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好了没有?其实也不用多想,你这样的人,哪有勇气去死?”
杜正林一个激泠,抬头看著儿子,气道:“你怎麽就这麽看扁了我?”一弯身,从靴筒中拔出随身的匕首。“我好歹也是从过军、习过武的,未必就那麽贪生怕死?”
匕首上的寒光轻轻闪动,云芝微微一笑,道:“你?平日里连杀鸡都不敢看的你?你这把匕首恐怕至今还没开过荤吧?”
杜正林本就心乱如麻,听得这话更加烦躁,竟将匕首朝云芝刺去,怒道:“你看看它吃不吃荤?”
云芝根本没想到父亲会来这一招,慌乱中伸手一格,胳膊上被刺了一道深深的口子,杜正林被他这一挡,整个人朝後倒去,身後博古架上的一个商青铜錾龙鼎掉了下来,正砸在他额上!
顾不得手臂上鲜血直涌,云芝趋上前去扶起父亲,甫一相触,他就知道情况不妙:杜正林的出气比进气还要多了!他的计划中没有准备应付这种情况,一时间方寸大乱!
杜正林怎麽也没想到会这麽死掉,不甘心地瞪著儿子,气若游丝地道:“你、你这个逆子─”眼睛却望向门外,神色一转而为惊喜。“五娘、五娘!你终於肯见我了!五─”咽喉间发出“格”的一声轻响,他就这样与心爱的芳五娘魂魄相会去了。
云芝抱著父亲渐渐冷却的身子,一颗心象坠入了无底深渊。这一次,他是真的没有办法回头了。
站在门旁,被临死前的杜正林误认作芳五娘的,正是杜芬。
“砰”的一声巨响,茶盘连同里面的茶壶和点心碟全都打在了地上,摔得粉碎!等云芝反应过来时,杜芬已经大叫一声跑了出去。云芝急忙跳起来拔脚就追!
13
在回廊的拐角处,云芝终於追上了杜芬,一个猛扑,将他压倒在地!感觉到身下的躯体颤抖得厉害,云芝莫名其妙地为自己辩解道:“不是我杀的,那是个意外!”
杜芬只是叫道:“放开我!”
云芝不知为何竟然真的松开了手,和杜芬一起站起身来,还想说什麽,被杜芬打断了。
“你要杀我就快点动手!”
云芝惊异地问道:“我为什麽要杀你?”
杜芬暗暗攥紧了拳头,答道:“你连你自己的亲生父亲都敢杀,为什麽不敢杀我?”
云芝摇头道:“我刚才的话你没听见吗?那只是个意外!意外!你不懂吗?”
杜芬後退了两步,道:“你看看你自己,谁能相信你的话?”
云芝顺著他的目光看到了自己满身的血迹,绝望地笑道:“是这样。那麽,就算是我杀的吧!”话说出口,他已经扑上前去,将杜芬的两只手牢牢反剪到背後!
杜芬痛得叫了一声,道:“我说了你要杀我就快点动手!”
云芝附在他耳边低声道:“我不会杀你的,你这个淫贱胚子!从今天起,我要让你夜夜春宵!”
杜芬向旁边一闪,恨声叫道:“杜云芝,你是个畜生!”
云芝的嘴跟过来,粘在杜芬的耳边道:“对了,我忘了告诉你,从今天起,我不叫杜云芝了!我叫韦承之,北王帐下都骑校尉,以後见了我记得要叫韦大人!”
“这几天总是做噩梦,不知是为什麽。”
看著王榛无助的模样,云荃又一次压制住了揽他入怀的冲动。温良敛让的云荃,虽然现在与王榛独处的机会大大增加了,与王榛的相处却还是淡淡然。他倒也不著急,知道以王榛的恬淡性情,也不大可能与他人有所发展。
王榛没有告诉云荃的是:他梦见云荃杀了云芝,而杜芬在一旁冷漠地观看。在梦里自己是个透明人,再多的惊惧、再多的心痛,传递不到另外三个人的耳中。这个梦一再地重复,一想到它在预警些什麽,王榛总觉得心惊肉跳。
“你看这个如何?”
