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克雷泽来袭之日……
那天本来清亮的天空一下灰暗起来,艾荷文躲到了小屋后面,不敢回家。听着河岸大道上传来急驰的马蹄声,艾荷文紧紧的抱住自己的身体缩在小屋后面。
他们不会来的,没有人会发现或者注意这里。捂住耳朵,艾荷文安慰自己,几乎想缩入想木板的驻洞中。太可怕了,只要移开压在耳朵上手掌就可以听见孩童被抓的声音。谁知道明天玩耍的朋友会不会再少一个呢?
“喂,还有没有?克雷泽大人需要二十个人!”金属碰撞声和着男人粗暴的吼叫。
“十八、十九……喂,不是叫你别哭了吗?你是要上战场去杀敌的,哭成这样象什么样?”一声脆响,或许不听话的孩子被掌掴了。
“十九个?远处看是好大的一群,连二十个也凑不满?你问问看是不是有人躲起来了?见鬼,一个比一个胆小,壮劳力不算,这个村子至少要交出二十个人才够数。”象鸭子叫的声音,听上去也不是太大的年纪。
“大多数跑回家了,有几个跑到那里去了。”
艾荷文的心剧烈的跳动起来,难道有人看到他了?不会啊,他逃的十分小心。这里又是一个废弃的小草棚,几乎被草丛盖住,除了常玩的孩子以前都会以为这里的高起只是地形,平时里根本没有人来。
“咯嚓”一声,艾荷文惊恐的要叫出来,难道已经被发现了?回头一看,一起玩的孩子里最胆小的索雷尔呆在他后面,满是雀斑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小小的眼镜,肮脏镜片后的绿豆小眼紧张的眨着,他的手紧紧缠在他胳膊上。
索雷尔带着哭音:“艾荷文,救救我……不要让他们带走我,我不要参军。”
他一样不想啊!老天怎么派胆小鬼来扯他后腿?艾荷文无语问苍天。
在艾荷文听来都已经太响的声音当然逃不过外面人的耳朵。穿着战靴的脚踩过草丛走来,发出象蛇在草丛里游动一样“沙沙”的响声。就是在这样急张的时刻,艾荷文还是忍不住在索雷尔脑袋上敲了一下。这个坏事的家伙!活该送到战场上被人杀掉!
身体紧贴着木板,艾荷文沉住气。一定能逃走的,只要等到时机。索雷尔在一边颤抖着,当他发觉艾荷文完全没有救他的想法时,绝望和憎恶显现在他眼中,这个胆小的少年竟首先冲了出去,开始了无用的逃亡。
“抓住他!”一只脚用力蹬了下木板,敏捷的身影飞跃过艾荷文的头顶去追逐索雷尔。
就是现在了,瞅准时机,艾荷文一鼓做气跑了起来,向追兵视觉死角的方向逃去,很快就跳进一个草丛里,听到追逐声远去,心知自己逃开了危险。
百合花清凉的香气在艾荷文安定下心神之际袭来,幽深的味道席卷着他,引他望向眼前的景象。
被草丛掩盖住的百合花池塘,安宁平静的象另一个世界的景象。不见丝毫荒芜的池水上散布着阵阵凉爽的气息,池边布满了一丛丛美丽的野百合,纯白色的象云和鸽子的尾羽一般。几株睡莲躺在他触手可及的水面上,小巧的圆叶子青翠又可爱,嫩黄的花蕊上摆在白白的花瓣,是春季才开的新莲。
逃到这里应该没事吧?艾荷文躺在松软的草丛上,幸好躲过了,天晚了再回去看看吧。父亲是村长,家里不会有事吧?
