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卿书点着头帮忙收拾好东西,打着哈欠靠在树上说要休息一下,然后就睡着了。
此时已过晌午,阳光正足的时候,林中湿气褪去,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未熄的火堆,偶尔发出劈啪的声音。
杨宏修靠在玉卿书旁边,也觉得困了。阳光透过树枝打在他身上,闭着眼睛也感觉的到。他想起方才他骑马回来,把野山鸡递给玉卿书,玉卿书没有接。
半睡半醒的状态下,记忆中的触感更加清晰,从额头到脸庞,从脸庞到颈项,再到耳后。如果他没有打那个冷战的话,会怎么样?会不会像之前那样,他靠过来,一点点靠过来,有点冰凉的唇贴在脸上,温热的吐息在一瞬间盈满耳廓……
杨宏修蓦地睁开了眼。
不觉间,面红耳赤。
他低下头,半掩着口鼻,目光落在身旁熟睡的玉卿书的脸上。
玉卿书靠在树上,闭着眼,稍稍歪着脑袋,两只手放在胸口往下的部分,一副酒足饭饱的满足样。
微张的双唇,轻缓的呼吸,和醒着时完全不一样的沉静。
杨宏修看着看着,就靠了过去。
一手拄着地,一手撑着树干,把他圈在自己可及的范围内,一点一点,缓慢而安静,靠近记忆中冰凉的触感,温热的吐息,然后嘴唇碰到嘴唇,蜻蜓点水,一掠而过。
他自始至终睁着眼,等着玉卿书突然跳起来抱着他大笑说,宏修,你又学我,真可爱,然后在他脸上,用力亲一口。
玉卿书却动也没动。
维持着他酒足饭饱的姿势,睡的香甜。
杨宏修微微叹口气,重新坐了回去,望着天,摸了摸自己火烧似的脸,忍不住自问:我这是在做什么?
然后,瞬间,色变,拔地而起。
伴随着嗖嗖几声,几乎是条件反射般迅速,杨宏修拽着玉卿书的手臂向旁掠去,随后抱着他在地上几下翻滚到坐骑旁边,两匹骏马仰天嘶鸣不止。
二人刚才睡觉地方,几支袖箭深深插入泥土。
杨宏修把玉卿书放在栓马的大树后,从马腹旁斜着向后抽出一把刀,顺势钻入林间矮木丛,他动作干脆流畅,一气呵成,几声惊叫哀号过后,几个蒙面人被拉到方才二人所在的空地前。
玉卿书被突来的变故惊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他好不容易压住发抖的手,站起身,又觉得腿软。
杨宏修手握大刀,反白的刀身满是鲜血,血溅到他身上,大片的晕开,触目惊心。
“受伤了?”玉卿书走到他身旁,有些慌。
“没有,是他们的。”杨宏修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眼神冰冷,声音中一点温度也没有。
玉卿书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他,倍觉陌生。而后走到几个蒙面人身旁,逐个翻看,才发现,都已经咽了气。
利落干净,一刀毙命,一个活口也没有。
折六 何处相思明月楼
方宗辉和玉卿书带人赶到城郊树林里时,天色已晚。
他们循着标记找到地点,逐一翻开树枝,露出下面的尸体。
方宗辉命人把尸体搬上板车,清点现场,确认没有遗漏后,对玉卿书说:“你走吧,剩下的我处理。”
“多谢。”话多无益,玉卿书拜谢后,即刻离开。
玉卿书刚走,就有属下到方宗辉耳边说:“都是一刀毙命,手法相当干净。”
方宗辉沉思片刻,问:“他们用的兵器,都收集全了?”
“四支袖箭,六把弯刀,全了。”
“好,”方宗辉负手道,“留两个人看着这里,剩下的跟我来吧。”
玉卿书打马回城,进城后下马,步行没几步,便看见杨宏修在巷子里靠墙站着。
玉卿书牵着马,快步走过去:“怎么还没回家?”
“……没什么。”事实上,杨宏修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回家。
玉卿书四下张望:“马呢?”
“麻烦你家那个孩子帮我送回杨府了。”杨宏修说着想起来什么,在怀里掏掏,掏出两个纸包。
“酥糖。”玉卿书笑了,“你一包我一包,我让小富给我买来留着的。”小富便是常跟在玉卿书身边的小童的名字。
杨宏修犹豫了下,问:“很麻烦吗?”
