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在他後腰上狠命地掐了一下,低声道:“闭嘴!”
终於到了城门下,将关换文书交给守门的兵士,杜芬长舒了一口气,
半个人已经踏出了南京城----脑海中浮现出自由自在的生活场景。
“棠儿!”
啊,这个笨蛋居然暴露行踪了!杜芬闭一下眼睛,运好气,一个急转身冲口骂道:“杜棠儿你这个白痴----”
看到站在自己身後的人,杜芬好半天都没有说出话来。那人倒是微笑著招呼道:“芬儿,好久不见----”
看著那张依然温和如昔却也威仪如昔的脸,杜芬明白,第一次逃跑计划宣告失败。
借口贪玩迷了路,倒也轻易把杜正林给哄了过去。何况杜云荃的突然出现,外加他带来的三个京城朋友,已经让杜老爷应接不暇了。
逃跑计划的失败给了杜芬重重的一击,结果是从来不知道“病”字怎麽写的他在床上倒了三天,棠儿也就衣不解带的服侍了他三天。
“啊呸呸,苦得很!”
棠儿给他溅了满脸的药珠子,倒也不在意,只柔声劝道:“哪有药不苦的呀?喝了病能好就行了呗!你这样子心急,对身子没好处的!”
杜芬正要反驳,却听门扇吱呀一声,有人进来了。
“芬儿,你好些了罢?棠儿,过了中秋,我们就要回京里去了。如今南边不安宁,我舅舅他们已经在内务府给我爹谋了个职位,估摸著年前就能调成。”
棠儿看著神清气爽的云荃,好半天,才期期艾艾问道:“少爷的意思是,我和芬儿也要跟了去?”
云荃的眼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快,淡然答道:“芬儿是爹的人,他走不走我说了可不算。”
杜芬冷笑一声道:“不劳您操心,我就呆在这儿,有长毛来把我杀了才好呢。”
棠儿轻声叫道:“你疯了!荃少爷不是那个意思!”
云荃一摆手道:“没事儿!我就直当没听见!”在京城呆了数月,已然是一口的京片子。
云芝找到杜芬的时候,他正在花房里给杜正林最心爱的两盆君子兰培土。
其实南京地气漉热,并不适合於君子兰的生长,杜正林却偏要赶时髦,学了京城里的一干闲司官,跟大舅子德尔翰要了两盆来,直是养得病恹恹的。
花盆旁边的杜芬也是一样的病恹恹,大病之後他瘦了整整一圈,原本就白皙的肤色,这会儿借著顶棚的玻璃明瓦透下来的光线看去,竟是半透明的。
听见身後的动静,他回头扫了一眼,又淡淡然转回了头看花,对杜云芝竟是视若无物。杜云芝背在身後的手捏紧了拳头,青筋虬起。
“八弟来的那天,你是带了棠儿要逃跑对不对?”
杜芬抚在君子兰修长叶片上的手指僵住了。
云芝见状冷笑道:“你瞒得过我那个糊涂爹,可瞒不过我!”趋上两步,胸口已经贴在了杜芬的後背。“你想走,自己走就是了,为什麽要拉上棠儿?”
9
感觉到身後下方渐渐坚硬起来的那个东西,杜芬更多的不是害怕,而是恶心,轻轻闪开了身,冷冷答道:“关你什麽事!”
云芝猛地用两手从後扣住了杜芬的後腰,狠狠一掐!
“你少给我装蒜!”
杜芬病後虚弱,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慌乱中花盆被带翻,从花架上掉落在地,摔得粉碎!
“放开我!放开─咳咳!”一阵无法克制的剧咳让杜芬根本无力阻止云芝的动作,转眼间已是带褪衣碎。
毫无先兆的进入和花盆碎片在病弱的肌体上划出的一道道血痕痛得杜芬几乎要晕过去,平生第一次觉得再也不想忍受这一切,哑声叫道:
“你杀了我吧!”
云芝双手按住他的肩头,狂笑道:“好啊,这就要看你能不能让老子爽个够了!”
花房的门被砰地打开,现出长身玉立的杜云荃。
“七哥,如果我没记错,这不是你第一次这样乱来了!”
