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以为跑了这么远,不会再有什么事了。结果元虎他们回去东北,年前出来混着聚会喝酒,高天有一次喝高了,刚好跟那帮人聊起来,说见过陈初。那帮人套他的话,元虎在一边听出来不对,拍晕了高天领回去,已经说了不少。他给陈初打电话,让他小心点,可以先到下面县里躲一阵。陈初问过老崔就回房子看了看,没进门,迎头遇见两个以前追着他跑的人。他跑熟了,神经反射一样就溜,他们也没追上。还好李其放这里他们好像还不知道,陈初说完抬头看看他,伸手摸他的脸。
“然后呢?你怎么打算?”李其放问他。“他们不知道还在没在找我,不过这里也不能呆,迟早会给你招麻烦。我有同学考到上海那边,他们也说过让我过去,我收拾一下廖小群的店,把帐清了,可能还要几天。”“陈初。”李其放好不容易截住他的话头,只觉得他这个打算听着有点离奇。“就是说,你就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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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其放想到一件事,如果说两个人当中,有谁真正洒脱的对待这段关系,那一定不是他。他固守在理论的阶段,希望可以不去投入所谓爱情。陈初不同,他年轻而无畏,毫无顾虑的做自己想做的事。如果他要放弃,也许是十分容易的事。那是年轻人的冲动,与爱情无关,与后悔也无关。李其放看着陈初,觉得语句艰难。
“去上海?”“放啊,我舍不得你。”陈初抱住他,使劲捏他的背。“我躲过这一段就回来看你。”“你慢着点,”李其放推开他,撑着他肩膀看他。“他们找到你会怎么样?打一顿?拖回去?”“就是不知道才怕啊!我问过那边的同学,那个人伤得好像还是挺严重的,恐怕就起不来了。他们家真的很有势力,真被找着不明不白死了也说不定。”“所以你就这么躲一辈子了?”李其放声音很大,语气很重,陈初看着他,有点心虚。
“他们找到这,你就去上海,他们找到上海你去哪?去海外?你连高中都没有毕业,你去上海干什么?再找个工厂给人跑腿,当一辈子零工?”“当零工怎么了?当零工我自己也养活自己,我自己会学,会找工作。”陈初跳起来,李其放按住他,深深吐了口气,这才开腔:“陈初,不要这样,不要因为这种事改变你人生的轨迹。你这次逃开了,以后也会一直被这件事影响,我希望你可以过更加正常的生活。我跟你回东北,我们请律师,把这件事好好解决了。好不好?”“李其放,你管不了。我知道你是好心,可是有的事你管不了。”陈初把头挨到他肩膀上,蹭他的脖子。“我还会回来找你,你要忘了我那也没办法,到时候我看看你就走了。”
“你听不听人说话?”李其放再一次揪开他,他真的急了,怒气也一点点起来。“一有事就知道跑!不会想办法解决?你就跟郝建军那个怂包学吧!”“我哥不是怂包!”陈初终于跳起来,他瞪着李其放,还想说什么。跟着他掉头就去卧室,打开衣柜把自己衣服一件件拽出来,塞包里往外拿,又转去卫生间拿自己东西。李其放也跳起来,在半路上把他截住了。他拖着陈初回来沙发,陈初撑着不动,阴着脸跟他说你放开,我可是会动手的。李其放骂了脏的,他说你把我也打废了再跑吧。
陈初后来松劲了,李其放把他摁在沙发上,压在他背上,抓住他胳膊不许他动。“李其放,你管不着我!你说过我随时可以走!”“你给我老实呆着!”李其放开始往下拽他裤子,陈初在他下面乱扭,几乎是无目的的反抗。
两个人都像火烧了脑子,激烈的推拉、挣扎。李其放按住他腰往里送,进不去,怎么也进不去。陈初抓着沙发垫子,把头埋进去,终于忍不住哼出声。李其放也觉得疼,欲火掺杂着怒火,扭曲着,只是用力深入。他看着陈初紧绷的脊背,听到他近乎哭腔的痛哼,一下子觉出颓然。他慢慢退出来,坐在一边。陈初趴在那里不动,眼睛瞪着前方的沙发靠背,有点泛红。他由着李其放给自己拉上衣服,手势很轻,完全没有刚才粗鲁的痕迹。