“什么?”玉卿书侧头去看他,然后才明白他指什么,又在与他眼神相交的刹那别开眼,目光飘移不定,笑的有点勉强,“不会,丞相家那个蠢材,让他闭嘴很容易。况且是他不对,追究起来,有他受的。”
杨宏修看玉卿书的样子,顿时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
玉卿书眼睛看着别的地方,心不在焉地说:“宏修,下次,不管你多有理,要去揍人的话,记得蒙上脸,另外不要自报家门。”
当发现偷袭他们的人的兵器上有丞相家的徽记时,玉卿书吃了一惊,还以为惹了什么大麻烦,结果一问,原来是杨宏修不久前曾与丞相家的败家子有过一点小小的纠葛。丞相家那位是有名的不学无术睚眦必报,连一般权贵家的公子都不屑与其结交,如果没有老爹在背后撑腰,这种市井无赖早被投入大牢。换做普通人,怎么也不会为了街上一点小事派出人下杀手,何况对象还是朝廷命官,会不会被人知道都是决不会善了的麻烦事,但如果是对丞相家那位,大概就说得通了。用某位官员的话说,那个败家子从里到外特别是脑子连猪都不如。
但毕竟是六条人命没有活口,要以此对那败家子治罪也不方便,另外对杨宏修的前途多多少少会有影响。几经思量,玉卿书最后决定还是找同僚帮忙出面了结此事。于是与杨宏修藏好尸体后一同回城,玉卿书让杨宏修先回家,自己亲自到环翠阁请出正在吃饭的方宗辉,方宗辉先回刑部调了几人出来,而后一同前往城郊。方宗辉说可以了,这件事也就没有问题了,后续都将由他处理,不需玉卿书再过问。
只是玉卿书一想起事发当时,杨宏修提刀而立的漠然表情,就全身上下从里到外的僵硬。
那是一种望而生畏后的恐惧。
——如果有一天我变成你的敌人,你是不是也会像对待那些蒙面人一样,在我未及反应之时,便一刀就要了我的命?
惊觉自己的想法,玉卿书摇了摇头,他不该想这些。
“不舒服?”杨宏修难得主动关心,玉卿书忙又摇了摇头。
“宏修,”玉卿书伸手扯着他的衣袖,低声说,“你以后……”
以后怎样?话到这里,没说下去。
他当然知道边关战事惨烈,战场上不容有他,稍一分神略一迟疑死的就是自己。七岁起在这种环境下生存生活,二十多年刀口上舔血的日子锻炼出杨宏修对邻近危险的超乎一般的直觉和敏锐,以及迅速果断地回应和招招致命的习惯。但这已经不是你死我亡的边关战场,这里是京城,天子脚下。他必须时刻控制出手的分寸,哪怕是在危急存亡之刻。
可这样的话玉卿书说不出口。
让一个习惯在危机来临之刻一击必杀的人去考虑出手的分寸,等于让他分心分神,对方是今天那种小喽罗还好,万一遇到的是真正的高手,就会要他的命。
玉卿书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皱起了眉,杨宏修看着心里更不舒服了,他还在等下文,下文没有出来,只有玉卿书脸色越来越不好。
杨宏修下意识地去抚平他皱在一起的眉心:“你不是说,皱眉头会老的很快吗?”
玉卿书愣了下,随即笑开。
杨宏修等他说,宏修,你真可爱。
玉卿书却只是看着他笑,然后说:“不早了,宏修,先回去休息吧,晚饭多吃点。”
说完,牵马先走了。
杨宏修接连听不到他认为应该听到的话,最后又被塞了个敷衍的告别,心里终于郁闷了。
玉卿书刚回家,就被母亲叫了去。
容氏低头念着佛,没有看他,说:“今天早上,你走的很早。”
“孩儿和杨将军约了去踏青。”玉卿书有些疲惫。
“踏青用得着走那么早吗?”
“母亲想问孩儿什么?”
容氏轻叹了口气:“你去见芙月了?”
玉卿书笑的无力,答道:“大姐人在哪里我都不知道,怎么可能去见她?”
容氏沉默了一会,才说:“也罢,你要是见了她,跟她说,偶尔也回来看看,老爷子只是置气,她要不喜欢那个常大人,不嫁就是了。”
“是。”知道多说无益,容氏要是认定,他再辩驳也改变不了容氏的想法,索性就顺着她来了。
容氏终于长舒口气,点点头:“你累坏了,晚饭不用陪我了,想吃什么让厨房做了端你房里去,好好休息。”
“母亲也多保重。”
叩头离开,玉卿书直接回房,躺倒在床上,真觉得累极了。
他闭眼就是杨宏修一身是血,提着刀,像个陌生人一样,冷冷地看着他。
或者,那个才是真正的杨宏修?战场上生存下来的强者,只要需要,随时可以化身修罗恶鬼的人。
冷酷无情的眼神,毫不犹豫的杀人,不给对方一丝一毫喘息的机会。
杨宏修。
原骠骑将军之子,从四品中郎将。
七岁起随父南征北战,至今二十二年。月前方才奉诏回京,御赐封号威武大将军。
是在皇帝的筵席上,被他一看就会不自在,拼命自己灌酒的人;是被亲了掐了,最后也只是抱怨一句,却不会还手的人;是沮丧的告诉他八哥只会说那么几个词的人;是他突然扑过去也不会躲开,反而护他周全的人;是手持弓箭,阳光下骑着他的旺财缓缓归来的人;是乖乖地烤野鸡给他吃的人;是在他睡着的时候温柔地——
玉卿书目光一滞,手下意识的碰了下自己的嘴唇——是真的?
他真的不是在做梦?真的只是被魇住?努力睁开的眼缝中看到的模糊的轮廓,真的是杨宏修?
