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星纪 下+番外————不曾相识

作者:不曾相识  录入:03-01


双星纪 (下)

31

“六弟,你疯了还是怎地?御前侍卫总管这些要紧职务也是随便辞得的?我不同意!”

肃顺坐得稳如泰山,冷静地对他哥哥说道:“上回董元醇那道奏疏一上,朝野议论纷纷,我们交点无关大局的职位给他们的人做去,一来堵了他们的嘴,二来自己也省些心。我已经是身兼多职,纵是铁人也应付不过来了。”

团团围坐的几个人面面相觑,眼神里有不满、有无奈,却是谁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因为,肃顺的话没错,在咸丰遗命的这八位顾命大臣中,他一人身任御前大臣、内务府大臣、更兼以户部尚书协办大学士署领侍卫内大臣,位高权重,诸事纷繁,换了寻常人等早累趴下了。

端华仗著是他兄长,坚持道:“鬼子六没得到顾命大臣的位份,皇上连最後一面也没让他见上,你道他是会善罢甘休的人吗?你就不怕他使什麽妖蛾子?”

肃顺冷笑道:“他?他能怎地?曾国藩和胡林翼、左宗棠都是我的人,统率的大军数以十万计,一个小小的京畿防务,让了出去有什麽打紧?奕祈他若乖乖地听话,与我共同打理朝中事务,那也就罢了,否则,哼哼---”

想到之前与他作对的人的下场,匡源与杜瀚等军机大臣不由心里打了个激灵,忙附和著道:“肃中堂所言甚是,这小小职位,就由了恭王爷他们去坐好了。”“对啊对啊,谅他也翻不出我们肃中堂的手掌心!”

肃顺微微一笑,没有再说什麽。

没有人知道,他起这念头,倒有一多半是因为王榛。虽然没有明说,王榛嫌他太忙的意思他还是看得出来的。在一起这麽久了,性子柔顺的王榛从不曾对他提出过任何要求,只是想他多陪一陪,他又怎忍心令佳人失望?

在京里呆了这麽久,王榛还是第一次出城。

郊外的景色与城内截然不同,草色青青,道路疏斜,旷野上那队豪华的车列格外引人注目。

两宫皇太後及年幼的同治帝就在这些马车当中。

穿过手持长戈严阵以待的护卫队伍,王榛停在一辆不起眼的灰色马车前。知道他与肃顺的不寻常关系,护卫队长达尔泰并未试图阻拦。

蓝色的蜡染粗布门帘後面,传出一个清亮的女声。

“是六弟叫你来的吗?”

王榛低声答道:“回太後,在下是奉恭亲王之命过来,请两位太後节哀,王爷已任京防之职,正在京里恭候太後銮架回宫。”

女声带著一分喜悦两分怀疑道:“真的?肃顺那个翻毛猫儿肯让出京防的位置?”

“是真的,太後。”

蓝布帘後一时没了声音。可以想见年轻的西太後又惊又喜的神情。

“王榛。”

“在。”

“去跟奕祈说,我们已经准备好,他可以动手了!”

这一年7月,咸丰帝驾崩於承德避暑山庄,遗旨肃顺及御前大臣载垣、端华、景寿,军机大臣穆廕、匡源、杜翰、焦佑瀛受顾命,史称顾命八大臣。9月,两宫皇太後车驾还京,至即宣示肃顺、载垣、端华等不法状,下王大臣议罪。後赐载垣、端华自尽,斩肃顺於市。

风波初定的北京城,街市上行人寥寥。时节方交初秋,情景却是隆冬般凄清。

一辆装饰了皇家徽记的马车缓缓行驶在道路上,见到的人远远都让开了。

车里坐的,正是新任总理王大臣奕祈和他的表弟王榛。

“你还没告诉我呢,你打算去哪儿?”

在这场政治斗争中取胜後,奕祈本想给居功至首的表弟先封个官位,以後再慢慢提拔;却不想王榛根本无意於仕途。

32

王榛轻轻撩起车帘,看著外面缓缓变动的街景.好半天,他才叹息般说道:〃我也不知道,离开京城再说吧.〃

奕祈看著他文弱俊秀的侧影,不知为何心里一阵酸痛,自来对同性是没有感觉的,却突然有了将他搂在怀中好生安慰一番的冲动.

在那一刻,奕祈明白了为何会有人愿意为眼前的少年甘冒大险甚至付出生命.王榛,他的温柔似水,天生就能激起旁人的保护欲.

