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是开个玩笑,谁知道苏文慕却变了脸色,苏文璟知道苏文慕忌讳谈到这个,心里大叫糟糕,果然苏文慕神色郑重的看着他说道:“文璟,别人不知道,你难道还不知道么?那些人不过是放进来摆设,我又哪能真的到她们那里去?”
苏文璟叹口气,点点头:“是我说错了,只是你好歹也该去她们那里转转,这都多长时候了,我也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只是她们毕竟年少青春,一早上都多少个了,来我这里旁敲侧击的,还不是让我劝劝你……”
“是谁这么不懂事?”苏文慕已经皱了眉头:“你别听她们的,再让我知道有这种事情,不如都把她们赶出去干净,我……”
“你就不为以后的事情想想?”苏文璟打断他,“你毕竟是皇帝,身后无嗣……”
“文璟!”
两个人都停了争论,苏文璟喘了一口气,半是恼怒的转过身去装作赏花。还是苏文慕先妥协,摆手让小孟下去了,又看了一眼陆风,终究还是没有赶他。“你不是忘了?念七他们都是不错的孩子,皇嗣这件事还早得很,你又担心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做什么?”
苏文璟偏头想想,皇帝还没着急,他自己的确是有些多忧,只是自己着实没有料到苏文慕不计较苏文泽到了这番地步,连皇位都愿意传给他的儿子,也不知为什么,心里一块大石头被放下了似的,不由转身笑道:“你倒是大方。”
“那些俗物,又有什么……”苏文慕也笑起来,“如果让我来选,连这皇位我其实也是不稀罕的。”
苏文璟哼哼两声,“你又说的好听,如果不稀罕,就让来给我做,我竟是极稀罕这个位置的。”他这原是说笑,苏文慕看他微眯着眼睛,半笑不笑的样子,心中一动,也笑道:“文璟若是喜欢,让给你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是一纸诏书,你本来就是皇子,底下那些人有谁敢不服?”
苏文璟点点头,撇了撇嘴:“不服的人怎会没有,只不过你治国有方,这段日子人人都喜欢崇拜你,突然换个皇帝,哪里会有人同意……”看苏文慕又要说话,苏文璟连忙往屋子里走:“我也是说笑话,你又这么认真做什么?小孟去了这么久,你刚才不是让他给我拿糖梨膏去了?怎么还不回来?”
话音才落,小孟就端着一个大盘子走过来,一边撅着嘴,大概是听见了苏文璟正叫唤他。
“唔……”苏文璟这才觉得人不经受的唠叨,一边堂而皇之的进了屋子,一边懒懒的伸了个懒腰。“昨天晚上也不知道是哪里的笛子,呜呜咽咽吹了个没完,我一个晚上都只顾着听曲儿,竟然没有好好睡觉。”
他这样抱怨,身后苏文慕转头看了林风一眼,皇宫内苑,且不说谁这么大胆子半夜吹笛,他昨晚和苏文璟同住一屋,可是一声笛子都没有听到。
45.凉墓
暗夜里的风沉得几乎吹不动夜色的浓稠,苏文璟半夜又醒了。幽幽的笛声吸引着他,仿若彼端牵起的丝线,缠缠绕绕的蹿进苏文璟的耳朵里。
身边苏文慕睡得正熟,苏文璟睁着眼,听着苏文慕规律的呼吸声,紊乱的心跳便慢慢沉寂下来,半是悠闲的听着曲子。
那曲子很熟悉,苏文璟听过千百遍,小时候他在宫中无聊,母亲曾经给他吹过。
婉转曲折的,悠长的。
苏文璟坐起身来,慢慢的从苏文慕身上翻过去,衣摆有些长,差点绊倒他,幸好及时扶住了床沿,才免了磕撞。
极其小心的穿了鞋,苏文璟捡了件丝薄的长衫披上,虽然不怎么顶用,到底算是多了一层保暖。