转身去看云荃手中那个雨过天青色的笔洗,王榛伸指在那薄如蝉翼的瓷壁上轻弹了两下,笔洗发出清脆的“叮当”声。抬起头来,想说不错,却发现云荃的脸猛地变了颜色!
王榛有些奇怪地伸出手去,想问云荃是为什麽,却被人突兀地抓住了手腕,与此同时,一个讨厌的声音响了起来。
“好难得啊,小榛!”
王榛挣了两下,却没能挣脱,气红了脸瞪视著对方。
此人名叫爱新觉罗奕祉,老睿亲王的世子,正牌子的皇天贵胄。不知道他是中了什麽邪,自从在恭王府遇见了一次王榛之後,三天两头的找借口到王家来,指名要见王榛。後者被他弄到不胜其烦,装了几次病後,实在逃不脱他的纠缠,干脆骗他说要回南京,搬到了舅舅邓寅梧家住,呆在伯爵府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今天是难得与云荃一起出来一趟,偏就这麽忖,却被奕祉撞了个正著。
云荃见奕祉蜒著脸只管调笑王榛,也顾不得什麽亲王贝勒了,上去就将他的手掰了开来,口中说道:“祉贝勒,有什麽话好好说,别这样,叫人看见了不好!”
奕祉转头看著他,咯咯一笑,道:“我说怎麽见不著小榛,原来是被你金屋藏娇了!你也甭费事儿了,两个人一块儿上我府里去,本贝勒保证不会厚此薄彼,每人每晚X两次!”
云荃再是稳重,毕竟只是十六岁的处子,听了这麽下流的话,羞得耳根都红了,气愤让他忘了矜持,冲口说道:“你无耻!”
奕祉的脸象块幕布,刷地一下挂了下来,冷冷道:“你骂什麽?再说一遍?”
云荃拉了王榛到身边,看见他的手腕上清清楚楚的五道指印,愈加气冲脑门,咬了牙道:“我不是骂你,我只是说出一个事实而已:你,无耻之尤!”
奕祉没料到他这麽大胆,一时竟接不上话来。倒是他身後跟著的两个门客忍不住了,上来就砰砰乓乓与云荃王榛打在一块。奕祉醒过闷来,也不制止,竟然加入了战团。倒霉的是卖文房四宝的小摊主,眼见自己的货品被一件件摔到地上砸得粉碎,心疼得直叫娘。
双方功夫在伯仲之间,奕祉这边人多,渐渐占了上风。云荃忙著对付那两个门客,被奕祉趁机抓住了王榛,强按在已空无一物的货板上,光天化日之下居然就将手伸入他的衣内!云荃听见王榛的惊叫,一个分神,被门客之一当胸一掌,震倒在地上,落入了下风。
王榛的又一声惊叫,直听得云荃气血上涌,喉头一阵腥甜,强自硬咽了回去。接著却听见奕祉一声惨叫,然後就没了声音。云荃心里一沈,奕祉是可恶没错,但若真的打伤甚至打死了这家夥,这祸事可就通天了!
所幸,过了片刻,奕祉的声音就又响了起来,气愤愤地说道:“臭老头,你知道我是谁吗?居然敢管我的闲事?”
云荃挣扎著站起身来,发现站在奕祉对面的,是一个衣著寒素的中年人,气质儒雅,身旁却簇拥著七八个赳赳武夫模样的大汉,让人一时无法分辨他到底是个什麽身份。但见他微微一笑,对奕祉的辱骂并不介怀。他身後的一个武夫却喝道:“你好放肆!就连你们家老王爷见了我们曾帅也要尊一声‘涤生公’,你竟敢骂他!”
14
奕祉听得嗫嚅起来,不知眼前这一位究竟是个什麽来头。一肚子骂人的话再也不敢出口。
这位中年人,正是组织湘军团练、创建江南和江北大营、近日进京前来向朝廷复命的曾国藩。一代大儒,弃笔从戎,正是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时候。他并不想与奕祉计较,任由他小声咒骂著带领手下退去,转身向著云荃问道:“小朋友,你没事吧?”
云荃看看王榛,低声答道:“我没事,多谢曾帅!”
曾国藩笑笑,很喜欢这个称呼,也颇惊讶於云荃的灵变,道:“尊府在何处?我叫李续宾送你们回去!”