感觉到对方蓦然间向侧旁让开,奕祈才发觉自己无意识地捉住了王榛的手.尴尬地笑笑,掩饰道:〃你的手背上怎麽会有这麽长一道伤痕的?〃

王榛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想了想,道:〃是上次明姨说我偷了她的首饰,我爹拿火筷子烫的.〃

他的语气很平淡,却听得奕祈一阵心惊:天底下竟有这样的父亲!失散多年的儿子终於再聚,且不说如何补偿缺失多年的父爱,却为了续弦的挑唆就横加凌折!

一向只觉得舅父比较纨!气重,不堪大任,却不料他竟是这般完全没有责任感的一个人!

看王榛的平静,这种待遇他是已经习惯了的.若不能出京,继续留在王府的结果简直不堪设想.

奕祈咬了咬牙,道:〃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了?〃

王榛摇摇头,茫然道:〃我还能去哪儿呢?寅梧舅舅去年娶了妻子,云荃又死了---〃

奕祈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道:〃这样,我再给你这个私印,不管哪个官家银库,见印如见人,你需要多少,尽管先打条子借来用,他们自然会来找我报帐.〃

王榛笑了笑,轻声道:〃王爷,您太客气.小榛用不了那麽多钱.〃

奕祈将银票和印章硬塞到他手里,道:〃路上千万小心,洪杨匪逆最近正企图向北扩张,你就在京城附近转转罢.玩腻了就回京里来,哥哥再忙也会抽空见你的.〃

王榛略呆了呆,才小声道过谢,将东西收下了.

正午时分,天气闷热得难受,空气潮湿得几乎拧得出水.卧在树荫下的大黄狗拖著长长的舌头直喘.

〃这天,热得邪了,八成要下大雨.〃

一队行商模样的人骑了高头大马在小酒店旁停住了,纷纷甩蹬离鞍,下得马来,领头的一个粗壮汉子将马缰顺手扔给酒店夥计,一边抱怨著天气一边大步进入店中.听他的口音,似乎是南方人.

跟在他身後进来的书生模样的人笑道:〃三哥,你就是这麽性急,心静自然凉麽!〃

那三哥哼了一声道:〃你凉?有本事莫冒汗珠子嘛!〃

在他们之後进来的年轻人笑道:〃三哥又来抬杠了.〃

那三哥挠头道:〃哎,这个我就搞不懂了,我们都是兄弟是啵?你咋就处处帮到你七哥不帮到我?〃

那七哥已经坐下来,笑道:〃讲这麽多废话,肚子也不晓得饿!还不快些点菜!〃

哥几个还在拌嘴逗趣,门口人影晃动,又有人进来了.

天空中传来隐隐的雷声,预示著一场大暴雨的到来.

〃小二哥,麻烦你切半斤牛肉,再来几碟小菜和一斤黄酒.〃

那个温文的声音传来,拿在手中的白色小酒盅竟被捏得破成了两半.引来哥哥们一阵絮叨道:〃怎麽啦九弟?怎麽这麽不小心?〃〃手割到了没有?〃

曾国荃勉强笑道:〃没什麽没什麽.〃脸色却已惨白得象个死人.

那个人却是浑然不觉,顾自卷起袖子,露出一截皓白如玉的手腕,自己倒了一杯酒,也不即喝,竟看著酒杯发起呆来.

时光不曾改变他身上的任何东西,依然是沈静如水的气质,只是平添了些许忧郁.小榛,这两年你经历了什麽?在你的心底,究竟还有没有我的位置?

〃客官,是要洗手吗?我带您去.〃

曾国荃将殷勤过头的店小二一把拨开,径直朝那个人走去.

在他身後,三哥曾国华低声地问道:〃老七,你认得那娃娃麽?〃

曾国葆摇头道:〃从来没见过.〃

兄弟俩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抓住了佩剑的把手.

这是梦,一定是梦.是自己太过孤寂的心灵产生的又一场幻觉.

抬头看见那张冲著自己微笑的脸,王榛猛地站起身来,後退两步,身子抵在了板壁上.

多少次幻想过的场景,为什麽没有预料中的惊喜呢?只是心酸,无比的心酸.

