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走了?
天魅眯起眼。
千年的鬼仙……
为何会来到这里?
天尧方才怪异的表情和行为忽然就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天魅砰的一把推开门。
脚下触到什么。
哗啦——
明黄色的卷轴被他踢到一旁,在滚动间展开一角。
不轻意地一眼,似乎看到了他的名字。
静静地站了半晌,天魅忽然缓缓挑起眉,眼底只剩下带着讽刺的冷意。
这是……什么意思?
以为这样……就能摆脱他了吗?
他的目光缓缓转向一旁。
天遥抱着天尧坐在地上,将头埋在天尧的颈间,一动不动,安静得仿佛连呼吸都没有了。
死寂的御书房中,只有什么东西啪嗒轻轻落在地面上发出的细微声响。
明明说过的。
谁也不许松手。
……
白虎尧顺三年,虎尧帝驾崩,留下赫赫战功,后人评说,虎尧帝暴虐好战,但办事雷厉风行,功绩不少,不失为一代明君。
次年,五王爷天魅奉尧帝所留遗诏而登基,延续尧顺年号,后人封号夜帝。
自此,白虎国早朝变更为晚朝。
大结局(下)
皇宫,午时殿
周苏用宽大的袖子掩着嘴偷偷打了个呵欠,站在大殿的角落眯着眼睛打瞌睡。
朝上的大臣们直直地立着,垂着头,困得眼皮都睁不开,只能一边听着自己的同僚汇报着各自的灾情,一边将呵欠牢牢憋回肚子里。
可是坐在上边的皇帝却丝毫没有困意,他懒洋洋地用手撑着头,在宽大龙椅上斜倚着,微微眯起的深黑色的眼眸里带着玩味的戏谑和讽刺。
“臣等以为……”弯身站在殿中央的大臣眯起眼睛看折子上的字,昏暗的光线下却怎么也看不清楚,他的眼皮缓缓耷拉下来,手中玉木做的折子忽然啪的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声脆响,蓦地惊醒了所有的大臣,他们睁开眼睛,几乎是下意识地抹了抹嘴角。
那个大臣也完全清醒了,顿时满脸惨白,惶然跪下。
天魅缓缓扬起眉,低声地笑起来,在死寂的大殿里,他笑得越来越大声,仿佛刚才观赏了一场异常滑稽的闹剧。
伸手摘下头顶上沉重的束冠。那晶莹剔透的珠帘啪嗒啪嗒相互碰撞着,被他顺手丢在龙椅上。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看着那个人旁若无人地走下阶梯,一边止不住地笑着,一边伸着懒腰离开了大殿。
直到那明黄色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他们也没有回过神来。
“退朝————”周苏公鸭般的嗓子划破了尴尬的寂静,然后他快步走到龙椅边,恭敬地跪下行了个礼,这才小心翼翼地捧起那象征着最高权力的束冠,迈着小步追出殿去。
众大臣面面相觑,一时间困意顿消。
“皇上,您……”
周苏小心翼翼地抱紧怀里的束冠,跟着前边人的脚步,胆战心惊地抬眼瞅着情绪变幻莫测的皇帝。
无论是夜帝还是怜昕王爷,都无疑继承了梁后那举世无双的绝色容貌。明明两个人拥有几乎一模一样的脸,但看着怜昕王爷的时候,却从不会有这样忽然的惊艳感觉,那个王爷永远都是淡淡的,温和的,让人第一眼见到便觉得很安心很舒服,被他身上那种独有的气质所折服,便觉得那样仙人般的姿容在这样的人身上并不算什么。只有平日里看多了,才会越发觉出那脸真真是好看之极。但眼前的夜帝,虽说并没有见他发过脾气,总是懒洋洋地带着笑意好像对什么也不在意的样子,但即便是笑着,他全身也有一种从骨子里散发出的阴狠,仿佛下一秒他露出满脸狰狞。只是这样跟在他的身后,便哆嗦着感觉到那人身上独属于黑暗的邪肆和残忍,仿佛那人一回头,自己便会看到一张恶鬼一般的脸,可是偏偏……
天魅忽然停下脚步,挑眉瞥了他一眼,然后露出一抹说不出意味的诡异微笑。
“你还想跟到什么时候?”
周苏顿时一呆,继而露出满脸苦相:“老奴……”
偏偏是这样的脸,让人一边心猛地一跳几乎要停止,一边又惊恐得腿肚子直打抖。
老奴……到底什么时候可以结束这生活啊……
……
天魅挑挑眉,忽然低声笑起来,踏进了殿门。
周苏连忙抬脚要跟上。
砰!那门在离他的鼻子不到一寸的地方被重重合上。
……
“你把这个白虎国丢给我,就不怕我在十年内就让它崩溃吗?”