当时他还在为醒来努力,谁知天地突然翻转,摆脱梦魇清醒过来的时候,杨宏修已经结束了一切,背对着太阳,衣服上沾了大片的血迹,他一手提着刀,一手抹掉脸上的血,冷静到冰冷地告诉他,血不是他的,是那些蒙面人的。
玉卿书抱着头呻吟,杨宏修的各种样子在他脑海里兀自纠缠、重叠又分开,最后乱成一团麻。
杨宏修一段时间后发现,玉卿书在躲他。
下朝后不再追上他说晚上的安排,每日办公结束后也不去杨府缠着他到这到那,更别提旬休那一整天的时间都不见踪影。
杨宏修开始以为是礼部事多,因为这些天每天上朝时玉卿书都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好像前一天忙到很晚,结果有次在陈适龄那里碰到礼部尚书,尚书说,最近事少,闲的发慌,杨宏修才知道他猜错了。接着以为是玉家家长发话,不让玉卿书和他来往了,谁知当天下朝一出宫门,玉卿书的大哥就把他拉到一边,问他玉卿书最近怎么回事,总是一副累的不行的样子,也不说为什么,杨宏修才知道,他又猜错了。然后他想到第三种可能性——
陈适龄说:玉大人爱捉弄人,被他当众说一见钟情的算你有四个了。
刑部尚书李大人说:有了新人忘旧人,你竟敢当着我的面勾搭杨将军,不怕我找伯言一起跟你算账?
玉卿书的某位朋友说:你让依依姑娘怎么办?
然后脑中又浮现出,他家办接风宴那天,玉卿书和伯言一起说笑的样子。
一种莫名的怒意就这样升腾了。
接着又觉得奇怪——他有什么可生气的?
玉卿书是他的什么人?他有什么资格因为对方和什么人来往而生气?又为什么对玉卿书躲他这件事如此在意?
想到这里,又发现一个更基本的问题——玉卿书是他什么人?
从一开始出现时直觉上的不喜欢,到后来习惯他奇怪的表达方式,再到……模仿他的表达……方式?
自然而然地想起郊外林中那一幕,杨宏修的怒气立刻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热的脸和胸口处莫名的悸动。
那天晚上,杨宏修在自家院子里对月饮酒,自言自语道:“我是不是该成亲了……”
正巧路过的杨伯听到他们家少爷这句话,不禁驻足,再看杨宏修望着月亮无奈的可怜相,顿觉悲戚,不由老泪纵横了。
折七 欲买桂花同载酒
杨宏修辗转反侧思索一夜,最终决定把基本的问题抛一边去,先处理当务之急。
他怎么也想不出玉卿书突然就疏远他的确切理由,又不愿意死的不明不白,于是决定今日朝议过后,要先逮住玉卿书问个明白。
可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快,出了皇宫大殿,还没等回头去找玉卿书,就先被东宫来的内侍叫住了。
太子妃小恙,思念兄长,故太子差人来,请杨宏修东宫一叙。
妹妹生病,太子亲自派人来找,杨宏修不能不去,天大的事,也只能先放一边了。
临走时不甘心地回头看了眼玉卿书,对方正和刑部尚书走在一起,突然抬眼看过来,两人目光又一次不期而遇。
“杨将军?”走了几步,内侍发现杨宏修没跟上,忙唤了声。
杨宏修匆忙应答,跟了过去。
玉卿书看着他的背影,微微笑了笑。
太子妃小恙,思念兄长。
思念兄长大概是真的,可小恙……
看着自家小妹手拿画纸,斜靠在榻上,嘴角含笑的样子,还真不像身体不舒服……
“微臣见过太子妃殿下。”该有的礼数还是得有,杨宏修跪的有模有样。
“这里没别人了,不用多礼,哥哥快起来。”太子妃上前几步,扶起兄长,笑着把画纸递到杨宏修手上,“快来看看。”
杨宏修不明所以,结果画纸:“怎么了?”
“看这是谁?”
“……一个人。”
太子妃的表情很期待,画上的人脸也确实面熟,可杨宏修把自己认识的人逐个想过,也没想到是谁。
太子妃似乎早料到会这样,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摸出面小铜镜,递给杨宏修。
杨宏修越来越糊涂,看看镜子看看太子妃,眼前一怔,再看看画,恍然大悟。
“我?”
太子妃点点头:“像吧?”
“你画的?”
“六皇弟画的,还有桐郡主画的,画了好多张,到处送人呢!”
六皇子?桐郡主?
杨宏修非常确定他从没见过这两人,但又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两人。
“说是礼部的玉大人教的,他们临摹了不少,哥哥,你没到过后宫,已经成了后宫的名人了。”太子妃幸灾乐祸,“这要是让陛下看到了,不知道要怎么想呢。”
杨宏修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听说是玉卿书教的,更加哭笑不得。
让太子妃好一阵调侃,又留下用过膳,杨宏修方才得以脱身。
出了东宫,杨宏修直接去了礼部,谁知礼部的人告诉他,玉卿书这会儿因公外出,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杨宏修扑了个空,有些失望,又想起妹妹的话,便真的开始担心起来,万一皇帝看到了问起,他怎么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