躺了一会儿,他回忆着惊险的逃亡,笨蛋索雷尔八成被抓走了。
谁叫他总是跑得最慢的一个,艾荷文有点心虚的想着,其实也不能怪他吧。
自从孟波顿入侵以来,举国只有克雷泽一支出击迎战,本来以为不可能坚持的,谁知这支队伍竟日益壮大起来,抵抗两年有余。
本来与外来的敌人相比,克雷泽应该受到英雄般的礼遇,可是本国人却比敌人更讨厌他们。这些无不是因为克雷泽在各地的强行征兵。本来就弱小的维拉罗根本没人想到反抗,连国王都死了,谁还为国家而战呢?就拿村子里来说,四周无战事,又轮到农忙时节,现在要派出壮劳力去抗击是不可能的。
今年,军队因此转而要求少年兵的加入,以一步步的退让寻求合作却没有得到回音。怒不可遏的克雷泽这才进村抓起孩子。
这番话在身为村长的父亲与母亲的闲谈中已经听过了几十次了。
“这么会这样呢?几年以前还是个乖巧的孩子。”
“所以我说战争只要交给大人物就好了,他为什么要渗和进去?”身为村长的父亲愤愤不平的说着。
不过,都是与他的年纪无关的事,躲过捉人的小队就好。
水面在阳光下浮动金色光泽着。艾荷文有点口渴,便将头低下埋在水中。
深浅不一的绿色,好象阳光透过绿色的叶子,浸在水里的脸突然被冰凉的东西刺了一下,艾荷文抬起头,睁开眼的瞬间,一张透明到近乎无色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淡淡的人形,白色的面庞清晰起来,带着模糊的笑容……猛扑向他的是带着水珠的冰凉躯体。
来不及低呼一声,艾荷文已经被拖入百合花池塘中,下一刻来到的人只是见到水面上的涟漪,以为是鱼儿跃起的余波。
缠在身上的细弱手臂没有施力却让人无法挣脱,当艾荷文发现自己在水面下也可以呼吸时,慢慢的安静了下来。透过天空一样浮在头顶的水面,他看到一个穿着战服的人影。
和那些士兵一样血红的战服,唯一不同的只是这个人的脸上覆着一片黄金面具,象婴儿的脸一样圆润细腻的黄金面具上是有张如同圣女一般漂亮的五官——只可惜是死的、丝毫看不出生气的漂亮。那人蹲在池边的人解下了面具,却露出了另一张令人恐惧的面庞。
可是让艾荷文大吃一惊的不是什么狰狞的面容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伤痕——若是那些到还好了——这张脸上什么也没有,没有五官的脸,光秃秃的也没毛发。艾荷文一阵心惊,胃酸不止,竟晕晕沉沉起来,慢慢的沉到池底。身边白色的影子还在,小心托着他的身体,艾荷文睁不开眼睛,却感觉有人温柔的注视着他。
是水妖吧?艾荷文想起许久以前听母亲说过的故事,栖息在池塘湖泊里的水妖,会在有人靠近时把人类拖下水淹死,因此常有想取水解渴的旅人会死在她们手中。
被妖精杀死?做为一个男子汉来说真是丢人呢,早知道就被人抓去当兵算了。
“克雷泽啊。”明明是在水中,他却听到了如水波般柔和的声音。克雷泽?是谁在叫呢?
阳光照在脸上的感觉温暖极了,艾荷文睁开眼,没有象天空一样的水面,也没有无脸的红衣战士,他安好的躺在地上,连衣服都没有湿。
猛的坐了起来,看了下四周,还是在百合花池塘岸边。刚才是做梦吗?用力甩了自己两个巴掌,脸颊立刻发烫——至少现在不是做梦了。
“小孩,你在干什么?”前方突然传来喊声。艾荷文本能的抬头,立刻被拉回梦境中。
水蓝色的长头发,长着好象少女一样清秀的脸庞,赤裸的上半身露出了水面,苍白的不真实的皮肤散发出珍珠一样的光泽。美丽而诱人,可是……这绝对不是人类!
没有得到艾荷文的回应,美丽的生物歪了歪脑袋,游到了更靠近他的岸边,指了指脸:“你打自己,不痛吗?”
