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身展了衣衫,苏文璟快步离开了太子殿,留下一人伫立,萤火虫飞舞在黑暗里,模糊了他流下的眼泪。
来时兴冲冲的骑了马,这种时候却没有兴致,苏文璟坐在马上慢慢的往家走,夜路难走,他并不在乎。
心情不好,苏文璟直冲进了京城最有名的小倌楼,众目睽睽之下慢慢走到前排的座位,兴味盎然的欣赏台上曼妙的舞姿。
平常就算他再过逾越,也断不会自毁身份,这样堂而皇之的走进这种地方。
场子几乎立刻静下来,连台上旋转的人都忘了步伐,呆愣的站在原地对上苏文璟玩味的眼睛。
已经有人认出他来,一阵窸窣的交谈声响起,很快又回归寂静。
苏文璟站起身,对着匆匆忙忙赶到自己身前的老鸨大方的扔出一张银票,“给我叫你们这里最红的。”
老鸨汗如雨下,应又不是,不应又不是,苏文璟有些不耐烦,“怎么,嫌钱不够,这下可糟了……我全身统共就带了这么些……”
双眼妩媚的上挑,苏文璟笑嘻嘻的倚在一张桌子旁边,“要不然,你们在座的谁肯替我先垫付下银子,他日自然可以到我府上去取双倍的回来,怎么样?”
话未讲完,就已经有人大声喧哗着凑过来,手里谄媚的握着一大把银票,旁的人见了这幅阵势,竟然都争先恐后的冲上来,把老鸨堵在中间,一张张的银票对着,收这个的也不是,收那个的也不是。平日里被大家觊觎的红倌这会子成了大家讨好苏文璟的道具。
苏文璟低笑出声,瞧那满场的闹剧,果然哪里都是一样的,在这世上,真心这种东西,莫不是都教狗吃了?!
“算了……”苏文璟低低的叹出声,“我又不想玩了,你们在这里继续玩罢,我回家去了。”
乱生了春色,苏文璟笑着看了静下来的众人一圈,抛影傍月的走了,只留下第二天满京城的风言风语,无数人的迤逦阑梦。
苏文璟这天早上醒来,周围一个人都没有,这才想起来自己昨晚回来就把满府的人都遣了个干净,他大方的紧,有人不愿意走,就送钱财,人太多,身上的现银账房的银子都送光了,就把满府里的东西一件件搬来,谁看上什么就拿走。
那些人哪里见过这个阵仗,先前还有人不敢拿,说什么也哭哭啼啼的说要陪在苏文璟身边,等到苏文璟不知从哪里翻出卖身契或者奴吏书之类的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这些人才仿佛醒过神来,该拿的不该拿的都端了个干净,有些胆小的不敢拿多,只揣着苏文璟分的一些银子,也足以他们到乡下衣食不愁的过好半辈子。
所以如今苏文璟醒来,发现连洗脸水都要自己来打,才开始后悔应该给自己留那么一个两个人,至少想吃东西的时候,他不至于饿肚子。
苏文璟自从被赏了这府第,自己却没怎么走过,幸好地方不大,前院后院花园厨房,统共那么些地方,好歹让他找着了井水,就着凉的井水在太阳底下洗了个澡。
他生的白净,可惜生下来的时候身体就不怎么好,他母妃在的时候天天汤药一碗碗的灌,如今母妃死了,没人督着他喝药,也就放下了。之前养的差不多的身体断了平日里已经养成惯性的支撑,竟然慢慢虚弱下来,之前锻炼出来的好身材也慢慢瘦弱,阳光下看起来甚至透明。
苏文璟不在乎这些,他好像什么都放下了,凉水洗头凉的头皮发疼,也不管不顾的浇下来,倒像一门心思的想毁了这具身子。
府里没了人管饭,苏文璟早晨饿着肚子在园子里乱窜,这里瞧瞧那里看看,寻思着在哪里开拓出一片菜地,哪里种些什么蔬菜。
想归想,他从来都是娇生惯养的,又哪里去学那种菜的本领?到如今其实连菜名都叫不出来,更何况自食其力。
身上没有现银,又不能饿着肚子,苏文璟跑到井边上打上一大通水灌了一肚子,才觉得饥饿感淡下去,站起来肚子里却稀里哗啦的响,全是水声。
