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水。
那个毁了名剑庄的人一定就是他!
江湖之上,还有哪个"水"有本事血洗名剑庄?除了月水红,哪里还有第二个?事发之时,他又恰巧在名剑庄出现,要收养他,教他武功--哪里会有这么巧的事?!
"我早就知道了......"沈剑低喃着。他不知道此时的自己是否正在轻泣。
他早就怀疑月水红就是自己的杀父仇人了。之所以不动声色地随他回到水月阆苑,也是因为他有报仇的决心。
当时的他不是月水红的对手,以卵击石,必定粉身碎骨。于是他等,等他,沈剑,成为天下第一的一天,为父报仇,重振名剑庄。
怎么那么巧,名剑庄毁,素来隐居山中的月水红就出现在那里?怎么那么巧,阴山之上遍寻假扮步云的人,最终却只见月水红在那儿?怎么那么巧,清水红莲,与莲教教主月水红的名字这么相似?
谁会对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这么好,传他武艺,许他天下第一,甚至付出九年的感情?只有一个解释,他是别有所图。
如果说当年十九岁的月水红是情系沈剑的父亲沈尽锋,那一切的问题就都有了解释。
月水红肯吻他,说明他爱男人。既然如此,当年很可能就是由于他一时的嫉妒心引发了那起屠戮--是的,而今,他再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背地里说不定还会暗自地笑话他。
什么众叛亲离?这个莲山,这个水月阆苑,原本就不属于他沈剑。九年来,这里的一草一木全都不曾属于过他!只是他已经没有家了。他太想要个暂歇的地方,才会不自觉地,让自己的心都对这里产生了依赖。
"都是假的......"抬头望着清朗明静的月空,发现,在水月阆苑里看到的好像远比身处外界所看到的来得更梦幻。
活在这里的人,也往往容易淡忘外面的一切,淡忘世俗的爱恨情仇。
离竹篱最近的房间是沈剑几个弟子闲来小聚的房间,现下成了潇潇的灵堂,窗都被薄砂纸糊了起来,淡淡透出室内的光晕--他们还在为潇潇守夜。去世的人要由亲人在灵前连续不眠不休地看守三天三夜来世才能顺利地投胎到一个好人家。
沈剑长叹了口气。忽然,他的视线被落在纸窗上的人影给揪住。
--那是灵觉?!
他不是还被困在阴坛?刚才一时慌乱他竟没有注意到,灵觉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
沈剑暗自觉得蹊跷。
他悄无声息地越过竹篱,贴上纸窗,倾听里面传来的声响。
"二师兄,你已经守了一天了,去睡会儿吧,这里我看着。"是小重的声音。灵觉像是摇了摇头,意指他没有问题。
其他人去了哪里?
沈剑敏锐地发觉一个离他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他回过头。只见夜色中,站在他面前的圣医穆忆。他一袭冉冉白衣,黑发未束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漆黑的眼珠子里倒映着沈剑憔悴的模样。
"跟我来。"他语调没有丝毫起伏,转身就走,也不看沈剑究竟有没有跟上。
沈剑微皱着眉跟在他身后,不知道平日里连跨出门槛都嫌烦的穆忆特地来找他是有什么目的。对方也好象了解他的心思似的,回看了他一眼,脚步在水红别院的竹廊停下。
"圣医找我有事?"沈剑问。
"灵觉,得病了。"穆忆从袖中取出一枚食指长的绣花针,但不许沈剑伸手去接,"你别碰,有毒。前几日我下山买药时发现他昏倒在山脚。脑袋上还扎了五十六枚这样的针。"
"怎么会这样!"沈剑惊呼。那薛灵儿口中所说的"北大师"想必是个狠毒的人物。在一个活人的头上扎上五十多枚毒针,这种事一般的人怎么下得去手。回想灵觉看上去与平常无异,沈剑赶紧问道,"是圣医你救了灵觉?他现在情况如何?"
穆忆摇了摇头:"那些毒针险要了他的命。现在虽然救活了,但过不了多久他仍然会全身流浓而死。"
沈剑浑身一颤。他没有想到,潇潇才死,紧接着的又是最懂事乖巧的灵觉......到底要怎样才够?是不是连上苍也要罚他,罚他太放不开,罚他永远只能无可奈何地让身边重要的人一个个离开?
他这样失魂落魄的模样落在穆忆眼中,他叹了口气:"现在也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救他。"
办法?沈剑稳了稳情绪,哑着声音问道:"......什么办法?"
"只要教主肯牺牲他一半的内力,传给灵觉,压制毒性,灵觉就可以活下来。"穆忆陈述完这件事,又缓缓回过身。沈剑知道圣医从来都不开玩笑,且他们走的方向也正是往月水红的房间,让沈剑握拳的手不自觉得再度捏紧,他不假思索地说:"如果只要输内力就可以,我也行。"
"你?"
