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霖档案 下----柒無玄

　　那时他的胆子不小也不大，他毕竟只是一个孩子，而且刚刚还遭遇了抢劫，十几个看起来稍稍比他大一些的黑人少年觉得他的穿着像是富贵人家出走迷路的小孩，于是直接问他要钱，杜霖不肯给，他们就动手，在他们的围攻下杜霖全身上下全部的家当五十美金加上一条自小带在脖子上的链子和手表还有外套一并被他们抢走了。
　　杜霖无所谓，他只是腹部挨了几拳，腿上划了一道口子，嘴角可能擦破了点皮，他什么都不在意，因为他刚刚发现他的母亲彻彻底底抛弃了他。
　　他来纽约做什么呢？他的母亲衣着亮丽，唇膏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穿着名牌皮鞋，就这样在他眼前走过，竟然，根本没有把他认出来。
　　原来他什么也不是。
　　“Aha-ha，Look at this yellow-belly，be careful orＩ’ll kick your ass!”恍惚中杜霖经过了一条小巷，突兀地听到从那里传来的一句带着威胁并且骂人的话，他转过头，看见一个矮个子的黑人男孩正被另外几个高个子少年堵在围墙的一角，情况就跟刚才他遭遇的一样。
　　矮个子男孩显然有点胆怯，他的表情带着微微的颤抖，但杜霖看见他握紧了双拳，不知道是在害怕还是在悄悄准备着什么。
　　为什么他刚才完全不反抗？第一拳来得快，感觉很痛，但接下来的几拳让他觉得麻木，心脏也一并麻木了。
　　“我-不-是-胆-小-鬼。”他又听到矮个子男孩一个词一个词对着高个子男孩的头头喊了出来，还没喊到最后一个单词，他的拳头已经挥了出去，重重击到了那个男孩的鼻子上。
　　杜霖几乎能听到鼻梁骨碎裂的声音。
　　“Fuck！I’ll kill you！”那个男孩头头显然没有想到矮个子竟然不知死活的向他出手，捂着鼻子站起来之后怒火瞬间化为厉拳回敬过去，同时他身边的那些黑人男孩们一拥而上，一个个都使出了全力揍矮个子男孩，尤其那个头头满目凶光，一脸鼻血的样子看上去很恐怖，像是恨不得立刻杀了这个矮个子男孩。
　　杜霖按捺不住，冲上去一脚踢中其中一个高个子男生，于是陷入了一场混战之中。
　　以二敌十似乎并不是一个恰当的数字，至少没有胜算可言，但杜霖不在乎，他甚至不顾自己的死活，要么出拳，要么被揍，再没有别的。
　　“你想要什么？”似乎有人问他。
　　“我什么也不想要，我想见我的妈妈。”这是他的回答。
　　“去，带着这个去找艾玛女士，她会帮你找到妈妈。”史密斯医生对他说。
　　“你想见你的母亲吗？”唐的声音。
　　“我想，我想，我想见我的妈妈。”
　　心底似乎有个声音在哭喊，但他的脸上却没有眼泪，他已经哭不出来，因为他再也没有必要为了那个女人而流泪。
　　回过神来的时候杜霖发现自己躺在地上，那个矮个子男孩也跟他一样，两个人都喘着粗气，杜霖感觉到自己的脸上黏糊糊的，视线有点模糊，像是沾到了很多血。
　　“你……你为什么要帮我？”矮个子男孩边喘气边说，“你怎么了？被他们打昏了？”杜霖半天没说话，男孩不由把话重复了好几遍。
　　“他们人呢？”杜霖转头看了看，发现小巷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再没有别人的存在，但他看见地上木棍乱糟糟横竖扔着，上面还有很多血迹。
　　“被你揍跑啦……看你一副不要命的样子……呵……”男孩喘气笑着。
　　“……”杜霖并不相信那些人是自己揍跑的，但他并不擅长跟陌生人说话，就算他们年纪看起来相仿。
　　“你还没回答我，你为什么要帮我？”矮个子男孩又问。
　　杜霖并不想回答，他不是帮他，他可能只是想发泄，如此而已。