云芝恨得牙痒痒,表面上却装得若无其事,立起身来,一边系裤腰带一边笑道:“八弟,你不是把这一个也列为你的禁脔了吧?”
云荃皱眉道:“你怎麽说话的你?要叫爹知道了,皮不揭了你的!”
光影晃动,云芝那得意洋洋的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脸上,因为门畔云荃的身边出现了一个任何时候都能叫他心动过速的身影。
然而对方甚至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只管急急冲到杜芬身旁柔声道:“你怎麽样?伤得重不重?”
杜芬低头看著嵌在手肘上的碎陶片,苦笑一声,没等棠儿反应过来,他已径自伸手将碎陶片硬生生拔了出来,顿时血流如注!
“你不要这样!”
棠儿慌乱地攥住他的手腕,徒劳地试图止住那汩汩而出的鲜血。
云荃轻咳一声道:“棠儿,你带他去管家老丁那儿包扎吧,那儿有药。”
棠儿应一声,想为杜芬穿上已被扯碎的衣服,却被推开了。杜芬看到了云芝眼里狼一般的恶意,不想给毫无自保能力的棠儿带来更多隐患。对於自己所受的伤害,杜芬却并无他想,总之这笔帐他是给芝少爷记下了。
落日的余晖照射进花房,杜家两位少爷冷冷地对面站著,连空气似乎都要结冰。
良久,云荃开口道:“七哥,你以後最好是注意点儿,别惹得人说我们杜家不厚道。”
云芝眯了眼看看云荃,突然间发作道:“你少给我拿少爷架子!别以为我娘是丫头出身,我也就比你低一等!该做什麽不该做什麽,还轮不到你来说!”
云荃心里冷哼一声,表面上仍是不动声色道:“我是为你好。己所不欲,勿施与人。这个样子对下人,早晚要惹出祸来的。你想想,若是有人对你施暴,你会吞得下这口气?”
云芝怒道:“越说越离谱了!怎麽能拿我跟那个该死的淫贱奴才相比!是兄弟的话你就给我闭嘴,少管闲事!”拂袖而去。
云荃看著他远去的背影,轻叹一声,兀自摇了摇头。
看著杜芬睡著了,棠儿为他掖好被角,在床边坐了下来。
即使在睡梦中,杜芬那两道漆画似的细长眉毛也是微微皱著,雪白的小米牙不时轻咬著淡粉色的薄唇,看得棠儿心痛不已。他不知道陈玉成的事,只当这位儿时玩伴还是情窦未开,对杜云芝的肆意妄为愈加痛恨。
命运即将出现重大转机,而两位少年仍是浑然不知。乱世之中,人生犹如浮萍,半点不由自己。
这几日云芝都心神不宁。他也听云荃说了要举家去京的打算,气的是父亲竟这样听任德芳一个女人家安排,急的是这一来自己好容易在官防港谋的美差就要泡汤。
秋老虎的天气,热得蝎蛰蛰的。云芝在四廊上踱著,不觉走到了北厢的小夥房,这里是专供杜正林和德芳用的,屋外种著一棵合抱粗的槐树,所以虽然生著炉子,倒比别处还清凉些。
看到静静伫立在炉火前看顾著一钵药汤的那个身影,云芝的心里砰地一跳。不知为什麽,这个生得单弱不起眼的童仆就是能叫他心烦意乱。
棠儿用湿手巾垫了手,将药钵端起,被门口那个高大的身影吓得险些打翻了药钵。
“是杜芬那个混蛋的?”
棠儿的眉头几乎不能察觉地皱了皱,低声应道:“是芬儿的伤药。”
云芝走上两步道:“你是不是喜欢那个贱胚?”
棠儿端著药钵的手有些颤抖,道:“这跟少爷没关系。”
云芝的眼里几乎冒出火来,冷笑道:“你这就是承认了?”
棠儿咬咬嘴唇,鼓起勇气抬头道:“是!”