“陈初。”李其放叫他。“别走。”“李其放,”陈初慢慢的说。“是你不想我走。你只在意你自己,从来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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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和他做,想和他在一起,想要他留下,也许就是这样,一直以来在意的都是自己的感觉,惟恐让自己付出任何情绪,失去任何东西。即便行为已经全面倾斜,思想里还是坚信自己没有什么丢不起的。
李其放用了很长时间思考陈初留下来的话。茶饭不思,神思不属。
那天陈初站起来,把钥匙举在他眼前,李其放木然的观望着,不说话,不动弹。陈初低头,把钥匙端端正正的摆在茶几上,李其放于是继续注目茶几,眼光涣散着。陈初转身要走,发现衣服已经被他扯坏了不少,他从包里翻衣服出来,在他面前开始换。从眼角的余光里可以看见他的身体,细长的身体,不记得有多少次抱在怀里,压在身下。李其放觉得那一道光裸的颜色有点灼眼,生硬的,始终在一个不可逾越的距离之外。
事实上,这个距离是他努力造就的。想好一切,站在一个安全的立场,然后开始等待对方给予爱情。如果陈初爱他,他的让步是接受他的爱。如果陈初要离开,他甚至没有什么可以反驳。李其放觉出距离的伤人,伤到没有开口的力气。
陈初出门之前,有过一个短暂的停顿,他回头看了一圈屋子,还有沙发上那个闷声不出的背影。李其放的心里面在喊:停下吧。喊声很大,震得脑子嗡嗡的,但是没有出口,喊不出口。然后陈初拖着包出去,关门的声音响起来,脚步声在楼道里一路下去。
李其放跳起来,他掀开门冲着楼道下面大喊:“陈初!你回来!”回答他的是楼道大门撞上的响声。他一路冲下去,喵喵跑在他前面,追到楼道外面,晚上看不清人往哪去,只好沿着梧桐大道一直跑向大院门口。他穿着拖鞋,跑起来吧唧响,喵喵一边跑一边叫,在安静的夜里一路冲到门口,让胡老头给拦住了。胡老头问他们这是干什么哪?李其放弯着腰喘气,冲外面断断续续叫了一声:“陈初——”胡老头给他拍背,说没看见人哪,跑错门了吧,这是怎么了?李其放坐倒在铁门的横栏上,喵喵趴在他脚边。李其放抬头看着胡老头,表情又像哭又像笑,他说大爷你知道吗?我把我的爱人丢了。
陈初离开家的时候留了封信,陈初离开李其放的时候留下一身扯坏的衣服。李其放忙于思考自己是不是太沉浸于思考,在一个回环的逻辑里反覆兜圈,借以忘记一些事,然而有些感觉挥之不去。他呆在房间的中心,四周每一样东西都满布着叫做回忆的气息,如果用力呼吸会觉得刺痛,如果不呼吸,就开始逐渐窒息。
刘媛找过来的时候,说你个混蛋不窒息才怪,这都是什么浓度的二氧化碳了!刘媛是李其放叫来的,他坐化了很久才发现喵喵已经饿趴下了,叫得都没声响。他想了有好几分钟,最终给刘媛拨了个电话,让她把喵喵托付给别人去。“因为陈初不在了。”他说。“李其放,你等着,我过来!”刘媛撂下电话,挺着五个月的肚子就过来了。她听出来李其放不对劲,但是没想到有这么不对劲。整间房子都是一片烟雾缭绕,李其放叼着烟站在跟前,面无表情,眼神发飘。此刻的他依稀回到她当年迷恋的样子,迷迷瞪瞪的,找不到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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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媛冲进房里就把四面的窗户都打开通气,把他齐齐整整摆了整缸的烟头倒掉,推他一把让他去洗脸睡觉,别在这挺尸了。李其放赖在沙发上不走,他挡开刘媛的手,说:“别闹了,晕烟,睡不成。”刘媛戳着他脑袋说话:“晕烟?李大臭屁你还真出息大了,你怎么不干脆尼古丁中毒抽死算了?”“大肚婆说话别这么毒啊,胎教不好。”