沈剑点头。
他走到穆忆面前,拦住他的去路:"师父曾经把他一半的内力给过我,让我去。"
"......这样也好。毕竟教主身为一教之长,如果没有内力护体后果不堪设想。"圣医表情严肃地盯着沈剑说。
两人正要折返,却见月下,月水红不知何时已站在他们面前,水红的长纱染上月的光晕,在夜风温柔的抚摸下轻轻飘摇,眉目如画,夜色里,只是冷淡的清美,看不出任何情绪。
沈剑和穆忆都怔了一怔。
月水红掠过圣医,轻扼住了沈剑的手腕,回头对穆忆说道:"圣医先回。沈剑的内力一旦失去全身血气就会逆行,白送上他自己的性命。灵觉的事,我自然会处理。"
他眼光冷冷地,不太欢迎地看着穆忆。
圣医苍白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教主做事相信都有教主自己的道理。我就先走了。"月水红微微颔首,不再看他,轻轻拉着沈剑的手,转身而去。
"师父?"说不上原因的,沈剑总觉得月水红与刚刚才和他分手时的感觉不太相同,但似乎眼前的这一个,却更让他觉得无比真实。
月水红没有回答他,只是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加快了脚下的步伐。两人在青竹长廊上匆匆而过,人走风起,将轻垂在走廊上的薄纱扬得如蝴蝶般在空中款款飞舞。远远就看得见那湿气氤氲中的红莲,与之相映的竹绿小屋。
一进房,月水红端起茶几上的紫砂壶似乎想要泡杯茶,但他顿了一顿,转念阖上了房门。
"师父,为什么要关门?"沈剑不解地问,心里面却起了一些可怕的念头--该来的还是躲不掉,他就准备在今夜斩草除根?可以他今时今日,又怎可能轻易拿下他的性命?
月水红回过身,与他面对面,深夜似的瞳仁里泛着难名的波纹:"外面,很危险。我怕你听到不能听的,看到不能看的,想到不能想的。"他双手轻轻捧住沈剑线条凌厉的年轻面庞,"你不要想太多。"
"师父不是从小要我做个无欲无求的人?既然无欲无求,又怎么会想太多?"沈剑笑着说道。
"你是吗?"
"我不知道。但师父是。"
这下笑的换作月水红。他看着沈剑,微笑的眼里有些莫名的哀伤。
"我不是。从九年前的那天起,我就不是了。"他闭上眼,"如果我还是九年前那个我,我就不会痛苦。但也不会有快乐。"
真动听的话。可是,事情到了今天这一步,让他怎么能相信?沈剑唇角勉强地扯起一抹微笑,任由月水红拉着他在床边坐下。
抬眼窗外,望不见月,然而淡淡的光却若隐若现地透露进来。周围好象很吵,又好象寂静无声。吵到连风动的声音都可以是种喧嚣,静到彼此的心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床纱轻轻笼下,世界陷入一片迷茫前,仿佛还能听见那人在他耳边轻声呢喃着--
我爱你。
***
黑漆漆的路,不见出口。任他怎么逃也逃不出这恶梦。
没有人,只有他一个。他就这么被埋进了无边无际的黑暗里。究竟他在找什么,为什么一点光都看不见?好暗。尽头又是在哪里?
孤独地走着,每一步,脚上都灌了铅似地沉重。
"师哥你别出来!打跑坏人我来找你玩!"
小师妹......他好像听到了小师妹的声音。那是名剑庄出事当晚,小师妹笑着对水中沈剑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就算有一天我们不在了,你也还要活下去......"阴坛鬼母?不,那是娘的声音。
他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告诉娘,你们都不在了,活下去......好难。
"必要的时候,记得斩草除根,做个绝情人。"这一次,是龙袈衣。
绝情?绝情,比无情更多残忍,也更痛苦。
"师父......师父......"这是谁的声音?谁在叫他?锦州?阿笑?梦绵?江云?还是小重?
"是谁?"他对着黑暗空旷的四周下意识地寻找。那呼唤声就缠绕在耳边,久久不散。
忽然,两只冰凉的手搭上他的手腕。
沈剑下意识地低下头去,只见跪在他面前的两人朦朦胧胧的脸。
"潇潇?灵觉?"他以声音模糊地判断着,凑近他们的脸想要看个仔细。
"师父!!"
那两人倏然像鬼魅般地把脸朝他迎了过来,然后,两张血肉糜烂,蛆虫横生的脸正对上沈剑--
猛抽了一口冷气,沈剑满身是汗地从梦中惊醒,全身因为过度的紧张而微微发抖。
"怎么了?"一只温柔的手拂去他额角的冷汗,停留在他的面颊上,声音有一些温软和沙哑。
沈剑回过头,看见月水红略带忧心的凤眸。
"......没事,一个梦而已。"沈剑转过头,为自己刚才的梦魇感到一些余悸。心脏好像仍旧跳得很快,眼前梦魇的残象还没有消去。
月水红露出一个淡淡的安慰笑容,把沈剑额角上被汗水浸湿的黑发撩到一边,轻印上一吻。
沈剑这才被这个动作唤醒过来,他怔愣了须臾,回过头与月水红四目交接。
"师......"在视线相处的一刹那,他又挪开了眼,轻声道,"对不起......"