可惜,可惜宫里每月拨下来的银子这个月的已经拨过了,让他顺手花在了昨晚的小倌楼里。
如今这个月份,他份下的几块地也离交租的日子还早着,能换银子的除了宅子里剩下的一些花瓶装饰都再没别的什么。
苏文璟穿了件青色的长衫,薄的很,风一吹过来贴着肌肤蹭他一下两下,又散开了头发,闲闲的躺在椅子上养神。
这样的日子好,苏文璟弯了嘴角,清净。他如今要的,不过是清净二字。
才得意了一小会儿,就远远的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由远及近,苏文璟听出来是谁,懒得答应,还是倚在那椅子上,睁开眼睛看明晃晃的太阳。
门被沉闷的推开,苏文慕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场景,空旷的院子,仿佛被世人遗忘的地界,苏文璟顶着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因为刺眼的阳光不断的用手擦顺势流下的泪水。
“文璟……”
苏文璟坐起来,用袖子抹了抹脸,来不及穿上鞋子就光脚扑到苏文慕怀里。
“四哥……你怎么才来?我都要饿死了。”苏文璟把头埋进文慕怀里撒娇,其实他如今早就长到和苏文慕差不多高,认真算起来也就矮上毫厘。
明明看起来已经是个大人的苏文璟,撒起娇来熟能生巧,一边胡乱拱一边嘴里呜呜咽咽的抽泣,倒仿佛这一切都跟他无关,他是受了委屈的七皇子,哥哥没有照顾好才累的他没饭吃。
苏文慕觉得自己快被这样的苏文璟弄疯了,然而疯也要等先填饱了苏文璟的肚子,他舍不得放着这样的弟弟不管,只好忍气吞声的帮他穿了鞋子,套上挡风一点的衣裳,又顺手给他扣上一个不知从哪里寻来的纱帽,把苏文慕一张引以为豪的脸遮得完全。
不自在的摆弄了两下帽子,苏文璟早就没了计较这些的功夫,扳着苏文慕的一只手臂不断的问他去哪里吃什么。
饶是挡去了他惹祸的脸,两个人这样一个几乎挂在另外一个人身上的样子还是引了一路的侧目,直到苏文璟坐在望月楼最好的位置上,点了一桌子的山珍海味才勉强消停下来。
吃东西的时候就不得不摘下纱帽,幸好两个人进了包厢里面,外面的人才没有机会欣赏苏文璟猛虎扑食一样的吃相。
苏小皇子还不忘礼仪,没有弃了筷子直接上手,否则坐在他对面的那个人脸色就绝对不会是只变青那么简单。
“你把你们王府的人都遣出去了?”
“呃,润塔都……”苏文璟咬了满嘴的肉,叽咕叽咕嚼得痛快。
“嫌人太多?当初不是你要的那么多人?文泽体谅你,特把他的份钱分出一块拨给你的那帮人做薪金,怎么如今又嫌起人多了?”
苏文璟嘴里没空说话,一阵猛嚼,睁着大眼睛看了他哥哥一会儿,才憋出一句“谁要他体谅了?”
“文璟……你知道文泽,他和你从小好成那样,当上太子之后对你也从来都是没有话说,你要什么都容着你,当初你要了这么多长相精致的男侍,文泽还不是都容了你?”
“他容我还不如不容。”苏文璟嘴上不含糊,总算掌握了边吃饭边说话的技巧,吃一口顿一顿反击:“他容我是因为不在乎,我干什么要为了这个感激他?”
“你!”苏文慕被他气的不轻,端起面前的酒杯一口饮了个干净,也没觉得缓过气来。“你怎么就不明白?他是你弟弟!你若是真和文泽有了什么,头一个饶不过你的就是父皇!”
苏文璟不说话,刚才吃的太猛,有些噎住,也倒了杯酒喝了,慢慢的埋头正经吃起饭来。
“文璟……四哥是为你好,文泽也只是为了你……你昨夜去那种地方了?你不知道今早文泽为了你在父皇宫前跪了一个上午,要不然你还能好端端的在这里喝酒吃饭?!文璟!”