他身体不比往前,自己不珍重一点,只怕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尽量轻手轻脚的推开了门,苏文璟伸出头左右看看,夜里一片空寂的庭院并没有人。陆风往日里定是守在这里的,可现在竟没有人。苏文璟放下心,踏出门,又小心的将门合上。
月亮的光很淡,被浓浓的云彩遮着,就只剩下氲染的一片光,却已足够照亮脚下的路。
苏文璟觉得自己更像是在梦游,的确,晚上从床上起来他从来都是脚步不稳,神魂不附的样子,歪歪斜斜的好容易朝着笛声的方向走过去。
曲子像是到处都是的,乱洒在空气里,苏文璟只顾着朝他觉得最浓的地方走,宫人们都已睡了,深宫的夜晚,寂寞不要钱一样四处的蹿。苏文璟眯着眼睛挪着脚步,心里不知怎么,揣着急切与好奇。
他仿佛是迫切的想要见到一个人。
路很长,恍惚间他还是个小孩子,半夜里睡不着,跑出来,去见一个人。
风轻柔起来,那曲子越来越清晰,头发滑过脸颊,冰凉凉的触感。他梦中的月光照在庭院里,洒在莲叶上,苏文璟眨了眨眼,手指来回握了几次,落花缤纷庭外,风声轻柔河畔,庭院里空空如也,眼前只剩下那块冰凉的墓碑。
苏文璟走上前去,慢慢坐在地上,墓碑比他的手指还要冰凉,上面刻的字在黑暗里模糊着,苏文璟却觉得那些字其实是刻在自己的心脏上。
苏文璟把头慢慢贴在那块墓碑上,笛声停了,好像从来就没有响起过。
这里是苏文璟小时候常来的地方。苏文泽的母妃曾住在这里,他也葬在这里。
一切都像是虚幻的,苏文璟将整个身体都贴近了那块大理石,身后的土丘下面,葬着他心爱的人。
一切都是假的,只有这方土,这块石头,是真真切切的。
苏文璟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裂开了,有人往里面也填了这样的一丘方墓,他挣扎不得,只好静静看着。
苏文泽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嘴唇弯弯的翘起来,牙齿整洁而洁白,像是海底最美的珠贝。他的眼睛晶亮亮的,里面藏着自己总也看不懂的心事,苏文璟却从来不在乎,那有什么呢,只要苏文泽还是在自己身边的,他还要在乎什么呢?
苏文泽的鼻子有好看的弧度,他的下巴带着美丽的流线,他的头发像是黑色的水,倾泻在身上一片冰凉。
苏文璟呆呆的看着虚空中的那个人,他无法停止想象他的脸,甚至可以感觉到那人弯下腰,歪着头宠溺的冲着自己在笑。
他的过往,悠然的旧日时光,全部都倾注在这个人身上。苏文璟说不出,他已经成为了空谈的所有遗憾。
坐了大半夜,庭院门口传来沙沙的脚步声,苏文璟的眼睛终于动了动,停在门前,眨也不眨的看着。
先是一双绣边的鞋子,然后是下摆,上衣。
陆风从月牙门外走了进来,看见他坐在那里,只皱了皱眉头,就几步走过来把苏文璟抱了起来。
“陆风……”苏文璟笑起来,“你来接我回去么?”
“……是。”
“什么?”苏文璟搓搓手,又摸了摸脸,水渍沾在指尖,满脸的冰凉。
“夜太凉了,主子发现您不在,正在找您。”陆风依然垂着眼睛,恭谨而礼让的神态无错可挑:“夜里露重,您最好还是不要在外面呆的太久。”
苏文璟正扯着陆风的袖子擦脸,不耐的点点头:“你放下,我自己走。”
身体依言被放下,苏文璟笑嘻嘻的看了陆风一眼:“你怎么找到我?”
“……是主子说的。”
“哦。”苏文璟点点头,“我出门的时候,你不在。”
他这样说,陆风却再无一点声音,只是在前面领路,苏文璟背着手跟在后面,狠狠翻了个白眼。
到了自己的地方,苏文慕站在门前迎他,苏文璟走过去,就被抱在怀里。苏文慕的身上带着刚从床上起来的暖意,苏文璟满意的把头往里面拱了拱:“我去听笛子。”
“什么笛子?”苏文慕皱了眉头,“陆风,你可听到?”