李续宾附在曾国藩的耳边说了句什麽,曾国藩的脸上现出几分讶异,道:“你是德尔翰的外甥?”
云荃点头道:“是,晚辈杜云荃。”
曾国藩的脸色变得有些凝重,道:“这麽说,你是杜道台的儿子?”
云荃奇怪他怎麽会知道父亲一个小小道台,却也点头道:“是,家父姓杜讳正林,任江苏盐道。”
曾国藩略微沈吟了片刻,缓缓道:“先回府去吧。”想了想又对李续宾说道:“拿一张我的名刺给他。”看著云荃微微一笑,“你的身手不错,想从军的话,可以到东四胡同来找我。”
回到德府,见到哭得眼睛红肿的母亲,云荃才明白过来刚才曾李等人的态度是怎麽回事。陪在母亲身边,发了一会子呆。云荃发现自己对父亲的猝死并没有多少难过的感觉,在他成长的道路上,杜正林更象是一个符号而不是一个具体的人。父亲这两个字,只不过是一个空洞而抽象的称呼,无法与那个每每深夜才归、见到儿子也视若无睹的人联系得起来。
德芳哭得累了,也就歇下了。云荃猜她更多是在哭自己的命苦,而不是伤心斯人已逝。这样想有点大逆不道,却很接近事实。
告辞了母亲出来,意外地在客厅里见到了满面怒容的邓寅梧。
“邓兄,你怎麽来了?”
邓寅梧哼一声,半点笑容也无,冷冷说道:“到底发生了什麽事?”
云荃想了想,才反应过来,反问道:“小榛没告诉你?”
邓寅梧叹气道:“你还不知道他!问他十句只好答你一句的!”
“是奕祉─”
听云荃说完,邓寅梧的脸色愈加难看了,叹道:“怎麽偏偏惹上这麽个混世魔王!这以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怎麽处!”
云荃试探道:“我倒有个办法。”遂将曾国藩鼓励他从军的话说了。
邓寅梧听了只是皱眉道:“小榛那麽单弱,到了那帮丘八堆里可怎麽好?只怕你也护不得他周全!”
云荃浅笑一声,道:“有曾帅呢!再说,小榛也未必象你想的那麽不济事。”
邓寅梧低头想想,实在也想不出第二个办法,只得应道:“好罢,改天你领小榛一道去拜谢曾帅,以後就跟了他去南边,只是军旅多险途,我是不求你们升官立功,只望你们平安,你要记得。”
1853年3月19日,太平军攻克南京,改名天京,定为都城。洪秀全名为天王,实际总揽军政大权的却是东王杨秀清。当年首义诸王中,冯云山和萧朝贵已在前战中阵亡,而北王韦昌辉与杨秀清及其得意部将、当时太平军中第一虎将翼王石达开素有不和。整个太平天国的政治结构并不稳定。天国,从诞生开始就笼罩在阴云之下。
“砰啷”一声,茶盘连同茶壶和茶杯一起掉落在地上,大厅内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到了杜芬的身上。他慌乱地跪下收拾碎瓷片,却被一只脚狠狠地踩住了手指,殷红的血汩汩地从那只靴子底下流了出来。
看著那张仰视自己的惨白的脸,韦承之心里一阵肆虐的快意,抬手又是一个耳光,喝道:“笨蛋,还不赶紧收拾好!等会儿我再跟你算帐!”
杜芬默不作声地收拾好那些碎瓷片,任由指尖流出的血一滴滴落在上面,形成奇异的美丽图案。退出去那一刻,他抬头看了一眼那个令他吃惊到打翻了茶盘的人,看见那双深邃的鹿眼中静若止水,没有任何情绪。
也许他没有认出我来。杜芬看著水里那个苍白消瘦的自己,慢慢地伸手想去抚摸,手指触到水面的一刹那,人影破碎了,鲜血一丝丝渗入水中,象红色的绸带。
以为自己可以不在乎,心却都已痉缩成一团。杜芬攥紧了拳头,伤口处撕裂般的痛,眼前一片灰暗,似乎已到了世界末日。曾经有人在耳边说过的那些话,每一个字都是钉在心上的一颗刺。“不要让我第三次看到你,那样我会爱上你!”可是第三次的相遇,爱,并没有发生,冷冷的空气中,只有漠然。为什麽会这样?想到头都要裂开,杜芬也无法明白。
“你想死吗?这样是死不了的!”