苏文璟不理他,还是一筷子一筷子的扒拉饭吃,苏文慕看他神情可怜,也觉得话说的重了,伸筷子帮他夹了些菜,看他恍若无知的随着饭扒进嘴里嚼了,下一筷子夹的鱼肉就刻意帮他捡好了刺才扔进苏文璟碗里。
两个人再没有说话,吃好了饭,苏文慕把重新戴上纱帽安份多了的某人送回了家,又给了他够一个月吃喝的银票,才无奈的要转身回去。
“四哥!”
苏文璟在后面叫他,苏文慕闭上眼,日头渐落,他不想回过头,然而身体背离了意识,惯性的动作左右了他的身体,苏文慕回过头的时候看着苏文璟的目光甚至依然是温柔并着宠溺的。
“你放心……”
苏文璟目光放在一旁的沙地上,嘴唇被咬的泛白,鼻尖也红了,乱碧萋萋,苏文慕又看了他一眼,回过身走远了。
他想相信苏文璟的每一句话,到最后,才发现最难相信的是自己。
天知道他多想好好揍那小子一顿解恨,可是每次对上苏文璟像是刻意算计好了的眼神,就不由的软下心肠。
虽然他知道,这样的心肠软,最终害的,其实还是他最宠爱喜欢的七弟弟……
苏文璟自从那天便病了。许是他洗凉水澡着了凉,苏文慕特地派了几个身边最得意的几个人来照顾他的生活起居,每天按时给他煎汤送药,苏文璟的病还是不见好。
苏文慕也知道那大约是心病,太子的婚事一日近过一日,眼看着苏文璟也病的越来越重,几个平日里关系好的关系不好的兄弟都来看过他了,到最后连皇帝都特意遣了宫里最好的太医给他诊了病,又送了慰问,苏文璟的病只是不好。
苏文泽不来,苏文璟永不安心,他诚心要看苏文泽的脸色,拿自己的身体来考验,也算意志坚强。
眼看着离大婚就剩三天,苏文璟这天坐在床边咳嗽,一个侍女拿着痰盂在旁边守着,等苏文璟咳完了,两人同时看见盂里的一丝血迹,侍女惊叫出来,苏文璟却呵呵笑起来。
“来,来人,我要进宫。”
没人敢拦他,几个照顾他的人只好一边送信给自己的主子苏文慕,一边尽可能的给苏文璟套上最保暖的衣服。
这幅样子骑不了马,苏文璟遣人到外面随便捉了几个人来抬轿子,一颠一颠的把他送到宫门,送到宫里的砖路上,送到苏文泽的太子殿前。
苏文璟下了轿子,哑着嗓子一叠声的喊苏文泽的名字,没人来应他,一边觉得奇怪,苏文璟一边推开门,映入眼帘一片空荡荡的寝殿,半个人影没有,苏文璟眼前黑了黑,转过身厉声问跟着来的太监,“这怎么回事儿?!”
“回璟王殿下……太子的婚事提前了,就今天,在惜福宫里拜堂,这里的屋子不用了,昨天就都搬走了。”
太监吊着嗓子,苏文璟只觉得自己的头被那几句话割裂了,从腔子里流出一地艳红的血来。
5.残春
众人都没看清苏文璟的动作,他就已经消失。
拼命奔跑的时候真气鼓荡,胸肺爆炸一样的疼痛,却及不上心脏分毫。
大红灯笼高挂,宫里一片喜气,苏文璟赶到惜福宫的时候,苏文泽正在迎亲回来的路上。苏文璟闭上眼喘息,片刻又没了踪影。
一路上长发飞舞在身后,苏文璟甚至被迎面的空气刺痛皮肤。终于赶在宫门前看到迎亲的队伍。
远远的看着苏文泽,挺拔的身躯穿着大红色的喜袍,长发玉冠,面容沉静,带着他熟悉的温和笑容。
苏文璟站到迎亲的队伍面前,攒动的人头,夜寂静,轿子因为他停下来,苏文泽面色变了变,骑着马从苏文璟身边掠过。
“站住!”
