不会有交集的。

然而这是说，“本来”。

看，他们马上就有交集了。

开完了人生中第一次学生会会议的董世琦，回宿舍放好了领到的材料，正往学校外面走，他的目的地是附近的某个中介所，他要给自己租房子。

在外面住，本来严厉的父亲并不会给自己生活费外多余的钱，母亲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哭当家的狠心，一路哭到爷爷奶奶面前，心疼自家孙子的爷爷奶奶对自家儿子的恶劣行径谴责不已，顺便还把董世琦小时候被爸爸打得起不了床的事情拿出来讲。多方面压力之下，爸爸只能拿房钱出来。

其实董世琦还是能理解自己父亲的做法的，他从小就活在父亲的棍棒之下，养成他现在与父亲如出一辙的自律性和自主性，不过，还好有母亲的调剂，他的性格不像他爸那样古板不知道变通。

至于他为什么一定要住到外面，那是他从初中就打好的算盘。

董世琦初中开始住校，住校很方便，但也非常不便。很多时候董世琦都觉得自己的精力都浪费在了无聊的事情上，人际关系和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很麻烦，虽然他能处理好，但还是觉得麻烦，他对个人时间与空间看得重，实在是容不下别人横插进来。

一个人的话，能做很多事情，因为有大把大把的时间会空出来留给自己。

至于房钱，他也想过打工，但母亲坚持不肯，不过钱怎么来的无所谓，他能租下房子住进去就好，别的都无所谓。

从某些方面来说，董世琦算是个只看重结果不看重过程的人。

到了那个中介所，董世琦正坐在椅子上与工作人员说着自己的要求，突然对着门坐的那个热心肠又眼睛尖的工作人员说：“诶，外面的是不是你同学啊？怎么探头探脑的又不进来？”

董世琦转头一看，正好周斌来不及缩回去的脑袋一半露在门边，大眼睛乌溜溜的，两人视线对个正着。

怪不得刚才过来的路上总觉得有人跟着自己呢，原来是他。

虽然觉得奇怪，但董世琦还是忍不住先笑了，那半边脑袋早缩了回去。

“不是你同学啊？”

董世琦摇摇头。

是一个学校的，但不同学年不同专业，连认识都算不上，就不算同学吧。

当然董世琦心里知道，被跟踪是很危险的，可他从周斌那边又感觉不到恶意，实在是不知道他如此在意自己的原因是什么。

难道是上次说要加入他们社团却没加入，他怀恨在心？

估计也只有这个原因了。

下次要是再被跟着就和他好好说清楚罢。

那个叫周斌的，真是个容易当真的人。

董世琦对周斌本来就不多的兴趣顿时骤降为零，容易当真不是情商上的问题，而是智商上的问题，他虽然喜欢傻气的小动物，可不喜欢蠢笨的人类。

董世琦在中介所搞定一切走出来，天空的西边正在慢慢变成红色，那通透又明亮的颜色让他心情大好。

这个时候中介所外面的墙根处突然有个黑影站起来，董世琦被吓了一大跳，那黑影好像蹲得时间太长了，猛得站起来时打了个趔趄。

还是周斌。

董世琦看着那家伙不太稳当地走过来，哑口无言，这家伙就这样蹲了一个多钟头么。

“你……”周斌摇摇晃晃地举起手来指向董世琦。

“我？”董世琦也举起右手食指指向自己。

“……你……”周斌好像很犹豫着要不要说，过路的行人已经带着奇怪的目光看过来，他终于说了：“……你是不是董婧琳的男朋友？”

“啊？”话题的转变很快，饶是董世琦这样的脑子都有点瞬间反应不过来的感觉。

周斌又口齿清楚地复述了遍，顺便补充说：“我以前就一直听说她有外校的男朋友，是不你啊？”

董世琦花了一秒消化掉周斌的对话，然后花一秒在脑子里硬生生把先前认定的原因转化为“周斌暗恋董婧琳”。

什么？原来他是暗恋董婧琳，而不是为自己没加入他们那个社团而生气？

那么他暗恋董婧琳又关自己什么事？

董世琦很快考虑出来，他军训结束那天董婧琳挽着他手臂走路的样子，大热天还黏糊糊的，姑娘们也都不嫌热。

看来是误会了啊，是老大的误会了。

董世琦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冥冥之中还带着点小小的不是滋味，想不到他居然也会“自作多情”。