天魅在床边蹲下来,黑暗中,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半晌,床上依旧静悄悄的,没有呼吸声,也没有人回话。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只有寂寞的黑暗。
天魅忽然轻轻笑起来,无声地扯开嘴嘴,俯下身将脸贴在床上躺着的那人冰凉的手上。
“为什么……你不选择我呢?”
闭上眼睛,周围的空气中,只有他一个人急促的呼吸声。
啪嗒,忽然,静静的黑暗中,有什么东西轻轻落下。
————
平地雪原。
这里是白虎国最偏远的边境,与青龙国的国土相接壤。原本该是两国间贸易交流最繁荣的地段,然而却由于这盆地的周围是重重的高山,将它与青龙白虎都远远隔开,以至于常年来这里都了无人烟。直到来此冒险的行者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发现了这里厚厚的雪地冰层之下,那一年四季都源源不断的鱼群。这块宝地才逐渐为世人所知。
那些忍受不了频繁的饥荒战乱的人民,开始三三两两地带上粗绳携着家眷,一步一步攀爬过险峻的山壁,来到那一块寒冷的大平地,当起了世代的渔民。
成了家,安了户,凿洞伐木弄了处安身之所,渐渐的,这里也形成了几个人烟散乱的村落。
但近年来,随着白虎国逐渐减少了侵略邻国的战争,曾经饱受战乱之苦的百姓也逐渐安下心来。没有了这层忧患,随着单调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便渐渐腻了这眼前一成不变的雪景,开始惦念起外头那人烟鼎盛的花花世界来。
先是几个壮汉志得意满地挥手告别村人,腰间系着绳子翻下了山。再接着便是村里的年轻人也开始蠢蠢欲动,摩拳擦掌。不知过了多少年,这个村落终于只剩下一些已经没有精力再翻下山的老人和被丈夫儿子留在村里的女人小孩,原本热闹的村落渐渐冷清下来。
几年来,这样安安分分地过着平静的日子,却倒也不觉得时间有多难熬。
王老汉擦擦额头上的汗珠,松了松腰带,一屁股坐在铺着毛毯的冰凳上,呼哧呼哧地喘气。
低头看看手中的粗绳子,再转头看看一旁将鱼篓装得满满当当的大鱼,他揉了揉因劳累而抽筋的手臂,却不由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
虽然年事已高,但也许是在这里呆久了,常年的锻炼下,即便像这样捞上半天的鱼,他也没有力竭的感觉。
他弯腰挖了几块冰丢进鱼篓,将鱼埋在冰块里。
又坐着休息了一会儿,直到那稍有一点暖意的阳光渐渐暗淡下来,他这才绑紧腰带,扯扯衣领,蹲下身子将粗绳上系着的鱼叉解下来,然后牢牢绑在鱼篓上。
“天色暗下来就不好咯,在这呆着,准得冻成冰棍儿。”
王老汉絮絮叨叨着,将那毛毯从冰凳上扯下来围在鱼篓上,然后伸手抓住粗绳,一下使劲将鱼篓背了起来。那冷得彻骨的温度,尽管隔了层厚厚的毛毯,却依旧让他背脊一麻,狠狠地打了个哆嗦,他缩着脖子往村子的方向走,一边嘀嘀咕咕:
“真是老了,看来身子骨越来越不行了。”
自从老伴半年前离开人世后,他就养成了这样自顾自念叨的习惯。
村子的人越来越少了,能和他说说话的屈指可数,况且平日里除了捕鱼便都在自个儿屋里呆着,即便是偶尔在村头碰面也说不上几句话。
“阿彩去外边那么久了,也不知道回来看看我这个老头子。”
脚踩在碎冰上,发出咔吧咔吧的声响,每一步都留下一个结了一层薄冰的印痕,王老汉拉紧了肩上的绳子,自言自语着继续走。
“也是,阿彩一个女孩子也爬不了这么陡的山,若是她要爬,我还要好好说说她。好不容易养出这么个水灵的丫头,可不能来冒这个险,况且这冷天气,的确是难熬得很。只剩下我这个老头子呆在这里,死了也没人知道。”不慎讲了忌讳的话,他呸呸两声,垂着脑袋继续嘀咕:“现在外头灾荒也没了,战争也没了,还有谁愿意来这地方,可怜我这个孤身一人的老头子……”
低垂的视线中出现了一片素雅的衣角。
他的声音顿时戛然而止。
明明那雪白的靴边已经沾染了点点的冰渣和灰土,明明那月白的袍角沾染着点点树屑灰土,但在这漫无边际的雪地里,却依旧清雅得仿佛一尘不染。
王老汉一时间忽然有些紧张,低着头将鱼篓放下,粗糙湿脏的手下意识地在衣服上擦了擦。这才抬头,目光顺着那月白色的衣角往上,是浅灰色的紫貂皮大衣,毛茸茸的领口往上收拢,衬得那精雕细琢般完美的侧脸在隐隐隔着雾的空气中,苍白得仿佛透明。
他活了这么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这位……”许久没有和人说过话,王老汉的声音在寒冷的空气中有些抖颤,刚开了个口,他忽然噎了噎,眼前的人浑身有一种淡雅的气质,竟让他的年龄模糊莫辩,让人怎么也看不透,斟酌了一下,他才继续道:“公子……你……您是从外头来的吧?”