“……你是什么啊?”艾荷文鼓起勇气问。
“水妖啊,你看不出来吗?”自称是水妖的生物从水中抬高身体,把手伸过他脸旁,从岩石上攀折下一枝野百合插在那头水色的长发上。然后又游回池塘里,如鱼一样随意游动,哼着不知名的歌曲,出乎意料的好听。
现在就跑说不定是个好主意。艾荷文向后退着,妖精这种东西,不能因为外貌无害就以为他们安全,谁知道下一秒钟他会不会露出爪子和利齿呢?一想到这里,他的动作越来越快,从草丛中拼命往外钻。
看到他逃跑的水妖生气的叫道:“不知报恩的东西,要不是我你就被克雷泽捉走了!如果你再不知回报,就诅咒你七年的恶运!”
“我没听到,我没听到!”没命似的捂着耳朵跑出那里,撒开双腿飞奔在田埂上,竭力逃离紧跟着他的余音,只要到家就好了,妖精就不会跟来。
“砰”的一声,他不幸的撞上了什么,并且因为反冲击力跌坐在地上。
头痛的象要裂开,艾荷文龇牙咧嘴的捂住前额,抬起了头。
血红色的战衣上黄金的面具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正是刚才在池塘边看到的无脸人。水妖的声音又在耳边戏谑响起:诅咒你七年的恶运哟。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艾荷文坐在小桌子上吃着凉掉的汤,偷偷看着父亲和带着黄金面具的人争执着什么。
“你没有权利在村里抓孩子。”
“你答应给我二十个人,而且不挑壮劳力,我做到了。”面前丰盛的饭食他动也不动,艾荷文猜想他是不敢把脸露出来。
“你……”父亲一时语塞,愤怒的眼神和索雷尔看他的一模一样。索雷尔怎么了呢?以那种笨蛋一定被抓了吧?活该!谁让他要拖累自己?还害他撞到无脸鬼和水妖了。
“伯恩,你总是不合作……这已经是我的极限了,只有二十个人,别再说了。”黄金面具的声音分外好听,只是艾荷文不知道没有嘴他怎么说话。
“你想让孩子们去送死吗?简直疯了!”
“因为他们的父母不愿意去啊,子代父职,这不是当然的道理吗?”带着讥诮的声音后是一阵无情的笑声,连同他身后两个血红战服的士兵,三个人都在放肆的嘲笑着村人的胆小。
身为村长的父亲抱着头:“你疯了,你疯了,克雷泽。”
无脸鬼就是克雷泽吗?艾荷文吓了一大跳。天哪!果然是妖怪!
“今晚我就会把人带走,叫胆小鬼呆在家里后悔吧,我的剑可比孟波顿的敌人更锋利,不要想动什么鬼脑筋。”摆出他说了算的姿态,克雷泽站了起来,瞄了眼呆在角落的艾荷文:“小鬼是你儿子吧?抛弃同伴自己一个人逃走,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
没有想到会提到自己,更没有想到会被人知道抛下了索雷尔独自逃命,他惊恐的注视着面朝自己的黄金面具,退缩了。
“被抓住的叫什么来着?索雷尔?一直在哭着诅咒你啊,不过很快就会忘记了,必竟在战场就是活下去也不容易,谁有余力憎恨?”克雷泽说着走向了门边。
“不准走!”父亲猛得扑了上去,从后面撞上了正要出门克雷泽,两个成年人一起摔倒在地上。
“克雷泽大人!”两名士兵立刻上前拉开父亲制服住,把他死死的按在地上。
黄金制的面具滑落,艾荷文和母亲一齐尖叫了出来。
从侧光的方向看去,面部曲线上竟有着挺直的鼻梁,并不平坦。池塘边看到的不是他?
