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君子 上----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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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样凌厉不可一世的眉眼挟著风雨欲来的压迫,灯影晃动,满室黯淡。光,摇摇欲坠。他的眉眼便在阴影中越发凸显出来,清晰的,凛冽的,锋芒毕露,可看在祈毓的眼中却是一抹凄厉及难以言说的伤。
  殇!
  
  祈毓曾在另一个人另一双眼中见过同样的殇,只是那个人,那个人唇角轻轻浅浅的勾起,依稀是笑。浅浅淡淡,似乎连伤痕也很浅很淡。阳光薄薄的洒在他身上,连同倒影也浅浅淡淡。满园的药草苦艾味道延在鼻端,他站在园中,风吹衣动,仿佛也化成一抹摇曳的流光。
  他说:“三哥,这事若有半句泄露,不管是谁泄露出来的,我都算在你头上。”
  他说:“三哥,你且发个誓,无论何时何地,发生何事,都不会泄露这个秘密也不会让宫中的人泄露丝毫,若不守誓,你将一生失眠!”
  
  他说得轻描淡写,祈毓欲哭无泪,一时只觉得日月无光。

 


有匪君子42

  四十二
  
  满园苦香,人淡如菊!
  
  祈毓苦著脸将誓言说了遍,一时只觉得满目昏暗,了无生趣。他这一生,除了侍弄药草外唯一的乐趣便是睡大觉。
  草堂春睡晚,窗外日迟迟。
  
  那人的白衣溶在日光中似乎也氤氲成一团白,淡淡薄薄,但是他一个眼光看过来。纵使万般不情愿,他还是发了誓,身不由己。
  恶毒啊,恶毒!
  果然玉阙宫中最恶毒的非玉二莫属!
  
  “老三,告诉我!”应天阙暴喝一声,宛如春雷。
  祈毓悚然一惊,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随二哥一样随便领了一个分坛好逍遥自在,省得夹这两人之间左右为难。想著将眼一闭,叫道:“大哥,你别逼我!”一副要杀要砍随你便的样子。
  
  “我逼你?”应天阙怒声道,“好,好兄弟,你知情不报,欺上瞒下,做得可真好!”他连连冷笑,他不笑还好,他这一笑,便觉得满屋烛影幢幢中皆是他狰狞的模样。
  祈毓睁开了眼忙又闭上,他几乎毫不怀疑应天阙会在下一瞬出手。然而,等了一会,只觉得黑暗中烛光打在眼皮上的灼热与刺痛。手臂上的伤渐次麻木,再无感觉。
  “大哥,不是我瞒你,实是情非得已!”他迷迷糊糊的想,你与玉二,今时往昔,无论哪一个,我都无法不从。
  不仅仅是因为得罪不起,更是因为他们是兄弟!
  
  “青梗峰倒塌时,我脑中忽然闪过一个模糊的身影,後来,我又梦到了他,我叫他青痕!醒了後,我才知道原来我曾经忘记过一个人!”应天阙道,“我令人去查,可你却横加拦阻,那麽,不如就由你告诉我,到底是怎麽回事?”
  
  祈毓猛地睁开眼,这件事他竟然知道了。
  刚一张眼,烛红摇曳,应天阙的目光便穿越烛光直直射来,如鹰隼般紧紧攫住他,祈毓有一刹那的窒息。然後,他牵起嘴角想笑一下,身子却直直往地上载倒,如玉柱倾倒。
  
  “老三!”变故突来,纵使是盛怒中的应天阙也不由一惊。
  飞身掠上,伸手触及到他的衣物一片湿冷不由大奇,忙扶起他,便看到那无力垂下的头,黑发层层披下,被发掩住的脸苍白如纸,气息微弱。
  “老三!”目光落在那烧伤的手臂上,血肉模糊的伤口上已缓慢流出黄色透明的液体,混合著先前流出的鲜血一片狼藉。应天阙心中一紧,忙将手中药敷上,一边喝令下人去请大夫过来。
  一时园中灯火通明,人声、脚步声喧哗,大夫被推挤著送进来,如此忙乱了大半个时辰方渐歇。
  