他不理周斌，独自进了马路对边的便利店买饮料，周斌哒哒哒跑过来：“你，你是不是她男朋友嘛……”

那声音和气势都矮了不少，大概是看出来董世琦有点生气。

董世琦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矿泉水，冰冷的水顺着肠道在他体内绽开花来。

头脑清醒了点，他在周斌面前晃晃矿泉水瓶：“想知道啊？想知道的话，你请我吃饭啊。”

他除了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外，还有个缺点，那就是睚眦必报。

换句话说，是失掉了什么，就多多少少一定要讨点回来。

商人家孩子的本性。

至于他刚才失掉的是什么，真是不太好意思说。

毕竟，他成天脸上挂着笑，外表看起来万事不当真，可偏偏他是相当在意面子的。

说有钱人不在乎面子的，那根本就是扯淡，人要有了一定的能力，就几乎没什么事情会让他们丢面子，所以他们不在乎。

要是真一个不当心丢了大脸，就算比尔盖茨也是会脸红的。

董世琦甚至有点恨恨地，喜欢董婧琳，傻兮兮跑来招惹他干嘛，真闲，直接去追女一号不是更有实际意义？

可是，周斌那个傻兮兮的，居然还真请他吃饭了。

路边闪着黄色光芒的路边小店，进门两碗牛肉面，周斌扭扭捏捏地坐下，也不说话，红着脸玩起筷子来。

看，脑子清楚了吧，知道自己干的事情多愚昧了吧。

两碗面端上来，董世琦挑起一片牛肉，周斌的目光瞬间变得急切。

“我……”董世琦想了想，笑道：“你看，我和董婧琳是一个姓，所以，其实我是她远房亲戚。”

“远房亲戚？有多远？”周斌表示不太相信，猴急地问道。

“就是很远，我爸爸的姑姑的女儿是她爷爷的姑爷的儿子的姐姐。”

“你爸爸的姑姑的爷爷……”周斌赶紧拿手指掰着数了一通，大致数清了，又没数清，反正，好像是很远的样子，他抬起毛茸茸的脑袋来：“好像真的很远啊……”

“是很远啊。”董世琦笑着点点头：“很远的，她家是有钱人，我家很穷，你看，这样加牛肉的拉面我还是第一次吃。”

“真的？！”周斌露出震惊的表情，然后马上转变为关切：“那你够吗？不够可以再加蛋的。”

董世琦很讨厌吃鸡蛋，马上拒绝了：“够的够的，你请我吃晚饭我还要谢谢你，本来我都准备回去饿肚子喝凉水了。”

“那你多吃点。”周斌不再勉强，改为把碗里本来就不多的牛肉片挑到董世琦碗里。

看着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和别扭的拿筷子的方式，董世琦难得的萌生出了点罪恶感。

他欺负人家脑袋转得不快，不知道会不会有报应呢。

两人一顿牛肉拉面吃下来，算是有了点交情，这短短的不足半个小时的时间里，董世琦给自己编造出了一个天马行空的庞大贫困假象。比如他父母是怎样饿着肚子攒钱的，他念高中的时候经常每天只吃一顿饭，每顿饭只有半碗白饭，而董婧琳家也不会接济他们家，董婧琳在他军训时来看他也只是因为要变现出点亲戚的诚意。

人的隐藏人格有很多种，董世琦刚刚发现原来自己也有长舌妇的人格。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周斌的反应，那真是件相当好玩的事，会随着自己的话语改变情绪与表情的家伙，能给诉说者带去莫大的满足感。

董世琦吃完了，也说完了，他比较满足，认为今天算是消遣得够多了。

至于以后的，他也没去想，他以为周斌会这样同情完就算了，毕竟人人都是这样子，周斌就算再好心，再善良，他会记得别人的痛苦么，不会吧，毕竟他确实是人类啊。

可是再后来周斌偶尔遇到董世琦，却展现出了让董世琦头疼的极大的热情。

那热情通常表现在要请他吃饭什么的，董世琦每次都是笑着摇头婉拒，两三次后，周斌就懂了，人穷也是穷得有志气的，自己这样动不动说着要请他吃饭，很不尊重别人。

于是他把那份热情发泄在更为激情勃发的唠嗑上面，被他在学生会，在自习室，在图书馆，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让他逮到董世琦，他能红着脸，没话找话地，努力地，吭哧吭哧地，说上大半个钟头。