　　“难道你没认出来？”矮个子男孩不死心，继续找杜霖说话。
　　看出什么？杜霖心道，但他还是懒得出声，只是转头看了矮个子男孩一眼。
　　“喏，这个是你的，还给你。”男孩慢腾腾地一只摸进裤子口袋，从里面取出一条链子递给杜霖，这条链子就是之前杜霖被抢的那条。
　　杜霖没有伸手接，却说，“送你好了，我已经没有用了。”杜霖并不吃惊，因为其实就在这个矮个子男孩说“没有认出来”的前一刻他就已经读到了事实。
　　“真的？那我就不客气了。”矮个子男孩真的毫不客气地又放回口袋，蓦地因碰触到伤口倒抽了一口冷气，“妈的，我的肋骨肯定断了，这太疼了。”
　　杜霖不理他，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肋骨有一根一定也断了，他不能动，更加不想说话。
　　“哎呀！杰克！菲克告诉我你在这里，你又跟别人打架了，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跟他们打架的！”远远的杜霖看见一个身形庞大行动却敏捷的男人从小巷外头跑过来，后头还跟着一个小男孩，男人跑到男孩身边紧张地检查他的伤势。
　　“别忘了他，他是我的哥们儿。”被称为“杰克”的矮个子男孩在男人帮他包扎伤口的时候指指一旁的杜霖，龇牙咧嘴地介绍说，“这是我的叔叔尼克，菲克是我的弟弟，刚才一定躲在一边偷看……啊……疼……尼克叔叔，轻点儿，还有……别忘了他，是他帮了我。”
　　“我知道了，你乖乖地躺着别乱动！”杰克口中的尼克叔叔是典型的黑人血统，拥有黑色的皮肤和褐色的眼睛，声音很粗语气很冲，但同时他的动作又很仔细，跟外表看起来完全相反。
　　“你伤的有点严重。”尼克叔叔搞定一个就转过来检查杜霖的伤势，看他的动作像是学过医，然后又听他粗声粗气地道，“那小子不值得人帮，整天就知道瞎混。”
　　“我不算帮他，只是拿回自己的东西。”忍着疼，杜霖没由来对这位尼克叔叔产生了好感，说完这话，他看见杰克朝他挤挤眼，一副嬉皮笑脸感谢的模样。
　　杜霖不理他，却感觉这时有个细小的声音随着微湿的呼气从另一边脸侧轻柔地传来，“呼、呼……”
　　杜霖转头，看见那个名叫“菲克”的小男孩正蹲在他身边朝他的伤口吹气，见杜霖看着他他就弯起眼睛笑了起来，是一个顶着一头乱乱的棕色卷发的黑小子。
　　“菲克……”杜霖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菲克受伤妈妈都是这么帮菲克吹吹的……”菲克的声音软绵绵的，圆圆的脸和嘟起的厚厚的嘴唇看上去让人想捏一把。
　　杜霖确实捏了他一把，用他那只没有受伤的手。
　　“我叫杜霖，你好菲克。”杜霖笑了起来，跟菲克握了握手。
　　“你好杜霖。”菲克照模照样回答他。
　　杜霖发现自己很喜欢这个可爱的黑小子。
　　“好了，我得想办法把你们这两个伤员弄回家。”这时尼克叔叔拍拍手站起来叉着腰看着地上的他跟杰克说着。
　　尼克叔叔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光，让杜霖看不清楚他的脸，但他觉得自己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一幕。
　　这是第一次，杜霖觉得可以不用再去想他的妈妈，和那个实验室。
　　“杜霖杜霖，他是我的好朋友，叫Ryan。”杰克第二天为他介绍了一个黑头发的青年，年龄应该比他跟杰克都要大一点，杜霖很意外对方竟然跟他是一样的肤色。
　　名叫“Ryan”的青年微笑着跟他打招呼说，“你好，我是这个区的志愿者，趁假期来帮忙，叫Ryan，我已经从小菲克那里听说了你的事。”
　　“Ryan！”菲克看见这个青年的到来显然十分高兴，一个劲地扯着他的裤腿不肯放。