  “醒了就睁开眼!”看那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著,眼皮下眼球微颤,应天阙便峻声道。
  
  装死的伎俩被识破,祈毓索性耍赖。忙把眼闭得越发紧,眼睫不停的扑簌著,他把嘴也紧紧抿著,仿佛这样就是“我还在昏迷”。
  应天阙见状只是哼了一声,祈毓不敢再装死,心不甘情不愿的睁开眼,叫声大哥。
  
  “说话!”言简意赅。
  “大哥,你也说过去了,你现在有红莲了……”
  “你果然知情的!” 应天阙脸色铁青,多少次午夜梦回,一片轻红如雾,他以为就是睡在身旁的红莲。只是为何人在怀中梦醒时分却仍分外空虚寂寞,今日始终原来不是!竹青痕,竹青痕!梦中告诉他,他爱他入骨,可是醒来後,他总是半信半疑,毕竟是无从追忆的事情。然而,祈毓这一说,无疑是确认了,他和竹青痕便是他现在与红莲的关系!
  “说,他在哪儿?”倾身问道。
  
  “大,大哥……”祈毓只觉得一片暗云层层压来,那人的眼若深渊般,黑暗洞聚,灭顶而来。一时惊得从床上跳起来,叫道,“大哥,你别逼我,玉二要我发誓说了的话我会永生失眠的。大哥,你知道睡不著有多痛苦了……”
  话音未落便听得应天阙阴恻恻的道:“你若不说,我现在就让你一辈子醒不过来!”
  
  祈敏只想闷死在被窝中算了,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两人连威胁也如出一辙,谁还能说他们不是情人啊?
  腹诽著,百般挣扎道:“手足相残,惨无人道啊!”
  “你勾结玉二,毒害兄弟,欺上瞒下,真想让我拿宫规治你?”应天阙将眼一睁,杀气肆虐。衣无风自动,帐幔似受了惊吓般狂乱的卷动,一时满眼都是灯影幢幢,阴风阵阵。
  
  哎,玉二啊玉二,你死了一了百了,留著我收拾烂摊子。想著道:“大哥,不是我不说,而是竹青痕死了!”
  
  应天阙心中虽作了最坏的打算,却仍存著侥幸,此时闻言,双目暴突,厉声叱道:“你胡说!”
  “你在骗我!” 一字一字从薄薄的唇瓣吐出仿佛是在刀刃上滚过般,听得人毛骨悚然。他缓缓伸手,勒住了祈毓的脖子。
  
  祈毓感觉自己就象被提著脖子的鸭子般,一口气喘不过来,勉强睁开眼,灯光摇曳,晦明不明,帐影幢幢如同张开血盆大口压顶而来。应天阙的脸已模糊,祈毓想不是失眠而死也不是睡死,原来是被他掐死的。
  玉二,果然,你是最恶毒的,死了也不让人安宁!
  “说话!”应天阙只是紧紧看著他恍然没有看到他的困境,幽深的的眼中似燃起一把火般闪著诡异的蓝光,在眼底汹涌翻滚。
  
  “死、了!”嘶哑的声音从喉间挤出来,破碎的却又清晰的传到应天阙的耳中。他身子一僵,手猛地一抖,祈毓当下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猛地一挣从他手下滚了出去。他用力吸了一口气,豁出去般叫道:“就是你掐死我,他也活不过来!”
  
  应天阙顿时面如死灰,颓然跌坐在床沿上,帐影掠过他脸上,阴影掠过,明明灭灭,他久久不动,亦无声。仿佛就这麽坐化了般,祈毓有点心惊。正要上前,却听得他问:“是我杀了他吗?”
  声音又急又短又尖,象是生涩的琴弦被无知的小儿乱弹般,刮伤了人的手也损伤了弦。
  
  祈毓正犹豫著是否要实说却见他霍地抬起头来:“是玉二杀的?”他的目光如同鬼火般,祈毓觉得手上的焚烧痛楚沿著经脉上行顿时遍布全身。痛,不欲生!
  他感觉得到应天阙心中的痛,还有那喷薄欲出的杀意,他未必重燃起对竹青痕的爱,但是,竹青痕的死却让他抹煞了这些因失忆引起的隔阂,唯余恨,直接而强烈。
  
