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其放说完就晃回转椅去,脸皮绷着。不知道为什么,无法用正常的语调说话。
陈初愣了半天,把海报拣起来,合同也收拾了,茶几上的一堆东西全部扒拉到帆布包里,合不上拉链,抱着就往外走,路上掉了几张碟,一手拿起来一手拽门。李其放听见他把门锁扭得咯吱乱响,用劲拉开,再用劲撞上。他把两只手拍在脸上,从头抹下来,长长的哼了一声。
门又开了,李其放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听见陈初站在门口大喊:“李其放!你小气!”喊完了又撞上门跑了。
显然他说对了,李其放推开键盘,站起来四下乱转,几乎是恼羞成怒。他拉开帘子,拉开窗户,让冬天的风呼拉拉吹进来。迎着风站了半天,才觉得脑子没那么热。他点上烟,靠在窗户边上,手指抖嗦着往嘴里递。他顶着楼下的单元出口,始终没看见人影。那该是一个抱着帆布包,低着头气鼓鼓往前冲的人影。
26
房间里里外外充盈着新鲜的冷空气,李其放抱着膀子打了阵哆嗦,掐掉烟头弹出窗外去,停止这种吹风的行径。他套上大衣,拿钥匙的时候想想又放回桌上,关好门出去了。脚上还套着棉拖鞋,走路没声响,就是下一层台阶掉一下。李其放一层一层的慢慢踱下去,他其实拿不准要下去干什么,但是镇定。
走到一楼,果然就看见他坐在台阶上,抱着包缩成一团。李其放从他身边走下来,站到他面前。陈初低着头,不看他,也不吭声。李其放站了有一阵,蹲下来凑到他脸跟前,对上他的眼睛。他努力让眼神显得诚恳和关切,陈初漠然的看他一回,瞪都懒得瞪。
“这有风,回去吧。”
“跑下来膝盖扭了,站不起来。”
李其放吸了口气,这才知道他怎么呆这不动了。伸手去他膝盖上摸,隔着两层裤子摸不出那块肿,试着帮他伸伸腿,才动就听见他哼了一声。脸色本来就冻得不善,现在更是一副要挂的样子。
“起来,去医院。”李其放拉着他手往身上搭,就要背起来。陈初坐定了不动,两边一拽,他胳膊也跟着腿一块疼。李其放只好松手,蹲在他面前,温声细气的问他:“你就坐这落地生根了?”“歇一下就好了。”李其放也知道他的膝盖只能慢慢养,看医生其实用处不大,现在这个时候更该说的是别的话。他叹口气,就是找不着话。
两个人面对面呆着,李其放酝酿了太长时间以至于膝关节以下全部蹲麻了,陈初拢了拢帆布包套过脖子背上肩,抓着扶手试图站起来。李其放双手平伸出去,花大力气按在他肩膀上,一方面缓解腿麻,一方面用以强调决心。“陈初。”
“嗯。”陈初同学继续漠然的注视他,态度平和,距离疏远。
“一个人出正规的唱片是不会一次出三张封面和选曲大同小异的碟的,一个正规的音像发行渠道也不会一个月出十几批每批十几张封面和选曲大同小异的碟的,一个正规的音像制作公司也不会让郝建军同志个人来跟我签合同。”
“嗯。”这是静待下文的意思。
“你哥,元虎,郝建军,他是在做盗版碟的经营。”
“嗯。”这是那又怎么样的意思。
“嗯?”李其放扭着脖子看他,站在一个正义和公理的立场上,字斟句酌的想让他明白,结果是自己理屈词穷。“所以,只做第一单,就是他那个乐队的碟。”
“嗯?”这回是陈初扭着脖子抬头看上来。
“做完这一套三张,跟这个公司的合作就中止,之后任何单件成批件都免谈。所以你记得让你哥再给我一份新的合同,你膝盖不好就不用过去了,让他传真过来。”
陈初盯着他半天,低头笑起来。“李其放,你小气。”“是是,我小气。现在可以起来了吧,可以回去了吧?”“那你要做那三张啊,要做的特别牛!震震他们!”陈初跳起来,没站稳顺便就扒到他身上。李其放听这意思,他是给他哥那帮人夸过什么口的了,他摇摇头,不想问。他把帆布包接到身上,把陈初背起来往楼上爬。陈初闹着说腿不疼,自己下来走。李其放说你给我老实呆着,这种时候就让哥哥表现一下。说完哥哥这个词他停顿了一下,想抽自己。