得到的自然是否定的答案,苏文慕待再问,身上的重量软趴趴,再看苏文璟一眼,竟然就着趴在自己怀里的姿势睡着了。
不清楚苏文璟听到的是什么,又担心他的身体,苏文慕觉得自己有些疲累,可尽管如此也只能挺直了腰杆把苏文璟抱到床上,替他掩好被子。在床边上偎了一会儿,已经到了上朝的时刻。苏文慕叫来小孟,吩咐了几句,才匆匆穿好衣裳,出了宫门。
苏文璟再醒来的时候已近中午,门外站着小孟,见他醒了,忙上来伺候洗漱,又一边絮絮叨叨的讲上午有多少多少人来,都被他请了回去。
苏文璟漫不经心的听着,小孟还在絮叨:”主子,外面还有个人,说是等您……您看看是不是……”
苏文璟点点头,匆匆放下手中的茶点:“怎么好让人等这么久,带我去看看。”
他住的地方虽然朴素,到底是个小规模的宫殿,绕了两道回廊才到了正厅,满满的阳光里一个人安静的坐着,一袭青衣,端着茶杯的手指白净而纤长。
苏文璟凑近了,眼睛却睁得老大:“殇离?”
“可不是我。”殇离笑着转过身,一把把苏文璟搂在怀里,摸摸他的头,又掐掐他的腰,最后才皱着眉轻握着苏文璟的肩膀:“怎么瘦了这么多?”
苏文璟被搓揉了半天,心里还是激动,回答也乱七八糟:“你怎么有空?……你什么时候来的?这次要待多久?住哪里?”
殇离无奈的撇嘴,帮苏文璟顺了顺弄乱的头发:“先坐下来吧,你这麽多问题,我一气儿可答不出……记得上次来你这里倒有些好茶,现在还有?”
“有有有!”苏文璟咧着嘴傻笑,连声的叫小孟把那罐珍藏的绿茶拿来。
等泡好了茶,殇离和苏文璟各自饮了一口,苏文璟已等不及,整个人趴在案上眼巴巴的瞅着殇离:“你怎么这么久才来……我,我最近很是想你!”
“想我什么?”殇离终于肯理他:“你说给我听听,你病在那里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我当时有多乱,哪里再顾得上这些……”
话说到一半就断了,殇离打量了一下苏文璟的脸色,忙转了话题:“我这次来却没什么要紧事情,大约要住上很久……你正好来陪陪我。”
苏文璟点头答应了,眼睛耷拉着,过了一会儿又染上笑意凑过头来:“我最近闲来无事弄来不少好玩的东西,以后咱俩研究研究,苏文慕忙的很,我总是一个人,你若是早来就更好了。”
殇离点点头,笑意淡了不少:“我刚刚问了孟总管,说是现在皇帝待你很好,是这样?”
“他待我确实很好……”苏文璟歪歪头,“不说这些,你可知道织云他们如今怎么样了?”