〃你不认识我了,小榛?〃

听到那个曾经熟悉的声音,王榛更加确定自己是在做梦,摇头道:〃可是--你已经死了---〃

曾国荃上前一步,捉过他的手来,按在自己心口上,轻声道:〃死的那个人,不是我.小榛,看著我,我是你的荃少爷啊!〃

王榛全身一震,终於慢慢抬起头来.掌心里,传来稳定而有力的砰砰心跳.

〃小榛---〃

曾国荃还没来得及说第二句话,两柄利剑同时架在了王榛的脖子上!

33

暗沈如夜的天空中,划过一道锯齿形的闪电.随著一声炸雷似是近在咫尺的轰响,硕大的雨滴以极大力度砸在地面上,激起一蓬蓬尘烟.

忽明忽暗的光线里,僵持中的几个人看上去个个面色惨白,状如鬼魅.

〃客官,小的是本分生意人,求求你们,要打架到外头去打吧!〃

半晌,是店老板的声音打破了沈默.

曾国荃转头看著曾国华道:〃三哥,他是我的一个故交,你---〃

曾国华哼一声道:〃故交?当初你是怎麽答应大哥的?再生之人,前世的记忆要统统忘却!〃

〃可是---〃

要将往事统统忘却,谈何容易?曾国荃将恳求的目光投向曾国葆.这位七哥一向心软,待他也是最为宽纵.

果然曾国葆开口道:〃罢了,三哥,等到了通州城里再说.〃说著自己先收了手.

曾国华手中的剑刃在王榛耳边掠过,割断了一缕发丝.他收起了剑,却又一把攥住王榛衣领道:〃老实点,别想对我九弟耍什麽花样!〃

王榛木然看著他没说话.国荃替他答道:〃三哥你别多心,小榛不是那样的人.〃

没有人想到问一问王榛自己想不想跟他们走.

看著倾盆大雨毫无停歇的势态,曾国葆建议就近找个客栈暂住,明日再继续赶路.

直到褪去湿透的衣裳,将全身浸在浴桶的热水中,王榛还是不能摆脱那种不真实的感觉.

或许,待会儿睁开眼睛,看见的是南京杜家府邸中的情景.什麽王文田,什麽肃顺,什麽奕祈,都只是梦中的人物;自己从来就不是什麽王家少爷,也没有经历过那些离奇的起伏转折.

只要能待在芬儿身边,就是做一辈子仆佣也是甘愿.

芬儿---多时未见,不知他现在是否已经改变?一想到这个名字,仍然能让王榛的心砰砰乱跳.那是他命中注定的一劫,并且不想逃避.

氤氲的水汽中,浴室的门悄然被打开了.一个身影蹑手蹑脚地走到浴桶旁,从王榛背後靠近,猛地用双手揽住他的头颈!

还没明白过来是怎麽回事,王榛已被摔落冰凉的地面,一件破旧的衣裳扔在他赤裸的身上.

〃马上给我滚!不许跟任何人说起今天的事!听见了没有?〃

是曾国葆.他终究还是无法相信王榛,但肃顺已死,云荃诈死的事并不需要太过遮掩,也就不需要灭口.

本来就没想过要跟随他们的王榛,毫无反抗地穿上了衣服,任由曾国葆将他推出了门.

外面还在下雨,雨势虽然已经减缓,秋风袭处,却是冻透骨髓.

王榛卷缩在马背上,慢慢地往回走,料想云荃不会猜到他的去向.

曾国葆说的对,凭云荃的才具和曾国藩幼弟的身份,假以时日,必为朝中栋梁之才.王榛在他身边,只能是拖累了他.

也不知走了多久,抬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雨帘中,周围一切都模糊至极.

这一刻,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了他一人孑孓独立.

谁曾经爱上过谁,谁曾经伤害过谁,在这无边的风雨声中,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34

一件油布斗篷似从天而降,落在王榛肩头.

他没有回头,任那身後之人低吼著责骂道:〃你是不是要气死我才甘心?明知道我不能再失去你,还要偷偷跑掉!〃

王榛苦笑了一下,没有为自己辩解.雨水顺著脸颊流下,又从下颌滴滴落下.

国荃不见回应,以为他在偷哭,伸了手从後面抚住他的脸,也分不出是雨是泪,只得叹道:〃究竟我前世里欠了你什麽?〃将他紧紧搂住了.

〃答应我,以後再也不乱跑了,好不好?〃

王榛掰开他揽在自己胸前的手臂,回转身望著他.

这张眉目端秀的脸,从儿时到现在,早已是每一寸每一分都铭刻在心中,只是要怎样,才能对它产生飞蛾扑火的热情?