  玉二,玉二就是竹青痕,大哥,你知不知道?你最爱的人也是你最恨的人!
  你恨著他,日日夜夜,寝食难安,尤如煎熬。你不知道,你爱著他时,日日夜夜,辗转反侧,牵肠挂肚。
  你恨著他,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喝他的血吃他的肉。你不知道,你爱著他时,恨不得将他捧中掌心,千般疼宠万般怜爱……
  
  祈毓深深的沈默著,不知该如何回答。应天阙、竹青痕、玉二,明明只是两个人,却惹出完全相反的两段感情。这是谁的错?
  为什麽偏偏又是他来面对著地狱修罗般的应天阙呢?
  他又如何回答……
  
  应天阙已等得不耐,害与杀虽只有一字之差,但到底不同的。他害了竹青痕,反过来也可以是他没有保护好竹青痕,将他带入玉阙宫却没有足够的力量保护他,这也是害。
  
  杀是直接的,害却可以是间接的。
  衣服高高扬起,似风正疾,云啸聚。他看著笼在自己影子下的人在沈默,脸上有著不同寻常的哀恸,慢慢的哀恸散去。祈毓脸上现出一种破釜沈舟的决绝。
  
  应天阙心中微微一窒,终於要说了吗?

 


有匪君子43

  四十三
  
  “是玉二杀的!”
  祈毓一说完便觉得全身的力气被抽走吧,无力的瘫在床上,大口大口的喘著气。
  玉二啊,纵使你机关算尽也算不到今日这局面吧?否则怎麽不留下只言片语指点迷津呢?
  
  祈毓想起当年应天阙带回的孩子,苍白瘦小,满身伤痕,睁著惶恐的双眼瑟缩的看著他们,恍如受惊的小白兔。那个时候,他甚至连应天阙也不认识。应天阙费尽心机,整整一年的时间,寸步不离的照顾著他,呵护著他,终於才让他绽开小小的微笑。终於,那个孩子才开口跟他说一句话……後来,他是怎麽变成那个冷酷无情的玉二的呢?他,原本只是个孩子啊!
  
  祈毓耳中仿佛又听到他叫三哥的声音,清澈如流泉的声音带著欢乐。他就象三月的风般,拂过,绿了玉阙山,层林尽染。
  可,此时想起,他脑中尽听到枝折的声音,他亲手掐断了玉二曾有最快乐的记忆。从今後,他永远只是那个玉阙宫的叛逆,应天阙此生最大的仇恨和敌人!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无奈的叹一声玉二。
  祈毓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残忍,可是,他只能对不起玉二了。活著的人始终比死去的人重要,更何况,他与应天阙曾有八拜之交,私心里总有偏袒。
  
  “玉二!”却听一声断喝,低沈压抑如同困兽的嘶吼,应天阙尤如离弦的箭般疾射出去,卷起一阵巨风,帐幔乱舞,灯火摇曳,屋中一片晦暗。
  果然是玉二!
  又是玉二!
  
  玉二!
  祈毓斜倚在床上,帐幔阴影掠过他的脸上斑驳一片。灯火,终於不胜风力而熄灭,屋中一片黑暗。他静静坐在黑暗中,月光徐徐缓缓洒进屋中。
  
  玉二,对不起!他想,他这辈子再也不得安宁。心中有愧,纵使嗜睡如他也怕夜夜不得安眠。果然,人发的誓必灵验的,玉二,还是你最毒!
  只是,谁会想到应天阙自己会忆起,更没想到的是,他只记起了竹青痕,忘了玉二!
  
  想到这里,祈毓心中一警,忽然意识到不对劲。为什麽,他只记起了竹青痕却忘了玉二?他是个医者,然而,越想越难以明白为何会出现这种状况。
  是因为记忆恢复不全的原因,还是因为,因为他对玉二的恨如此执著?执著到宁愿忘了爱也要记著恨!
  祈毓猛地坐起来,顿时心惊肉跳。
  
  玉二,我不杀你誓不为人!
  应天阙冲出去气势汹汹欲杀玉二而後快,衣拂过,风笼满袖,他行过,风啸云聚。一时,宫中上下如临大敌,草木皆兵。
  应天阙扬袖欲走到半途猛然意识到玉二已死,脚步不由一滞,胸口排山倒海喷涌而出的杀气忽然没有了发泄的途径。
  玉二已死!
  应天阙急火攻心,张口吐出一口鲜血。当你想报仇时,仇人却已不在!急、怒、无力、不甘、愤懑,恨难消,化成熊熊烈焰,以火焚心!
  当初,怎麽就这麽轻易的让玉二去死呢?
  