杜云芝没想到棠儿也会有这麽大胆,气到了极点反而笑道:“好!好!原来你和那个杜芬都是一路货色,不识抬举!”最後一个字吐出,他已将棠儿双臂紧紧攥住,药钵掉落到地上,发出刺耳的当啷声,药汁和药渣洒了一地。
那一声分不清是人是兽的哀号传到耳中时,云荃的右眼皮没来由地跳了一下。
10
那一声分不清是人是兽的哀号传到耳中时,云荃的右眼皮没来由地跳了一下。他和几个朋友交换了一下眼色,强笑道:“那边是马棚,大概是在给马打马蹄吧。”
一帮子公子哥儿面面相觑,年纪最小的达尔泰道:“我还没见过打马蹄呢,带我去看看吧。”
云荃有些反感达尔泰的兴致勃勃,总觉得那是他天性里的嗜血成分在作祟。达尔泰是正黄旗人,当年扬州六屠、血流成河,领兵的将军之一就是他的曾祖那喀木。但众人都随声附和,又想不出理由反对,也就由他去了。
後院门开处,触目惊心的一幕出现在众人眼前:一个柔弱白皙的胴体被整个缚在一张春凳上,旁边是一盆熊熊燃烧的炭火,里面乱七八糟插著十几根给牲口打印用的烙铁,已经在那个胴体的肩背上留下两个焦黑的杜字的两根烙铁被随便扔在地上,杜云芝正狞笑著举了第三根烧得发红的烙铁向棠儿的臀上烙去。
云荃又惊又怒,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等他透过一口气,正想喝令云芝住手,一个身影已在他之前冲了上去,抱住了棠儿大哭道:“小叶子,舅舅对不起你!是舅舅的错!小叶子,你千万要挺住啊!舅舅不能再失去你了!”
错愕间,云荃辨认出那个人是朋友中来头最大、平常也最爱哭的邓寅梧。
“怎麽回事儿啊?”
邓寅梧正力不从心地想解开棠儿身上缚著的绳索,怎奈泪眼朦胧外加手脚打颤,哪里解得开!听了云荃的问话,他用袖子兜脸抹了一把鼻涕眼泪,答道:“他是我外甥,叫王榛,小名儿叫小叶子,九年前元宵节的时候,我带他到白云观看灯,不小心走失了,天可怜鉴,今天又教我找到了他!姐姐,我对不起你啊!”他抱著昏迷中的棠儿--不,该叫他王榛了─又嚎啕大哭起来。
大热的天,云荃直听得打了个寒战!邓寅梧的外甥!这位邓七爷家六个哥哥,只有一位姐姐,嫁给了当今皇弟、恭亲王奕祈的亲舅舅王文田!虽然听说是早年就已生病死了,但要叫那帮子皇亲国戚知道了杜家拿他们的金枝玉叶当童仆使唤了九年,且不说还如此虐待於他,杜家可就万劫不复了!
“你,能肯定他就是你失散多年的外甥?”
云荃将语气重点落在“多年”两个字上,指望著邓寅梧能给他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可是邓寅梧无情地答道:“我不会认错!小叶子的後腰上有颗绿豆大的胭脂痣,你看!”
云荃顺著他的手指望去,果然,王榛那诱人的爱窝处,一颗小小的红痣明白无误地长著。
“你还楞著干什麽,快帮我把他解开!”
邓寅梧的话打断了云荃的绮思,他急忙上前,从靴筒中抽出匕首,割断了绳子。
那边邓寅梧已经将自己身上的外衫除下,披在了王榛身上,然後将他抱了起来。
一干公子哥儿见此情景,竟是难得的没有笑闹,只是沈默不语。闯下了大祸的云芝则早已是溜得不知去向。
云芝躲到了花房里,刚松了口气,抹一把满头的汗,正自想著下一步该如何推脱责任,身後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见芝少爷被吓得整个人都跳了起来,杜芬开心地笑了。毫不在乎云芝恶毒的眼神,他一摆手道:“老爷请您到客厅去,芝少爷。”
云芝眼珠一转,正要找理由不去,从杜芬身後转出几个粗做男仆来,手里都拿著麻绳棍棒。
“你、你们要干什麽?”