月水红微笑着摇了摇头,慢慢搂住沈剑:"别说对不起。心甘情愿的,就没有对错。"
"是吗?"沈剑坐起身,轻轻拨开他的手,"师父再休息一会,我去去就回。"
"去哪里?"月水红眸光一寒,扯住沈剑刚穿起的外衣,"你想去救灵觉吗?你会死。"
沈剑每逢月水红这样的视线就会变得手足无措,他皱着剑眉说:"我会有分寸,这个险是非冒不可。"
"非这么做......不可?"月水红睁大了眼盯着沈剑。渐渐地,他眸光一敛,抽回了手,"......你怎么会这么固执?"像是叹了一声,他缓缓地也坐起身。
"师父?"
"好了,"眨眼间,水红纱袍已穿戴整齐,月水红将沈剑按坐在床边,说道,"你先坐下,用过早膳再去也不迟。"他露出再沈剑熟悉不过的淡淡笑容。转身要出去。
"等等,师父,"沈剑喊住了他。站到他面前,笑说,"你忘了这个。转过去,我替你系。"
他手里拿的,是那条水红色束发的纱带。
在月水红的注视中,沈剑动作笨拙却轻柔地小心翼翼把纱带系在了他如墨的黑发间,仔细理顺。手指滑过墨发时那种黑缎般的触感让他羡慕地露出一笑。
正停留间,月水红修长的手指轻轻覆上他驻留的手,沈剑回神看他,发现对方眼神清澈,略带着笑意的眸中此时此刻只映着他的身影。
月水红笑意更深,握着沈剑的手紧了紧,松开,转过身缓缓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沈剑也笑了,却不同于刚才。此时他的笑容里,有了浓到化不开的忧愁。
画人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如果爱上一个人。抛开身份,抛开性别,只闭起自己的眼问问自己的心,那真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可是,他不能。他抛不开,忘不了。就算此时不计一切地在一起,在这片世外桃源里生活,他也不能欺骗自己说他们已是心心相印。
即使没有世俗的眼光,他也不能放纵自己去相信。从习武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奢求可以长命百岁,细水长流。生命很容易老去,很多东西可要可不要的,他就不能要。要了人会变得太贪婪。当真相来临的那一天,他恐怕会失去面对的勇气。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间青绿的梦一样的竹屋,双眼将这里的每一景都记在自己的脑海里,他想,不知不觉地,原来这里,早已成了他心中的第二个名剑庄。
弟子们并不住在水红别院。只是月水红从沈剑小时候就不太许他离开水红别院,所以教授弟子,也都是在这里。久而久之徒弟们都把水红别院当家,有事没事就往这儿跑。这里是他们回忆最多的地方。可到了晚上休息时,他们还是要回听风雨楼。
沈剑去潇潇灵堂的时候只见到黄笑和莲重,听说锦州灵觉他们还在听风雨楼立即离开。一见那素白的布置,他几乎直觉地回想起梦中所见的脸。
来到听风雨楼,锦州正出来,与沈剑迎面遇上。他见着沈剑神色有些尴尬,半晌才喊了一声--
"师,师父。"
沈剑应了一声,没有计较昨天锦州的无礼,问道:"灵觉还没起来?"
"嗯。他以前总是最早一个醒的,可是今天却格外贪睡--想必,是昨晚为潇潇守夜太久没有睡好的关系。"
"那梦绵和江云呢?"沈剑四下看了眼,发现从昨晚起就再也没见过这两人。
"他们......说要处理一些事,又下山去了。"锦州挠了挠头,"师父,昨天步云师姑和采薇师姑说过我们了,我知道其实这件事也不能怪你,就是我当时太气了所以才......"
"好了。我没放心上。你先去吧,我找灵觉有事。"沈剑摆了摆手径自走进听风雨楼。
四周的布置简朴有条不稳。一直都是灵觉在打理。潇潇虽然烧得一手好菜,在家事上却逊灵觉一筹。这个无法开口说话,听不到万物声息的孩子心灵却比一般人更为透明细致。甚至沈剑有时也会羡慕他,羡慕他能够有这么清澈干净的一颗心。
木门上糊的纸有各众图案,这是莲重再小些的时候说木门很丑让潇潇连夜画的。现在潇潇死了,画却留了下来,不知是要睹物思人还是触景伤情。
推开灵觉的房门,还是简约的布置。唯有床上隆起的被子显得有些孩子气。沈剑笑着走了过去拍拍把自己蒙在被子里的灵觉,在床沿坐下。
过了一会儿,见他没反应,沈剑索性想把被子掀起来,却遭到了蒙在被子里的人的强烈抵抗。
出什么事了吗?沈剑一想到清晨那个恐怖的梦境,手下的力道也不由加重。
当被子终于被扯掉时灵觉反射性地遮起脸。但沈剑仍是从他指缝的空隙间发现那原本平滑白皙的皮肤上出现了一个个小小的浓斑。还不是很严重,但已经有了毁容的效果。
"我去叫圣医,你等着!!"也不管灵觉听不到,沈剑急切地想找穆忆。他一转身,就觉得衣角被扯住了。
再回过身,只见灵觉惊慌地拉住他不让他出去,也忘了要遮住自己的脸。一看到沈剑停下脚步了,他立刻比起手势,请他不要告诉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