手指在国荃的鼻唇间滑过,王榛淡淡一笑,道:〃好,我答应你.〃

如果注定得不到我爱的人,不妨就这样守在爱我的他身边,一生一世.

国华的态度是一如既往的恶劣,国葆则似乎毫无反应,只是眼神里透出冰冷的怀疑.

好在王榛是忍气吞声惯了的,也不太在意他们怎麽对待自己.

昼夜兼程地南下,竟是离传说的长毛盘踞地越来越近.兄弟仨神神秘秘的,也不告诉他目的地是哪儿.

终於到了宜宾,长江边的一个重镇.远远地,就看见了连排纵横的军营帐篷,风中猎猎舞动的旗帜上写著大大的〃曾〃字.

是湘军的江南大营.

本能地,觉得曾国藩是不喜欢自己的,王榛躲在国荃身後,心里祈祷著自己快点消失才好.

国华在旁冷笑一声,道:〃何苦来哉?当时跑快一点,别叫九弟追回来,不是大家省心?〃

国荃不满地白了他三哥一眼.

国葆叹口气,道:〃好了九弟,还是想想该怎麽跟大哥交代吧.〃

曾国藩的态度出乎意料的温和,他似乎已经忘了王榛是何许人,只当他是国荃新交的朋友,客气得疏远.

国荃想也许他是因为大战在即,无心旁鹜,倒是松了一大口气.另外两个哥哥也没有不识趣到这个时候挑拨大哥去责备国荃.

站在主战船的甲板上,看著对面的船队,黑压压的几乎铺满整个江面,国荃有一刹那的失神.在後方呆得太久,没想到长毛军力竟已发展到如此规模.

〃大哥,那全都是长毛的战船吗?〃

曾国藩用力点头,表情凝重.

〃那他们的主帅是谁?杨秀清吗?〃

曾国藩揽住幼弟的肩膀,将他拉入舱中,边走边道:〃杨贼不擅水战,那边的主帅是石达开那厮,悍勇更甚於杨贼啊!〃

国荃停下来,抓住大哥的手道:〃大哥,你一定会赢的!〃

曾国藩微微一笑,道:〃天底下哪有十成十有把握会赢的仗?大哥也只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35

1855年2月12日夜,石达开总攻湘军水营,烧毁湘军战船100余艘。曾国藩座船被俘,文卷册牍俱失。公愤极,欲策马赴敌以死,力劝乃止。

这一场大败仗吃下来,湘军内人心惶惶,曾国藩寻死之心虽被劝止,却是诸事不理,只把自己关在帐中写请罪折子。

国荃挑帘进来时,只见大哥面如死灰地坐在书案前发呆。

万丈雄心,想要为国除逆,却落得人亡军败,还要自谴罪孥,想来也真叫人寒心。

看见幼弟,曾国藩点点头,示意他坐在自己对面。

“大哥,我想上京一趟。”

曾国藩微微皱起眉头,道:“这个时候上京里去做什麽,朝廷对我的处分不日就要下发,你就别添乱了。”

国荃清一清喉咙,道:“大哥还记得我那位姓王的朋友麽?”

“怎麽?”

“他是恭亲王的表弟。如果他能从中斡旋,让恭亲王明白大哥尽忠为的是国,而不是---不是肃---”

“住嘴!”

曾国藩有些恼怒地喝斥道:“你们小毛孩子懂得些什麽!我是肃中堂提简的不错,但恭王爷又有什麽不明白的,要你们来多嘴!”

国荃固执道:“不管效果如何,反正我要和小榛去京里!”

“你们---”

曾国藩还待要发作,外面有个声音怯生生道:“荃少爷在里面吗?”

国荃转身道:“进来吧,小榛。”

曾国藩的眼睛盯在王榛身上宛如苍鹰看著它的猎物,跟他温文的外表完全不相称。

王榛被他看得止不住的哆嗦,国荃紧握住他的手也没用。

“你是恭亲王的表弟?”

王榛点点头,又转头看看国荃,好象要他来验证一下。

曾国藩的视线掠过他们紧握在一起的手,冷冷一笑,道:“小荃以後就要靠你多关照了。”

随後的两宫皇太後懿旨中,对湘军的大败并无太重申斥,倒是温言抚慰,命曾国藩务必重新振作,重组湘军,与洪杨逆贼对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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