杜芬冷笑道:“老爷吩咐了,你要是不愿意去就用这些东西‘请’了你去。”
云芝的功夫还不够打倒眼前这麽多人的,再说他也不知道现在就反抗父亲会给他带来什麽样的後果,只得乖乖束手就擒。
被捆得象个粽子的云芝被带上来时,杜正林正和颜悦色地跟刚刚苏醒过来的王榛讲话。王榛的脸色还很苍白,裹在云荃特特地为他找出来的几件好衣裳里,空荡荡的腰身愈发显得孱弱。
一见云芝,杜正林马上就是一声怒喝,吼道:“畜生!还不跪下给王家少爷赔罪!”
王榛吓了一跳,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所谓“王家少爷”就是他自己,急忙道:“不用不用,我没事的。”
旁边邓寅梧却冷冰冰应道:“怎麽叫没事?别的且不说,你身上那两个‘杜’字可是一辈子跟定了你,难道你是杜家的牲口不成?”
此话一出,杜正林当时就坐不住了,站起身来一躬到地,两股战战的险得没给王榛跪下,颤著声道:“是下官的不是!请二位公子多多担待!小犬大错已成,还望二位公子重重责罚!”
王榛满脸惶惑地看了他舅舅一眼,想扶杜正林起身,又怯怯地止住了。
邓寅梧见他这样,知道是十年的童仆生活造成的习惯,火气只有更大,将手中茶杯重重地顿到桌上,恨声道:“我们可不敢!贵公子可比不得小叶子,身娇体贵的,万一有个什麽闪失,叫我们如何担待得起!”
杜正林直听得汗出如浆,将身躬得更低道:“邓公子这麽说,杜某死无葬身之地!只是杜某扪心自问,这十年来并不曾亏待於贵外甥,至於小犬顽劣,不堪教养,杜某愿领其责!还请二位公子千万宽宥则个!”不等邓寅梧回答,他已立起身叫道:“来人哪!”
两边厢房里仆佣们齐声应道:“有!”
“把这个畜生拉下去,给我重重地打!”
王榛啊了一声,却被邓寅梧一把拉住,没能站起来制止。邓寅梧是一心一意地想出口恶气;杜正林则是满脸的大义凛然,心里却是七上八下,既怕儿子真的被打坏了,又担心不能叫邓寅梧满意;云荃只觉得又羞又气,恨这个哥哥简直把他的脸面全给丢尽了;几个公子哥儿有假意相劝的,有袖手旁观的,存了一个共同的心思却是看场热闹也罢。
因为老爷并没有暗地吩咐是轻打重落还是重打轻落,杀威棒一下下扎扎实实地打在云芝的臀腿上,气势和实质都叫他吃足了苦头。杜正林平日只顾自己吃喝玩乐,儿子对他而言似有若无,故而云芝云荃兄弟自幼既没有享受过父爱,也没有被怎麽管教过,象这样的体罚,云芝还是头一次领教,纵有功夫底子在,不致伤筋动骨,那份疼痛也是难捱之极。
正自咬牙挣扎,眼前出现了一张似笑非笑的俊脸─当时就教云芝的满腔恨意全转到了此人身上─杜芬。
杜芬一点也不想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操起手低头看著被打得血肉模糊、死狗一般的芝少爷,笑道:“现在我才明白,什麽叫‘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你也会有今天,芝少爷?”
可恶!云芝很想一把掐断那白白嫩嫩的细脖子,叫那嘲笑的声音停止,可惜现在的他连掐死一只蚂蚁的力气都没有。
棍棒继续落下,已经不是打在外皮上,而是直接击在溃破的嫩肉上。
始终捂住眼睛不敢看的王榛鼓足勇气,拉了拉邓寅梧的袖子。邓寅梧长叹一声,道:“罢罢,杜伯父,叫他们停手吧!我们可不想摊上人命官司!”
杜正林巴不得这一声,忙摆手示意打手们停住,陪笑道:“二位公子如此宽宏大量,杜某感激不尽!其实小犬虽万死不足以赎其罪,二位公子饶命之恩,容小犬改日再当面谢过!”云芝是已经晕过去了,要是听见他父亲还要他感谢邓王二位,只怕又要给气得晕过去。
邓寅梧冷冷应道:“不必了,此地我们不想久留,明日就启程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