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儿?"沈剑又不知魂游何方了,月水红不太高兴地提醒他。
"......啊?师父你叫我什么?"
月水红苦笑着摇了摇头。他收的这个徒弟,也不知道怎么平时那么聪明机警,却在必要时候变得呆板木讷。
关于师父意味深长的一笑,沈剑也没有体会出个中奥妙。当他发现原来与阴坛鬼母摸索着总坛的自己竟然现在就身处总坛,而他此行的目的也近在身边时,立即翻身从白玉床上起来,伸出的手顿了顿,随后一把抓住月水红纤细的手腕。
"师父,别等了,我们快离开这儿!!"他说。
孰料月水红却只是笑了笑,对于早日从阴坛脱身这件事似乎并不太看重。但他终于没有反抗沈剑的决定。
"随你决定吧。"他这么说,笑容里有一些宠溺,更多的是信任。
握住他的那只手紧了一紧,月水红抬起头,发现沈剑看着自己若有所思的表情。
"师......算了,"沈剑转过头,没有直面月水红,"我们走。"
"你们走了我要看好戏该找谁去?"
这个似曾相识的声音,赫然就是久未见面的独孤斩邪。沈剑迅速地回眸一看,只见那白衣男子已紧追其后,只有一步之遥。
下一秒,他身形一动,挡在了两人面前。
他有些愤怒与可惜地看着月水红,微叹了一口气:"你的弱点就是这个年轻人。如此,我就代你除去他--"掌心里凝起了一股黑色真气,视线转向沈剑,那双眼中已经有了杀意。
"不!!"独孤速度之快是沈剑所料未及的,他一掌拍来,沈剑只觉得自己被月水红生生向后扯了数步,那人,只及喊出一声,挡到了他的身前。
他的功力只剩原来一半,又如何会是独孤的对手?对于独孤这使了十成力的这一掌,沈剑可以料想最坏的后果。
可是,来不及了!
沈剑眼看着月水红挡在他面前,他略寸笑意的侧面,好看得不可思议。
终究赶不上。无论何时,为他挡去灾难的,都是身边最亲近的人。为什么不是他自己?为什么不惩罚他,让他一了百了?!
"傻小子,走!!"眼看月水红将挨上那掌,忽然一阵黑风刮来,沈剑眼前一黑,听到有人在他耳边说了那么一句。然后他的手好像被人拉住了,整个身体都被人带离地面。
好厉害的轻功!沈剑暗叹。但他的眼前却是一片黑暗,什么都瞧不清,只知道拉着他的那只手冰凉凉的,不似活人。
"放开!我师父还......"蓦然想起脑海中最后残留的影像,沈剑心一慌,试图推开那只钳住自己的手。
"说你傻你还真是......"那人停了下来,袍子一收,刹那间出现的强光让沈剑禁不住抬手挡了挡。再细看,他不知何时已身处高耸入云的山峰脚下。眼前的人,正是一脸死人般苍白的阴坛鬼母龙袈衣。她竟在短短的时间内就将沈剑送下了阴坛,照此看来,过然有如传说中的来去无踪犹如鬼魅。
"老身救了你,你非但不谢,还一心想再往火坑里跳?"她很是生气,无血色的脸都有些抽搐,"大仇未报,你还想逞英雄?!"
沈剑被说得有些心虚,却也不能这样就不顾月水红的生死,他说道:"换作是别人我也只好力不从心了,奈何我师父他是......是......"又沉默下去。
阴坛鬼母不由苦笑:"我在主公眼皮子底下救了你,本来就难逃责罚了。现在如果再让你把月水红救走,我就算死百次也不足谢罪啊。"
沈剑咬咬牙:"请前辈成全。"
阴坛鬼母盯了沈剑好一会儿,终于说:"你与我儿并不相似,但对你这个后生晚辈,我还是没法讨厌的......好吧,你先回去。月水红的事,老身自会解决。"
"......前辈愿意帮忙?"
"怎么你不信?"阴坛鬼母冷冷笑了,"不信就不信吧。只是冤怨相报何时了,小子,必要的时候,记住斩草除根做个绝情人。"
她将沈剑往来时路上推了一把,双脚点地,掠上了青空。
"清水红莲断魂丝,二十年前江湖曾有耳闻。神龙见首不见尾,或许与你仇家有些关联。名剑庄少庄主沈--剑--"消失在空气中的阴坛鬼母的最后一句话,着实让沈剑震了一震。
原来她早就知道了......清水红莲?莫非与莲教有关?还有,当初那个宁西死前所说的"水清"又是怎么回事?难道与这个"清水红莲"也有关?
这所有的一切乍看之下都是那么不起眼,但联系到一起似乎就是一环扣一环,盘根错节。
莫非他的梦境是真?当初血洗名剑庄的会是当时才十九岁的月水红吗?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当年月水红收养他就是一场可怕的阴谋。他的冷静,他的淡定,他的关怀,他的情愫,就全部都是骗人的假象。他是不是常在暗地里笑话自己呢?笑他沈剑这么多年来认贼作父,笑他不自量力自作多情?