　　Ryan毫不费力地一把抱起了小菲克，菲克就凑到他耳边跟他咬着耳朵说，“Ryan，你又有一天没来啦。”
　　“我跟你说过这个学期我们是隔天的课。”青年的微笑看起来很温柔，他捏捏小菲克的鼻子说。
　　“啊，菲克忘记了。”菲克吐吐舌头，朝青年眨眨眼睛。
　　杜霖在这个只有三个男人的家里住了一晚，他虽然奇怪为什么没有菲克口中的妈妈出现，但是看得出来尼克叔叔也很疼爱这两个孩子，而且他能用很简单的东西做出很可口的食物，晚上睡觉前还会给菲克讲故事，倒是杰克疼得睡不着，整晚哼哼唧唧的。
　　“Ryan经常会给我们带食物来，还有医疗用品，你知道的，我们这里是贫民区，Ryan是志愿者之一。”杰克巴不得多讲一些话来分散注意力，经过尼克叔叔的检查他的肋骨虽然没有断裂，但也属于轻微骨折，只是奇怪为什么比他严重的杜霖却一声不吭，难道他都不觉得痛？
　　“你好，我叫杜霖。”杜霖是在十分简陋的床上跟Ryan打招呼的，他的胸部被尼克叔叔用木棒固定着，坐着不能动。
　　“尼克叔叔已经跟我说了你的情况，他让我带你去医院，如果骨头固定得不好以后会留下后遗症。”名叫Ryan的青年依旧微笑，他脸上架着一副眼镜，眼睛透过镜片看着杜霖，总觉得那是一双极深邃的眸子，因为它们的颜色是黑色的。
　　杜霖摇摇头，说，“我不要去医院。”
　　“杜霖要离开这里吗？”菲克这时抱着Ryan的脖子问。
　　“抱歉，我不想去医院。”杜霖跟在菲克后面又说了一遍。
　　Ryan听后端正的脸上出现了一抹困惑的表情，他微微想了想之后却没有问杜霖是什么理由，而是开口说，“那我只能请医生过来，这样可以吗？”
　　杜霖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但由于他问话的方式太过正式，让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的伤一定要好好医治，尼克叔叔是这么跟我说的，所以你不能够拒绝，好吗？”像是知道杜霖的心思，Ryan又说了一句。
　　杜霖微怔，因为从来没有人以这样的方式跟他说过过话。
　　“有病就要看医生，这是我妈妈说的。”菲克这时看着杜霖说，用着他那十分稚嫩却又很确定的口吻。
　　Ryan和杰克被他的样子逗笑了，剩下杜霖还在发怔，Ryan微笑着又对杜霖说，“我去陪小菲克念书，他还在认字，你先休息，杰克也是。”
　　“菲克已经念到字母L了。”菲克大声宣布着。
　　“是是，小菲克很厉害。”Ryan微笑，他的眼眉弯弯的，带着一种天然的优雅。
　　看着Ryan抱着菲克出去的身影，杜霖看向杰克问，“他经常来？”
　　“嗯，有半年多了，以前他每天都来，现在是隔天来，菲克超喜欢他的。”杰克回答杜霖，然后又说，“Ryan很够意思，一开始我以为他不过是贵族学校来的贵公子，谁知道他打架也很厉害，真是没话说。”
　　“打架？”杜霖完全无法想象刚才那个斯文的高个子青年打架的样子。
　　“你不信？有机会让他露一手你瞧瞧！”杰克嘿嘿地笑，随后像是想到了什么看着杜霖说，“你好像也很行，看不出来，可是之前那次为什么你没有还手？”
　　杜霖撇撇了嘴，没有回答。
　　“我发现你好像很不喜欢讲话，为什么啊？”杰克的心思很简单，杜霖发现自己的能力在面对杰克的时候似乎没有用，因为杰克每次说话都跟心里的步调一致，这让他可以暂时忽略掉自己身上所具有的那种与别人不大相同的能力——一直以来都让他觉得痛恨的能力。
　　但是等一等！刚才那个Ryan的出现，似乎也有一种安静的感觉，因为他好像没有听到那个人心里的声音。
　　想着该如何确定这件事，正好Ryan留下来吃晚饭。
　　菲克自然很高兴，坐在Ryan边上吃得很用劲。
　　“过一会儿医生会到这里。”这句话Ryan是对尼克叔叔说的，尼克是家里唯一的家长，杜霖不知道杰克和菲克的父亲母亲去了哪里，因为从没有人提起过。