可是父亲却相当惊讶的看着他,然后把脸埋在地上痛哭出来。
“松开他。”没有了面具掩盖,克雷泽的声音更响更清亮了。他站起来拍拍衣服上的灰,若无其事的走了出去。
莫名其妙的士兵们不解上司何时变得大度起来,只是不屑的踢了父亲几脚,跟着走了。
母亲尖叫着大哭,父亲坐在地上哀叹,桌上丰盛的食物也没有人动,气氛凝重。可是妖怪走了就应该无事了啊。艾荷文当时就是这么想的,立刻把水妖的威胁丢在了耳后,谁知七年的诅咒却在这时应验。
第一章
到了今日,艾荷文还是想不透父亲为什么会发疯一样追上克雷泽,从他手里用自己换下哭得快断气的索雷尔。难道真的是水妖诅咒吗?
寻着记忆中的路,再度来到百合花池塘时,已经是七年以后了。保持和记忆中一样姿态的水妖从水里钻出来,一点也没有惊讶的意思。
“小孩,你长大了。”
“拜你所赐,七年来我过的日子还真的是很精彩。”火冒三丈的艾荷文抽出剑往趴在岸边的水妖砍去。
“呵呵呵,砍不到!”水妖在水中格外灵活,轻易就闪过去,游到池中央。
艾荷文哪里会放过他?不管许多,他一脚踏进池塘里,挥舞着剑奋力往水妖游去。完全忘记了自己其实是只旱鸭子,还是铁铸的——一沉到底。
二度溺水,果然又沉到了水底,柔软的水草划在颊边,头顶还是漂亮的水面,池塘竟比记忆中小了很多,是他长大的缘故吧。看到水妖惊慌的往他这里游来,他露出一丝笑意,伸手抓住了那只细白的胳膊,触感就象抓到鱼一样。
“喂,不要淹死啊。”水妖把他拖到岸边,“你不可以淹死在这里的。”
吐了一口水出来,艾荷文在它头上捶下去:“该死的水妖!”
水妖皱着脸瞪他:“都救你两次了,不知报恩的家伙。我要诅咒你……”下一刻,喋喋不休的嘴唇已经被堵了起来。
艾荷文一手捂住它的嘴,把它从水里拎了起来扔到岸上,看它还怎么躲。
把它堵在岸上,一把尖尖的锐利的匕首在面前比划:“你是什么?”
“水妖。”眼巴巴的望着近在咫尺的池塘,碍于艾荷文挡着而无法回去的水妖无聊的张开五指,亮出蹼来。
“真的象鱼一样滑。”用力捏了下苍白的脸颊,一点血色都挤不出来。
痛极的水妖扭着身体:“不要碰我。”好不舒服,在池塘外的时间太长会干死的。
“七年来你害我不浅啊。”艾荷文奸笑着打量他:“是把你绑在树上让你干死还是砍断手脚呢?不然我试试看把你养在枯井里当宠物?”
水妖抿着青紫透明的嘴唇:“我救过你,你恩将仇报。”
“哦,是吗?”艾荷文用手指捏起它的下巴。“知不知道我在这几年来的日子怎么过的?穿得都是从死人身上剥下来的衣服,常常几天不睡的到处打仗,打得不好还要被该死的克雷泽臭骂一顿,更该死的还有……他一骂人就不给饭吃!见鬼!不给饭吃用什么力气来打仗啊?”越骂越逼近,艾荷文气不过的在水妖头上又敲了一下。
抱着头干嚎起来,可是水妖是哭不出眼泪的,只能无助的望着艾荷文,希望他能下手轻一点。
“看什么看?我还没说够呢!”又敲了一下,艾荷文想起村里出去的孩子只剩下了自己,不免伤感起来。一直哭个不停的孩子在拿到过大的战服和盔甲后就不哭了,军队新奇的生活更加吸引男孩子。天性中的好斗让他们把这个当做一场游戏,可是谁又知道威武的血红色战服就是从刚死去的士兵身上脱下来的?依然记得半夜在小河里清洗战服时,从衣服下流出的溪水发出刺鼻的血腥味。
所以才选红色的布料,染都不必染。不知为何会在的克雷泽从水中捞起了他的战服,自言自语着补一下还可以穿。在明亮的月光下脱掉了黄金面具,其下纵横着年代久远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