沈剑心下一沉,头也不回地,沿着来时路回莲山。
山峰顶上,站着一名白衣男子,身边一身似霞红衣美艳异常的月水红默默地站在迎风处,已经有好一会儿了。
"就这样让他走?"独孤问。
"无欲无求,这样,也好。"
"不怕他起疑?"
"不会,剑儿不是那种人。"
独孤凝视着月水红没有一丝动摇的侧面,说:"其实你的心,早就乱了......"
月水红微微笑了:"乱了也好,为了他,什么都好。"他侧过身,与独孤擦肩而过。空气里留下淡淡的莲香。
"情害人。"独孤望着他款款而去的背影,喃喃自语道。他偏过头,忽然低沉了声音:"出来。"
阴坛鬼母慢慢地从洞中走出,跪在独孤面前:"主公......"
"你胆子不小。没有经过我的同意擅自带走沈剑,你可知道后果?"
"属下知道。"
独孤眯起眼将鬼母打量了一会儿,问:"告诉我,你为什么要为沈剑冒这个险?"
鬼母仰起苍白的脸,微微笑了:"因为......他睡去的时候说......说我像他的娘亲......"
眼泪从带笑的眸子里流出来,一并流出的,还有在她说完最后一个字时独孤一掌拍在她天灵盖上所流出的鲜血。倏然倒下。却死也瞑目。
"女人,怎么会这么愚蠢呢?"
独孤看着自己手上的血迹,微蹙起浓眉。
娘亲?哼。恐怕她的感动是假,能与木青瑜媲美的虚荣心才是真的吧?独孤才不会相信亲情什么的有力量去左右一个人为之付出生命。而为此丧命的人,不是别有所图,就是太过愚蠢。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从小就在阴坛看着他长大的女人,没有再停顿,转身离开。
***
熟悉的一切。好像什么都没有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沈剑茫茫然地在黑漆的水阁回廊走着,似曾相识的黑暗,却更干燥温暖。
不知不觉,又回到了水红别苑。推门进去的话,大家都还会像往常一样嘻嘻哈哈,争吵打闹的吧?他们会告诉自己,一切如旧,这里仍是那个美丽梦幻的,缭绕着淡淡莲香的竹林仙境。
他们,他,师父,他们都没变,没变的吧。
沈剑第一次强烈地渴盼这会成真,哪怕为此......为此不当天下第一也无所谓。这一刻,他要那个仙境,他要他们。
没变。沈剑告诉自己。不会变的。
他轻轻推开水红别院的大门,手上带着他自己也没察觉到的轻微颤抖--打开了!
他暗自松了一口气,抬起头。
不见了?那个仙境怎么不见了?
为什么这里到处是一片可怕的素白?
为什么每个人都泪流满面?这里怎么会是个灵堂?锦州在地上烧什么?江云,小重,你们为什么要哭?怎么每一个人都哭丧着脸?我的仙境呢?我的家呢?
这里......是地狱对不对?哈,我走错了,对不对?
沈剑踉跄地往后倒了一步,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师......你这混蛋!还有脸回来!"锦州从最先的愕然中回过神,霍然站起来,泪痕未干的他挥着拳头就要冲上来。身边的灵觉眼明手快地一把抱住他。"啊--啊--"他艰难地试图让锦州冷静下来,其他人见状也急忙上前拉住锦州。
"你先出去吧,我们现在暂时还......不想见你。"黄笑表情严肃地走到沈剑面前,将他轻轻往门外推。
沈剑怔然地再次往外退了几步,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些穿着丧服的熟悉面孔。
"不是他们疯,就是我疯了。"他对自己说着,拼命往后退去,迫不及待地转身用尽全力狂奔起来。
逃开这里!逃开这里!
他的心里面有个声音一直说着,催促他快点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地狱!
"沈师弟!?"在与人擦肩而过时,对方喊住了他。
沈剑停下脚步,茫然地看着步云和采薇。她们手里提着竹蓝子,里面摆着各式各样精巧的,手工制作的纸品,有姑娘家用的簪子,纸做的胭脂盒,华美的刺绣,漂亮的纸花。
"真的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教主呢?"步云一见真是沈剑,原本毫无血色略显憔悴的容颜上勉强挤出一丝苦笑,问道。
沈剑没有回答,他的注意力全被她和采薇手中的东西抓住了:"这些......是什么?"
步云与采薇对视了一眼,再看沈剑时,步云的声音里已有了明显的哽咽:"这些是要送去水红别院烧化的......你也知道......潇潇她......"
沈剑没再听下去,他听不下去,拔腿就跑。
至于要跑到哪里,他自己也不知道。
夜色冰凉。
怎么夏天的夜,却那么冷?
抱膝坐在戒池边,这尘缘天窟外的世界,果然是尘孽。
沈剑这个人的存在,究竟还有没有意义?