陈初趴在他背上嘿嘿直笑,李其放撑在他腿根的手开始掐他屁股。“笑什么?你给我老实交代!”“啊,我想起来小学时候跟人打架,书包让人给扔了,挂在树上拿不下来。我从放学够到天黑,丢石头,爬树,摔得两个膝盖都烂了。后来我爸来接我,他也是这么套着我的书包,一路把我背回去的。”“陈初。”“我不是说你像我爸啊,我是男的,有也是恋母情节。”“陈初。”李其放有点气结。“我也没说你像我妈啊。”陈初笑得乱抖,李其放威胁要把他丢下来,他伸手搂紧李其放的脖子,贴着后脖子根低声说:“我单纯喜欢你。”重音咬在最后一个字上。
李其放默然良久,弯腰躬背,勤勤恳恳的把陈初背上七层楼,丢在房门口,然后趴在楼梯扶手上喘气,伸手指指门锁,话说出来有气无声:“开门。”陈初一边掏钥匙开门,一边看着他奇怪,“你没拿钥匙就下去了?你要找不着我怎么办?”门一开,两下对流,一阵冷风呼啸而过,淹没了李其放勉强挣扎出来的回答和陈初的惊叹调。“刚才谁说外头有风回来的?”
陈初拖着腿跑去关上窗户,回来又关上门,看见李其放横在沙发上,做垂死状。他连着几周黑白不分的开工,昨晚的通宵闹了这么半天一直没补回来,没在半路上歇劲把两个人都滚下楼梯就是好的。陈初爬到他身上去,使劲搓他的手手脚脚。“儿啊,你爹累了。消停一下。”“给你暖暖。”“多孝顺的孩子,不要趁机毛手毛脚就更好了。”“李其放。”“嗯?”“没事。”陈初笑着一头埋进他胸口,老人家李其放仰着头大呼小叫起来。
27
时间已经过去一个中午又一个下午,上班的人也回来了,李其放还在沙发上、椅子上、床上盘踞着,辗转反侧。他两手撑开一张海报,试图集中两眼的视线焦点让它自燃起来,毫无疑问的失败了。后来他躺在床上赖死狗,枕着一堆碟片和照片,不停哼哼。没有灵感,不管怎么想就是没有灵感。
本来想轻松就应付过去的东西,开机拼了张图,陈初看见撇撇嘴表示不屑。于是又出了个黑白风格的,沿用过去的海报设计路线,图片调精,夸大了一下阴森效果。陈初摇摇头。“不是这样的,虽然是重摇滚的路子,但是他们走校园路线,不全是悲惨绝望的调子,要渗透一种生命力。一种年轻的,萌动的,生命原初的力量。”李其放索性搜了张子宫里的胎儿,整体调出灰色调,染了几块诡异的色彩。“没有摇滚的味道。”陈初一锤定音,李其放最终颓然倒下。
一阵肉香窜过来,油汪汪香喷喷的一块红烧排骨递到李其放鼻子跟前。陈初一手拿筷子夹着块排骨,一手在下面衬着。“快尝尝。”李其放抬头叼了,倒回去继续装死。“怎么样?”陈初跪在一边等他回答。“烫。”李其放嘴里骨碌了半天,吐出一个字。跟着又吐出一块骨头,陈初接住,握成拳头敲敲他脑袋。“我是问你味道。”“好。”“那我盛出来炒菜去了,你加油想。”李其放哀鸣,陈初凑上去用劲亲他一口,一嘴油又滑又香。
李其放噙住他嘴唇用劲往上对,陈初一点点直起身,带得李其放也抬起上半身,眼看要坐起来了。他伸手抓住陈初肩膀,把他往身上拉,陈初一手筷子一手骨头,两个胳膊展开,硬撑着不动,从堵上的嘴里含糊不清的说话。“火!火还没关。”他溜开就往厨房跑,李其放悻悻的站起来,晃悠着跟他过去。
陈初做饭的特点是速度快,味道香,然后所有的菜分为两个味觉系列——蔬菜清淡可口,肉类又香又辣,典型的“一招鲜,吃遍天”。李其放懒得收拾饭菜的时候,倒也很受用他的流水线菜品。陈初这两天为了犒劳李其放的大脑,换着法子尝试新菜,把全新的菜式也做成一个味道。
李其放站在厨房门口,看着他左右忙活。身上是一件薄毛衣,一条牛仔裤,还系着一个格子围裙。袖子挽到肘上,手臂的线条细长而结实。他从锅里倒出来一盆红烧排骨,转身去洗锅,倒油,几刀切了青菜丢进去。一连串的动作细致而自然,流水一样。李其放头靠在门框上,似乎是油烟呛到眼睛,忽然觉得热热的。
“出去吃去,继续想啊。”陈初把一盆排骨推到他面前,笑着赶他。李其放接了菜盆摆到一边桌子上,拉着他出来,伸手解他围裙。“干吗干吗?”陈初一边躲,一边问他。李其放抬头找了面干净的墙,过去按着他站好。“我想到了。”