身後传来熟悉的粗暴声音,杜芬侧转身,正迎上劈头一个耳光!韦承之一把捉住他的手腕,阻止了他倒向地面的趋势,强行将他拉得靠在自己身上。杜芬被拉痛了,低低叫了一声。韦承之明显感觉到自己身体里因之而起的变化,伸出另一只手勾起他的下巴,看清了那双杏核
眼里盛满的恐惧。尽管已不是第一次见到,心里还是微微一惊。从来不知道怕字怎麽写的杜芬,却会对自己产生恐惧,韦承之清楚那是因为杜芬一直认为是他杀死了自己的父亲,这种行为突破了人类道德的底线,完全是禽兽行径。不知该如何化解这个误会,被错认作凶手的韦承之满腹的怨念化作了暴虐,一重重加在杜芬的身上。两人就此陷入恶性循环:被折磨的一方愈加要误解,被误解的一方就愈加要折磨,反过来被折磨的一方更加觉得自己的想法得到了佐证。
可是这一次,韦承之还是发现了其中的不同,杜芬的情绪里,不光有恐惧,还夹杂著绝望。整个人仿佛一个被抽空了的布娃娃,了无生气。回想起刚才在大厅上陈玉成不动声色的问话,韦承之猜出了几分这里面的关联。没去想倒也罢了,一想到这一层韦承之的怒气只有更盛:为什麽总是别人在爱来爱去,却没有人爱他、他也无人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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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芬惊叫著从噩梦中醒来,手指触到柴房冰凉潮湿的墙壁,只觉得现实比噩梦更加叫人绝望。这是一个更可怕的噩梦,而且是令人窒息的不会结束。
苇席破掉的地方扎得肌肤生疼。从柴房又高又小的窗子向外望,一轮新月如钩,散发著微弱的蓝色光芒。夜空从来没有黑得如此迫人。
门锁处传来轻微的响动。杜芬本能地畏缩了一下。夜半的可怕遭际是他噩梦的根源,却比噩梦更难以承受。在韦承之的授意下,柴房的门锁被设计成了只能从外面打开,这意味著任何人都可以在夜里随意进入、做他们想做的任何事情。杜芬已经记不起身上这些累累伤痕的来历、也分不清那些黑暗中的人影究竟是谁,最初的反抗只换来更狠毒的凌虐,终於心如犒木,任由那些残忍的手在日渐消瘦的身体上肆意妄为,只等待著死亡将一切苦痛结束。
灼热的指尖抚过他的鼻唇之间,嗅到来人身上那丝若有若无的淡淡青草香气,杜芬突然明白了,这次来的,并不是平日里韦承之的那些帮凶。
再一次被那双熟悉的有力臂弯揽住,杜芬告诉自己:这是个梦。多少次在梦中他幻想过这种情形,回转头去,看见的却不是思念过千百万次的陈玉成,而是一手推他跌入深渊的韦承之!什麽样坚强的神经能经受得起这样的跌菪起伏!
见杜芬畏缩地退向墙角,陈玉成心痛欲裂,低声道:“是我呀,你不记得了吗?”
杜芬只是摇头,微蓝的月光中,那张惨白的脸上几无人色。
上前两步,捉住那两只冰凉的手,陈玉成突然吻住了杜芬颤抖的双唇!
这不是梦。在杜芬最狂妄的想象中,也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景。陈玉成灼热的呼吸熏染著他冰冷的双颊,柔软的唇舌带著处子的馨香一层层搅动著沈睡在最深处的欲望。
终於恋恋不舍地分开,双方都已微微喘息。陈玉成抬手抚过杜芬柔软而略微粗糙的脸颊,轻声道:“对不起,是我不好,我应该早一点来找你的。”
已经习惯了所有伤害、从来没有人对他抱歉的杜芬,此刻听了陈玉成的这一句话,积蓄了十年的委屈终於伴随著泪水汹涌而出。这是他第一次在人面前落泪。
守备森严的杜府大院在陈玉成眼中形同无物,他带著杜芬一路闯出,所有守卫的仆卫兵丁在发出声音之前就已被他轻易击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