他低头看着池水,耳边回荡着震耳欲聋的瀑布郧落声,思绪,在这个时候,容易凝滞。这是他的倒影,是他。
如墨长发,剑眉星目,糅和了他俊朗非凡的爹,美丽无双的娘两人的五官。可是此时此刻再看这张脸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感到十分悲哀。
他闭上眼,手指轻轻描绘着自己的五官,仿佛这样,就是在触碰爹,和娘一样。
时间就在指间缓缓流过,空间的距离在这一刻里也不复存在。他好像能够感受到娘轻柔纤美的手指,沿着他的轨迹,羽毛一般轻轻落在他的脸上。
"娘......"不自觉地呢喃。
那只描绘着他五官的手一滞,这才让沈剑知道这并非幻觉。他睁开眼,看见池水中,月水红的倒影。
"独孤没把你怎样吧?"他问。
月水红微笑着在他身边坐下,点头说道:"不过可怜阴坛鬼母死得惨。"
沈剑垂下头。
"师父,那一半的功力我还是还给你吧。"
月水红一愣,他微微沉思了片刻,说:"你......功力不够深厚的话体内血蛊会随时发作,到时候小至疯魔,大至丧命,可不是闹着玩的。"
"可我不想欠你的。"
月水红再次笑了,不知道是否沈剑太敏感,他总觉得他这一笑里,略有嘲弄也不知是自嘲的颜色。
"可是你欠我的,早已经还不清了。"他一双漂亮的眸子里闪动着不知名的光,眩目而危险。
沈剑没有回答。他知道他说得对。他亏欠月水红的,或许将来也无法全部偿还。他还不清,也还不起。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月水红笑了。他靠近沈肩,轻轻搂住他,无言。
对生活抱有太大希望,绝望也会来临得更加彻底。
"不要对我好......"沈剑轻喃着,再次合上双眼。
清水红莲断魂丝,是否与月水红有关?名剑庄被摧毁的那一天,为什么他正巧出现在那里?为什么他要收养自己,教他武功,许诺他天下第一?为什么那日阴坛上,步云无故失踪,而假冒步云之人之后会全无踪迹?为什么每一回百炼断魂丝出现时月水红都恰不在场?怎么独孤就会轻易放了他们?难道这些都是巧合吗?还是事先就有预谋?
这一切如果非得有一个解释的话,那就应该是月水红与独孤原本就是串通预计好的。潇潇的死,也是他们的设计。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他要这么做?
沈剑微锁着双眉,淡淡地凝思。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怀中的人沉沉睡去,呼吸也变得平稳。沈剑这才睁开眼,凝视这张美丽的睡颜。
象牙一样白皙的凝脂肌肤在月光的抚摸下显得柔和恬美。细长乌黑的柳眉有几分阴柔,有几些冷淡。绵密的长长睫羽覆住了那一双略带湿意的美丽凤眸,夏风吹起的偶尔翕动,更有说不出的风情。俊挺的鼻梁,红润的唇,一切的一切,都是最完美的。
他显然已经睡得很熟,嘴里偶尔会低喊着一个人的名字。
沈剑垂首,这才听清楚。
他在说--
尽锋......尽锋......
苦笑了一下,沈剑将他轻轻地放到地上。
原来,最后一个港湾,也是不能久留的。
一瞬间,有种天旋地转的错觉。
他将月水红留在池边,自己一人回了水月阆苑。
因为他没有回头,所以他不知道,身后有双眼睛,一直目送他消失在瀑布之后。
池边的树林里起了微响,不一会儿,另一个水红身影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看了一眼坐在戒池边气定神闲的那个人,冷漠的语气里有淡淡的怒意:"你究竟怎样才肯罢手?"
月色勾勒出了两人的轮廓,不由让人震惊,这世界上竟有两个月水红!
坐在草地上的那一个轻轻地笑了:"你看他不是很蠢吗?看了我这么久也没发现我是易容的。"
"别执迷不悟,水清荷。"
草地上的"月水红"撇了他一眼,再开口,赫然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你护不住他的。他会恨你,他永远都不会爱你。我看,执迷不悟的人是你。"
"不,他不可能不信任我。"
"是吗?"被月水红喊作"水清荷"的女子淡淡一笑,点头说道,"好,那我们走着瞧。"
她翩然转身离开。
那背影,竟与月水红真的有几分相似。
第八章
沈剑只觉得天地之大,自己却无处可去,走着走着,不知觉还是回到了水红别院。
抬头看到别院的竹篱,沈剑不自觉地露出一丝苦笑--最该舍下的,偏偏舍不掉。
从第一次踏入水月阆苑起,当时的小沈剑,一刻也没断过要报仇的念头。既然天不亡他,那他就要让仇人血债血偿。
年幼的沈剑曾听木青瑜说过,忆水居,是为了纪念一个对爹而言很特别的人,也是名剑庄里特别的存在。水,是那个人的名。
当名剑庄遭遇灭门,木青瑜几乎毫不犹豫地选择把沈剑匿进忆水居的池底。因为她笃信那个人,那个"水",念在旧情,是不会找到这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