身后蹄声停止,苏文璟拼命喘着气,妄想压制住不断翻腾的血气。
冷笑一声,苏文璟探前两步,走到新人轿前,伸手撩开缀满珠光的红帘。
“文璟……你我兄弟一场……”
苏文璟已经撩开了端坐的那人头上盖的红帕,海清端坐轿内,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眼前一亮后只看见那少年的眉眼,语言描绘不出的悠扬,眼波里万里长殇,她喜悦的心情被这样的目光看了看,竟似痴了,愣愣流下两串泪来。
“文泽,我比她好看多了……”
苏文泽端坐马上,身形如山般不可动摇,声音却含了叹意,“文璟,你我均为男子。”
“那又怎样?”苏文璟仿佛没有听懂,转过头懵懂的看他,不明白这样的阻隔其实已经万丈千尺。
“七哥……”
“不许叫我七哥!”苏文璟皱了皱眉,扭过脸,“我不喜欢你这样叫我。你一向叫我文璟……”
“七哥……我既为太子,自当承担传承子嗣的责任,你不要逼我。”
“我逼你?”苏文璟低嗤一声,“你忘了我母妃死时,你对我说的话……”
“七哥,对不起。”
苏文泽握紧了缰绳,用力之剧,掌心已经流出鲜血。
“文泽,你下来,我们一起浪荡江湖,从此离这里远远的,好不好?”
已经分不清谁疯谁傻,苏文璟愣愣的哀求苏文泽,古往今来这样堂而皇之的宣称要和弟弟私奔的皇子,却转眼就被拒绝的遍体鳞伤。
“你疯了……”苏文泽摇摇头,“文璟,你乖乖回家,明日我再来看你,好不好?”
苏文璟笑了一声,颊边漾出可爱的酒窝,“你终于还是叫我文璟,做太子有什么好呢?你让我等着你,我便一定会等着。文泽,你和她成婚我也不在乎,只要你还肯理我……”
苏文泽闭紧了眼睛,时辰已到,他没有再看顺从的让在路边的男子一眼,驱马欲行。
“我爱你……”
众人一瞬间都以为听错了,苏文泽张张嘴,听见苏文璟在他身后一遍遍哀哀的叫,宛如叹息一般——“我爱你……”
终是驱动了缰绳,迎亲的队伍进了宫门,苏文泽的背影慢慢消失在苏文璟眼里,他还是锲而不舍的喊着那三个字。
残阳万里,苏文璟站在那里直到自己不能动弹,也不愿移开脚步。
“文璟……”被身后的人伸手圈住,苏文璟愣愣的回过头,苏文慕静静的看着他,眼里哀痛流泻,再也止不住分毫。
“傻弟弟……”苏文慕收紧手臂,把眼前的人紧紧圈在自己怀抱里,他有一肚子的话埋着,这种时候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跟我说过,他会陪着我。四哥,文泽从来不会骗我,我们回家等他,他明天会来看我。四哥,走。”苏文璟仿佛什么都没有觉察,拽住文慕的手臂,才走了两步,身子便摇摇欲坠,上身一倾,吐出一口血来。
“文璟!”苏文慕被吓呆了,半抱着苏文璟,过了半天才恢复了思维,“文璟……文璟!”
……
苏文璟躺在床上,半夜里突然发了高烧,却不肯睡着,执意要等第二天苏文泽来看他。
“文璟,你睡一会儿,文泽来了我再叫醒你。”苏文慕轻抚身下人光洁的额头,亲手帮他绞干了新的帕子敷在额上,经手时还是凉意,转眼就被焐出了热度。
苏文璟轻轻摇了摇头,他困得很,可最可怕的是连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睡不着,只想着第二天,他喜欢的苏文泽就要来了,他劝劝他,说不定他就答应了自己,陪着自己一起离开这里。
他什么都不在乎了,只是舍不得四哥。
就着苏文慕的手下喝了口水,苏文璟瞅着苏文慕轻轻笑了一下,“四哥,明天文泽来看我,你要出去,别偷听我们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