殇离白了他一眼:“你还真是好心,倒记着他们。”
“我也是担心织阳的病……”苏文璟咂咂嘴,叹了一口气,“他那时候那个样子,我又晕了,也不知道后来怎么样,算起来还是我答应了人家没有做到。”
“你没有做到又算什么,反正苏文泽都替你还了,你不知道他那个时候……”
话断了两次,殇离恼恨自己管不住嘴巴,苏文璟闭上眼,又睁开:“你也不必这样忌讳……我,我也没什么的。”
他话是如此说,语气里终究带上勉强的意思,脸色也变了许多。殇离看在眼里,又怎么会不明白苏文璟的心思。只是笑了一下,话题却都拐了个弯,尽是些奇闻趣事,如此唠唠叨叨说到苏文慕回来,殇离告辞走了,苏文璟心情好了很多,吃饭也多加了一碗。
如此过了两日,苏文璟天天没事就去找殇离聊上两句,不然就下下棋,他身体还没大好,骑马出宫这样的事情自然暂时还是搁下,幸好殇离从来都不嫌他烦,每次都宾主尽欢。苏文慕看他这样高兴,也不去管他,只让陆风天天跟着,一步也不能离开。
这天苏文慕总算是处理好政务,跟着苏文璟去了殇离暂住的宫中,殇离正在洗澡,两个人等了一会儿,殇离绞着头发从后面绕了出来,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又湿漉漉的,苏文璟一时挪不开眼睛,盯住殇离不住的在心里赞叹。
他看不见旁边苏文慕看着自己颇有些恼怒的眼神,殇离却有些不好意思,头发也不擦了,湿漉漉的披在肩上,先跟苏文慕行了礼,才坐在苏文璟另一边上。
“殇离,你可真是好看。”苏文璟笑嘻嘻的抬着下巴看他,眼里尽是刻意的挑弄,殇离又如何肯服输,也凑近了头一双眼滴溜溜的来回扫视苏文璟:“哪里比得上文璟公子姿容万一?”
他们两个人酸溜溜称赞了对方半天,听见苏文慕重重咳嗽了一声,才想起来自己确实厚脸皮有些过头,忙住了嘴庄重的说要下棋。
苏文璟闲的日子久了,好不容易人凑的齐,心情大好,让了地方给苏文慕,自己在一边旁观。苏文慕和殇离走棋都称得上高手,苏文璟也不甘寂寞,看见好棋就想叫唤出来,两人开始不打理他,苏文璟旁观者清,说的也总是在理。殇离到底忍不住,先嚷嚷了起来,一盘棋走到一半,连苏文慕都跟着声音高了一些,三个人吵吵闹闹的聚作一团,不知道的哪里能看得出是在下棋?
好不容易一盘棋下完,还是苏文慕技高一筹,苏文璟还嚷嚷着再来。那两个人却都装作没有听见。不这样试还不知道,苏文璟棋品真是不大好,殇离商量着聊些别的,苏文璟才总算同意,任由殇离搂着肩膀去了别处算罢。
46.大风起兮
“主子,你真的要去?”月白的帐子外面小孟忙来忙去的转悠,“万一出了什么事回头让皇上知道了,罚的还不是我……主子,依奴才看您还是好好的呆在屋子里等着,何必亲自去跑一趟?那外面人又乱,东西又杂,您又不是常出去的,回头万一让人给骗了,我可怎么跟皇上交
待啊……”
一袭素衣的青年眉毛皱了皱,怎么看都还是少年模样,月眉星眸描不尽他的风流,只是身形中带了淡淡的疲倦,不耐烦的听着小孟絮絮叨叨。
“只是出宫一趟,小孟你怎么收拾出这么一大包东西?”实在受不了小孟滔滔不绝的演说,苏文璟走到桌前,对着小孟面前那一个大包裹瞪大了眼,“小孟,我们晚上是要回来的——你这样出去,人家会误会我们要跑路!”
“小孟也是为了主子好……”眉清目秀的小太监委屈的抱着包裹:“里面装了衣服,这天说变就变,主子身体不好,奴才也只能备着这些,还有些点心,外面东西怎么说也不干净,这些梅片是准备主子无聊的时候含着玩的……还有银子……”
苏文璟拧着眉头,一个头大过三个,出宫去是为了过几日苏文慕的生日,带着小孟是必须的,苏文慕不放心,硬派了陆风跟着,如今又多了这么大一个包裹,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是单纯逛街去了。
“小孟……”苏文璟不耐烦的敲着桌子,“你再说,天都黑了。”
小孟瘪了嘴,好歹是终于安静了。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主子,你的发髻有些乱了,奴才帮您重新梳一下吧……”
“……”
不过是要出宫一趟,屋子里人人忙的团团转好像打了一场仗,苏文璟在旁边冷眼旁观知道大家都是为了自己好,太严厉的话说不出来,怕打击了他们,又实在忍不住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