李其放是真的抽多了,脑袋又晕又疼,不动还不觉得,起来开了趟门,难受得想给自己一锤拍平了脑壳。刘媛叹口气,坐下来给他揉脑袋,刚沾手又让他挡住了。“别动,晕。”“事多。”刘媛骂了一声,给他烫了毛巾过来擦脸,热了杯牛奶硬要他喝下去。李其放这才恢复点人样,他躺在沙发上,手盖着眼睛长长的哼了一声。
“去睡会吧,先别想那么多了。”刘媛拍拍他,起来放杯子。“刘媛。”李其放在她身后叫她,声音不大,软软的。“嗯?”刘媛停下来看他。“借腿给我用用吧。”他还是盖着眼,话说得正儿八经。刘媛撇撇嘴,走回来坐到他身边,把他脑袋抱起来放到腿上枕好,伸手环着他的肩膀。李其放贴着她肚子听动静,问她:“男孩女孩?”“还不知道呢,没去查过。文韬说了,男女都挺好的。”“最好生个女孩,女孩乖巧,招人疼。”“那要是男孩就不疼了?”“男孩自己摔打自己闯,不让人疼。”“其放,”刘媛拉开他的手,看他的脸。“你要是难受就别硬撑着,说出来我不笑话你。”
李其放笑起来,太久没合眼,一笑眼睛分外发涩,有点红了。刘媛帮他揉眼,拉着他手不许他挡回去。在李其放认识陈初的时候,她希望看到他陷入不可自制的爱情,在陈初离开李其放的时候,她开始后悔自己的怂恿。这么伤人的东西,不尝试也没什么不好,一直当他的大臭屁也没什么不好。刘媛开始想哭,她说其放我早该跟你说的,别跟年轻小孩这么认真,你多大人了,闹什么失恋啊。李其放笑得更有意思,他牵着刘媛的手晃悠,说你别哭啊,你哭我都不好意思哭了,现在应该伤心的人是我不是你吧。他扯着嘴角跟她说,来,笑一个。刘媛边哭边锤他,说你就犟吧,你就装吧。
后来李其放告诉刘媛陈初的话,请她一起来思考。刘媛坚定的一点头,说:“没错!李大臭屁,你就是自私自利!”李其放睁大眼睛,洗耳恭听。刘媛坐正了,请他也坐正,告诉他:“陈初说你不对你就认了?陈初说想走你就让他走了?你啊,不知道是太精还是太笨,手伸出去,碰不得一点棱角,稍微遇见什么不对,唰就缩回来了。两个人吵吵多正常的事,火头上谁都说得出难听的话,你心里就只装个你,生怕自己有什么不适应不舒服的,回回事都要先想个清楚明白。这些事有什么好想的?你一个大老爷们,想找人家回来就去追!缩房子里头抽烟算什么能耐?”刘媛说一句,李其放点一次头,刘媛说完了,李其放看着她傻笑,然后说:“这么说我就明白了,以后注意啊。”
想明白的李其放心满意足,站起来就直奔床上睡觉,刘媛追过来拉他拉不动。“你明白什么了你?明白你还在这赖死狗?”“我明白啊,陈初把钥匙还我了,他想走了,没戏唱了。我争取吸取经验教训,下回找个人不自私一把。”他声音越说越小,埋枕头里就没动静了。刘媛推不醒他,气得一个劲骂猪头。其实她也明白这不单单是李其放猪头的问题,如果一方决定放弃,另一方再怎么坚持也只是徒劳。一如她当年在他面前哭个没完没了的时候,那时候他守在她旁边给她递毛巾,现在她也在他身边,只是他不会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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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能洒脱的爱,至少可以洒脱的不被爱。对李其放而言,有事的时候装作没事要比承认有事来的容易,装下去,把自己也糊弄过去。没有什么过不去的,没有什么忘不掉的。
刘媛陪了李其放很久,坐在客厅里听着他呼呼大睡。中间她接了两个电话,头一个是倒服装的打过来,问她怎么样,要过来接她。第二个电话是李其放的手机响,没记录的号码。刘媛看他睡得死沉,帮他接了。“刘媛姐。”电话那头的人叫她。“陈初!”刘媛先是蹿起来,跟着跑去带上卧室门,捂着电话缩在沙发后面,压着声音着急的问他:“你在哪?赶紧回来!有话回来说!”