  应天阙仰首长啸一声,凄厉绝望的啸声引得层林震颤,群山低伏!
  
  忽听得一声戾叫,一道黑影冲天而去,应天阙正在气头上当即也拔身追去。却原来是只黑鹰,急急冲入一座院落,他亦随身追去。
  
  那黑鹰极凶悍未等他落脚便忽地掉头从上空俯冲下来,喙如戟,巨大的羽翼张开顿时飞沙走石。
  应天阙骂一声:“畜生休得猖獗!”提气凝掌,横空拍去。这一掌他凝聚全身力道与满腔的愤恨而出,当的是力拔山兮气盖世。只听得轰地一声,两股力道相撞,那黑鹰戾叫一声羽翼扑翅著弹了出去,漫天黑羽落下。叫声凄厉的便是应天阙也不禁毛骨悚然。
  黑鹰落在了树桠上,眼睛却紧紧的攫住应天阙,满目凶光。
  
  是玉二之物!
  应天阙心中又是一跳,竟是那只叫缺的黑鹰,果然是什麽样的人养出什麽样的恶物!想著提掌,掌未出,杀气已呼啸而去。
  黑鹰叫一声羽翼尽张,却没有动作,只是死死盯著应天阙。
  
  “大哥,给鹰取个名字吧!”
  应天阙一惊,手下动作一滞,脑中的话语突如其来,明明是不曾经历过的事却深刻的象镌刻在脑海中般。
  “等它长大了就可以帮我守护著你了!”那个声音带著点欢乐道,“而且,顺便也可以帮我传递些消息!”
  
  “青痕……”
  应天阙觉得几乎要被脑中出其不意闪过的几个残乱的片断逼得发疯。抬手一掌击在了树干上,黑鹰扑簌著翅膀窜了出去,却没有趁机攻击他。
  
  应天阙从来就是个喜欢掌控一切的人,而这种凌乱的记忆却是他不能掌握的。不知道什麽时候出现,什麽时候消逝,悄无声息的来,欲待捕捉却又无踪迹可觅。每一次出现都再再提醒他曾经忘却的事很重要,哪怕,他再不承认!这是前所未有的遭遇,一切失了控制,他却无能为力。竹青痕,你到底是谁?掌下用力,树齐根而断。他尤觉不解气,连连出手,一时地动山摇,天地晦晦。
  
  掌风过处如同飓风过境,摧枯拉朽。黑鹰在空中盘旋,唳叫连连如同在惊涛骇浪中飞行的鸟儿。它虽是畜牲,性却通灵,玉二将它养大,教它认了应天阙为主。後来,虽然,应玉二人决裂,它跟在了玉二身旁,心中却仍是认同原来的主人。畜牲的忠诚很简单,有时却比人更为坚持。是以,当它看清应天阙後,便再无一丝反击。
  应天阙却不知情,正要将对玉二的恨迁怒於它身上时,却被脑中闪过的意识乱了心绪。他冲进了冷霜园,似把对玉二的恨发泄在他曾住过的地方。提掌横劈,兴起满园风云,风声鹰戾,不把冷霜园夷为平地绝不罢休。
  
  玉二,我真该早杀了你!
  漫天烟尘中,轰隆声不绝於耳,梁倾屋塌,应天阙恨难消。
  响声惊动周围守卫,满怀戒备跑来。月隐星遁灯火晦,只见一人双袖飞舞,冷霜园便在他挥袖间灰飞烟灭。
  “什麽人?”烟尘漫天中只见他衣袖如流云飞过,人却掩在那片晦暗中。众守卫枪戟出鞘,一声断喝,严阵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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