末了，还会把书包里带着的零食或者水果找出来，千方百计让董世琦收下。

董世琦越发感觉到想住到外面去的那份迫切了。

到后来，连董婧琳都察觉了，她在某次和董世琦的对谈中，提到“那个编辑部的小傻逼”，问：“怎么你最近和他要好起来了？”

“啊？”

彼时董世琦正坐在他的新居里吃着妈妈昨天探望他时送来的火龙果，白色的果肉被切得很整齐，董婧琳拿牙签挑起一块，“就是那个啊，那个叫什么来着，姓周的……”

“周斌？”

“是啊，你最近和他很要好？我看你老跟他说话。”

董世琦被火龙果肉呛了一嘴，他咳了一会，摆摆手：“不是我跟他说话，是他跟我说话。”

“不是吧，他这么喜欢我们家的人哦。”董婧琳拍拍额头，表示不可思议。

“啊？”

“他呀，以前写过情书给我，你说现在哪还有人写情书的，可他就写了，还拿个粉绿的信封装着放我学生会办公桌上，害我被人笑个半死。”

“不会吧。”

“什么不会，要不是因为这个事情，我连有他这个人还不知道呢。”

董婧琳诉说时夸张的语气让董世琦忍不住给周斌辩白到：“你别这样说他……”

“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觉得他有点傻里傻气的，我问你啊，他干吗找你说话？”

董世琦想了想，觉得纸包不住火，要是董婧琳去问周斌知道了真相，那自己会死得很惨，还不如现在自己先招了。

于是他就简略说了遍事情经过，把自己骗周斌董婧琳家很不够意思的那段省去了，董婧琳听得大呼神奇：“那他还真是个好人啊！”

“是啊，好过头了。”董世琦表示承受不起。

已经接近秋天了，仍然闷热的风从纱窗外缓缓过进来，他们两人吃完了水果，董婧琳从包里拿出刚排好的学生会值班表来给董世琦，这次她就是来送这个的。

学生会每天晚上都要安排人值班，每个部门安排一个人，董世琦是组织部的，他的值班时间排在每周五。

他往后面看别的部门值班的人，周斌不显眼却异常刺眼的两个字赫然在列。

“这个……”他把纸放到董婧琳面前。

董婧琳乍一看，也吓了一跳，她拿起纸又仔细看了几眼，确定周斌和董世琦是在同一天无疑。

“这个我没办法，你要想换时间找上面的老师去。”

可是，一个大一的新干事说想要换排班时间，也未免太说不过去了。

想起带着学生会的那帮老师是怎样的嘴脸，董世琦苦笑着摇了摇头。

“你不会怕他吧……”董婧琳狐疑地问了句。

董世琦再摇摇头。

他不是怕他，他怕的是那份叫人压力过大的单纯的好意。

第五章

董世琦的值班生涯就那样展开了，而周斌明显也是看过值班表的，他在第一天晚上就准确无误地跨越重重障碍到组织部办公室来了。

董世琦托着下巴偏着头假装做作业，周斌慢慢走近了，看他在写作业不好开口打扰，于是站到一边，想等董世琦主动发现他，站了一会好像想起他们编辑部办公室还空着，于是往外面跑去。

董世琦松了口气，刚想把笔放下，周斌又哒哒哒地跑回来了，拿着两个苹果。

“诶，你作业写完了啊？”

正好他看到董世琦松懈的样子，开心起来，跑过来把一个苹果放到董世琦桌子上。

“恩……”董世琦点点头，内心五味杂陈。

所谓说了一个谎话就要说更多谎话来弥补，这估计就是他现在的状况吧，不过他还没持续地说谎话呢，但也够受的了。

周斌很高兴地从旁边办公桌拖了椅子过来坐到董世琦桌子边，“这个苹果我洗干净了，可以直接吃的。”

他说着咬了手中那个苹果一口，清脆的声响绽开来，嚓。

“你们……编辑部没人……没关系么……”董世琦只好拿起桌子上那个苹果也咬了一口，问道。

他觉得周斌随身都会带着很多零食，像女孩子似的，上次还给了他十几颗巧克力，不是糖果就是水果的，整个人都是甜甜的。

“没关系。”周斌边啃苹果边含糊地说道：“晚上值班都很闲，一般只有宣传部会有事情。”

“恩……”想起周斌已经大二了，肯定也不是这个学期才开始值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