那个突如其来的灵感就是脱光陈初的衣服,让他赤条条的面墙而立,李其放在他身后不远架起了三角架,端上相机,开始琢磨光源和角度。陈初有点冷,还有点手足无措,李其放只说自然的站着就好,结果他越站越是别扭。胳膊上起了一阵寒意,他伸手去蹭了一把,李其放走过来抱抱他,扶着他的手摆好自然放下的姿态,摸摸他的腿,托着他往前挺直一点,拉开腿上的线条。
“唔。”陈初忍不住想笑。“别动。”李其放的声音意外的低沉。
他走回相机后面,从镜头里看,一个修长的身体一览无余,微微前倾,像是迈步的前一刻,也像是回首的前一刻。年轻的,美好的,陈初的身体。李其放无比深沉的低着头,按下快门。
陈初听着他拍了很久,保持这个状态累而且冷,隐隐约约的有些不安。那种不安不是惶恐的结果,是一点细微的萌动。他开始轻轻的打颤,而李其放终于走过来,抱住他。贴在背上的胸膛是光裸着的,异常温暖。双手交叠在他胸前摩娑,头从肩上探过来,吻住他的嘴。陈初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于是李其放交握住他两只手,扶着他抬起胳膊,摆到墙上去撑住。就这样站着进入了。李其放抱紧他的腰,一边吻他的背,一边深深的埋进他的身体。陈初微闭着眼睛,仰起头,觉出眩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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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出来的图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效果,做旧的水色背景上,粗线条勾勒出简单的人影,有一点晕光,在抽象和写实之间维持了一个微妙的度,也因此呈现出张力。往前一步就是华美,往后一步就是粗糙,这种止步于边缘之前的味道,极尽诱惑。
陈初趴在李其放肩膀上,李其放脑袋沉得横放在桌子上,一晚上又没怎么睡,凌晨时候兴致勃勃的做出来,到这会困得意见都懒得听。陈初研究了很长时间,长得李其放就要这么睡过去了。然后听到他用近乎动情的语调说出来两个字:“真好。”
语音绕梁,李其放满意的要睡。陈初揪揪他耳朵,又加了一句:“完全看不出来是我。”“干吗?你遗憾啊?很希望把你的裸照示众?等我睡一觉起来打印了去街上发。”“我保留肖像权,敢乱用砍你。”陈初拍他一巴掌。“把名字什么加上刻盘给我吧,下班顺便带过去给我哥看看。”“不要。”李其放换了个方向摆脑袋。“头晕,先睡觉。”陈初伸手给他揉揉,“那你睡吧,睡醒了再做,晚上我给他传过去也行。”
陈初出门去了,李其放沉痛的扑到床上,斜眼看电脑屏幕。怎么可能看不出来是他的身体?至少他一眼就可以知道。作图的时候心无旁骛,沿着那些线条一点点就调下来了,做完了才觉得虚脱一样。其实已经试过贴文字上去,往上放的时候,完全下不去手。到这一刻他才深刻的认识到,这是在给那个人的乐队做图,而他居然想出了如此傻逼的主意。李其放捂住眼睛翻过一边去,只想扎进床里装鸵鸟。
人在一天时间里是无法异化成鸵鸟的,于是他只能沉着的迎接陈初下班回来,他开了门就深情的呼唤了一嗓子:“放啊!”李其放咬着烟死盯屏幕,不做回答。“今天刘媛姐打电话给我,她说打不通你手机,房间电话也掐了。”刘媛姐?李其放哼一声。“她说冬至晚上让我们过去吃饺子,我说你最近忙可能去不了,她说你不用去了让我一个人去就行了。”那你回来干吗?李其放继续咬烟屁股。“我买了速冻饺子回来,一起吃吧。”陈初说了一堆,终于走到李其放身后。“你又一天坐这没动弹?这么勤劳,做完了没有?”