“刘媛姐,他还好吧。”
“能吃能睡,基本上还活着,你有心思问他不如回来自己看看。”
“刘媛姐,你帮我跟他说,有的话没经脑子就说出来了,让他别生气,别记着。”
“陈初,他没生气,你回来吧。”
“现在不能回去,我都买好票了,有点事得去办了。”
“还回来吗?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准。”
“陈初,你要就这么走了不回来,也别留什么话给他当念头了。”
“那算了吧。刘媛姐,再见。”
“陈初!”
电话里只剩下忙音,刘媛提高嗓门喊了一声,然后回头瞪着卧室门,怕里面的人起来。她捧着电话坐在地下,说不上为什么,就是想哭。
倒服装的敲了半天门,刘媛才拖着腿站起来,开门就扑到他怀里,埋到他肩膀上抽鼻子。倒服装的有点懵了,抱着她抱了好久。
夫妻两个在李其放这里呆到晚上,用他的厨房做了顿饭,给他收拾收拾房间。李其放踏踏实实睡了一天,到11点多给饿醒了,爬起来找吃的,看见刘媛抱着喵喵看电视,倒服装的坐一边不停栽脑袋。他吃着他们一直热在锅里的菜,再三保证自己活蹦乱跳正常无比,这才把他们都请出去。
接下来的日子,李其放始终致力于正常,晚睡早起,每天精神熠熠的找活赶活。刚过完年正是淡季,只有些碎活和前期规划。陈龙那边倒是有个本子要拍,他跟影厂的几个打杂闲人合作要做试验片,妄图通过小众艺术修成正果。干这活是没钱拿的,不赔自己的钱进去就是上算,所以陈龙根本没打算找他。李其放自告奋勇免费给他掌镜,连美工都兼了,顺便一锤子砸扁自己四个指头。这算工伤,他也不找陈龙要医药费,就是诈了他十几顿饭,每天收工就拽着他请客。
陈龙没钱,两个人天天吃三块钱的牛肉面,李其放不厌其烦,有滋有味的吃。陈龙苦着脸,一边把面都绕到筷子上,一边瞪着他说,其实你就是想找个人吃饭吧?李其放笑着点头,说没错,然后继续吃。
有活干的时候不觉得空,一个人呆着就不行了,所以他一定要拉着个人在外面混。从早到晚,醒着就要让自己忙起来,忙得没有时间回忆,没有时间想念。所以廖小群找他喝酒的时候,他乐颠颠的就去了。陈龙虽然可以陪他吃很多饭,但是陈龙请不起他喝酒,也不让他喝酒。
廖小群从青海回来,带着个人。玩徒步的高中体育老师,在青海的蓝天碧水野地里遇见廖小群,那地方风吹的烈,人的相识相恋简单而热烈。两个人正热乎,回来之后缠绵了好多天才想起来要找老朋友联络联络。
廖小群在电话里滔滔不绝一个多钟头,夹叙夹议带抒情的介绍了他的罗曼史。李其放把电话拿的离开耳朵一尺远,偶尔听见他大喊请喝酒才凑回来,他说等着,我去!廖小群问他陈初呢?一起过来,我还没去店里呢,得问问他。李其放说他走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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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其放喝得酩酊大醉,廖小群认识他的年头里从来没见他这么醉过。喝酒是在体育老师家里,小两口弄了些凉菜,体育老师又自己下厨炒了几道。廖小群一边端菜一边跟他腻歪,是在李其放看不到的时候才摸摸蹭蹭,体育老师还忙着往下扒拉他的手。两个人都知道李其放心气不顺,不想在他面前表现,但是眼神一对声音一出,亲热的意思就在那里。
菜上齐了,他们坐在李其放面前,劝他吃,给他讲青海的天,青海的水。李其放笑眯眯的听着,一杯一杯没看见就下去了。廖小群说到后来就跟体育老师吵起来下一回出游的行程,他要去海口看海,体育老师要去川边徒步。两个人吵得有板有眼,面红耳赤。李其放一直不搭话,小口抿酒大口咽,喝完了红酒喝白酒,把体育老师柜子里泡着蛇虫鼠蚁的药酒也拿出来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