　　“好的，一会儿他们到了我会带菲克出去。”说着他对杜霖笑了笑解释说，“屋子太小，Ryan叫他们带了一张床过来，你需要有床休息，不适合躺在这里。”
　　杜霖听了忍不住开口，“这里也很好，不用这么麻烦的，而且我现在觉得好多了。”
　　尼克叔叔摇头，“你还是孩子，现在不能对自己的身体这么不负责任，骨头可不像其他的伤，拖不得。”
　　杜霖低下头咬起了嘴唇，他毕竟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孩，对于自身和将来其实完全没有概念，甚至是有点彷徨无依的，他的伤不是不疼，只是他忍疼忍惯了，况且原本在他周围根本没人会这么关心他。
　　“杜霖，你是不是在担心什么？”Ryan忽然静静地看着他问。
　　杜霖不响，但他下意识开始集中注意力去试着读Ryan的心。
　　他能听到尼克叔叔正在想他是一个很奇怪的小孩，杰克虽然听着对话但心里兀自想着别的事，菲克还小，脑袋瓜子里乱糟糟的，偶尔还有一些单词会冒出来，唯独坐在他对面的Ryan，心里完全没有任何念头，就那么微笑地看着他，让杜霖一时间觉得很不适应，他习惯了嘈杂的心音，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形。
　　“有没有被我说中？我觉得你心防太重，你是担心欠我和尼克叔叔什么吗？”Ryan平静地问他。
　　很奇妙的，不是他读心，而是对方看透了他的心。
　　杜霖不由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眼前这个名叫“Ryan”的青年，他的脸庞沉静，笑容温和，态度总是显得彬彬有礼，举止带着优雅，看上去无疑是一个有钱人家的公子。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默认了，嗯？”Ryan微笑着，看着杜霖说。
　　杜霖抿唇，过了一会儿低低说了一句，“我只是一个外人，你们不用对我那么好。”他的声音很轻，轻得也许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但是Ryan和尼克叔叔都听见了，只是他们都没有说什么，直到后来杜霖才知道，原来杰克和菲克跟尼克叔叔也是完全没有关系的，他们的父母都是警察，在一次袭警事件中丧生了，那时孩子还很小，而且那个事件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统一的认定，尼克当时是目睹了整个经过的，他一直在为这件案子奔波想争取到两个孩子的抚恤金，至少让他们不必在贫民区长大，但事实上美国的某些体制还没有那么周到，尤其是在对待黑人的时候。
　　于是杜霖就在这个家里留了下来，当晚就有两名医生带着医疗用具出现给杜霖重新固定肋骨，Ryan还是隔天来一次，杜霖发现他很喜欢跟Ryan相处，他从来没有体会到这种能像正常人之间一样对话的感觉，他不会听到无端而且不想听到的想法，也不会被嘈杂的声音所困扰。
　　喜欢的同时他还是会觉得好奇，因为他始终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是Ryan有什么魔力让他无法读到心思，还是这个人跟他一样也有着特殊的能力？
　　一边猜测一边养伤，而且他很快就成了菲克的另一个认字老师，但他教的是汉字。
　　但是除了这一点之外，他从来都没有在任何情况下表现或者提起过自己的任何事，很奇怪谁都没有问他，像是他一直都生活在这里，跟大家一同呼吸着这里的空气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