李其放严肃的掐掉烟,指指屏幕。一套三张图,极简的设计方案,牛皮草纸的质地上,抽象的黑色图形,一个像是花草,一个是桌椅,一个是单车。不能说不好,不过还是行货,并且事情有点奇怪。“原来那个不要了?”陈初侧头看他。“啊,那个不合适,做不出一套三张。”李其放继续严肃。“那图呢?”“没用,删了。”
陈初又看了他半天,站起来吐口气,他这点心思真是戳破都不费丝毫力气。陈初有点窝火,一直站着不吭声,李其放其实希望他吼两嗓子,但是他最终也没说什么,转身走去厨房下饺子,过了好一会探头出来叫他。“转一下格式,等会我发过去。”李其放又点上一根烟,人对你没脾气你还要不舒服,是不是有病?闷了很久,没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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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气了?”李其放对着一盘饺子,闷头吃着,忽然问了一句。陈初点点头。“生气就说出来,不要憋着。”李其放抬头看他。陈初又摇摇头。“我决定过了,不管跟谁生气都不能乱发火,随便发火只会坏事。”
非常孩子气的一句话,被他说得十分认真。李其放先是想,原来我也就是那个“谁”,他挟起饺子整个吞。其实他应该告诉陈初,勉强压下去的情绪并不意味风平浪静,那可能是一处暗伤,积累的多了,才觉得出疼。不过他没有立场,并且对一个问题感到好奇:“为什么决定的?”“不说。”陈初答的简单干脆。
李其放无语凝噎,身为划下规矩的那个人,如果他乐意把自己的生活展现在陈初面前,那是他的自由,如果陈初不乐意把自己的生活告诉他,他毫无立场过问。以前是不想知道,现在是不能知道,“作茧自缚”这个词就是发明给他这种人用的。李其放狠狠的咬,饺子一个接一个在嘴里粉身碎骨,没吃出味道来。
一套设计送出去就没回复了,跟回复一起消失的还有陈初。非正式的同居之后,他头一次连续两天没有过来。除了元虎这套东西,李其放手头的活差不多忙完了,将近年底,勤劳奔钱的日子告一段落,该打包的打包,该删的删,该扔的扔。收拾完了,追钱的电话也打了一圈。李其放周身轻松的倒在床上,这一阵忙过头,歇下来也睡不着。他拿着手机反正颠倒着看看,最后想起他似乎没有主动给陈初打过一次电话。
日子过得无序,没有黑夜和白天,他过来就过来,习惯到觉不出存在。现在,过去两天了,延后的感觉才发现像是少了点什么。这种匮乏的感觉非常不好,这意味着依赖,也意味着一旦放弃必须面对的艰难。
李其放丢掉手机,蒙头大睡。
傍晚开始睡,一觉到第二天中午,中间迷糊着接了几个电话。有个人哭哭啼啼的,说其放我回来了;还有个人赞美他的冬眠功夫,李其放说客气,刘媛说行了李大臭屁,陈龙都跟你说了吧,晚上聚会把你家小陈初也领来,过圣诞嘛。李其放啊了一声,问了句谁生蛋了?刘媛噼里啪啦骂了他一串子,李其放手一松,脑袋歪枕头下边又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