那人抬起温润的眼眸看向他,那目光仿佛也隔着一层薄薄的雾气,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王老汉看到那落着零星碎冰的发梢,还有被寒风刮得血色全无的脸颊,不由哑了声音,转头看看那险峻的山,露出一点不敢置信的神色。
眼前的人明明看上去身体纤细孱弱,却竟能独自一人攀过那些险峻的山,来到这么一片鲜少有人踏足的冰天雪地?
“请问你可有见过这种动物?”
如春风般和煦的嗓音,温温柔柔的,仿佛所有的情绪从他口里说出来,都化作这听不出任何感情的柔声轻语。
王老汉呆了呆,这才看见那人手中缓缓展开的画轴,画上一只雪白的狐狸栩栩如生。
“雪狐?”他一愣,又抬头看看那人的脸:“公子,这雪狐一般都在那边的小林子里,但这种狐狸平日里便不多见,这种冷天气更是难觅,您……”
“谢谢。”那人弯了弯嘴角,露出几分的笑意来。
王老汉看得呆了,回过神来时,却发现那人已走远了。
那人即便是走路的时候,也是轻轻的缓缓的,素雅的衣袍在风中轻飘飘地展开一角,仿佛闲庭漫步的优雅,但似乎只是几个眨眼的工夫,再一晃神,那人的身影却已消失在视线中。
“……遇到神仙了?”王老汉揉揉眼睛,然后缓缓弯腰抓起鱼篓上的粗绳,犹自嘀咕着:“寻常人怎会这样一晃眼就不见的?一定是神仙,一定是神仙……”
不过,神仙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来寻那雪狐?
在这冷天气里,雪狐早就缩回自己的洞里去了吧?除非————
冥冥之中,天已注定。
天遥的脚步缓缓停下。
他的面前是一棵大树,一棵很高很大的叫不出名字的树,即便是光秃秃的没有什么叶子,但那蔓延舒展的树枝却依旧把外面仅剩的一点点阳光也遮得严严实实,让这棵树周围阴影笼罩的一大片地方,都暗得仿佛黑夜。
除了树枝上偶尔有断了的小枝丫落到地面咔吧碎裂的声响,渐渐飘下的雪花簌簌落在树枝上地面上的声响,还有一种很细微,很轻,仿佛是某种小小的动物轻轻抓挠什么所发出的声音。
天遥蹲下身子,抬手轻轻拨开那粗大的树根周围覆盖着的细雪,手指刚触到那树根中的一个空隙,蓦然里边有什么猛地窜过来,细微的呼吸靠近他的指尖,然后指腹传来猝不及防的尖锐刺痛。
他却隐隐露出笑容,仿佛怕惊动什么一般,小心翼翼地放缓了速度,将手指从树根不算大的空隙中抽了出来。
小小的,却很尖利的牙齿紧紧地嵌进那苍白的肌肤,隐隐有血淌出来染红了嘴边雪白的细毛。
一只浑身毛还没长全的雪白狐狸紧紧咬着他的手指,小小的爪子缩得紧紧的,毛绒绒的尾巴垂在身后,小小的身体跟着那手的动作被扯出了小小的安身之地,却怎么也不肯松开嘴。
天遥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拢住那只小小的雪狐。
雪狐瞪着圆圆的黑眼睛看他,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天遥不由笑得弯起嘴角,轻轻理顺小雪狐凌乱蓬松的尾巴,然后把手指从它嘴里扯出来,伸手将它抱入怀中。
雪狐龇着细细白白的小尖牙,一口咬上天遥的胸口。
天遥的身体忽然晃了晃,却不是因为这股刺痛,而是周围几乎已经是深夜的黑暗,铺天盖地地压下来,几乎让他呼吸停滞。
轻轻咳了几声,他踉跄了一下又站住了,嘴角却依旧带着笑。
雪狐在他的怀里感觉到那隐隐的震动,忽然缓缓松开了嘴,从怀里探出小脑袋看了看他。
不安分地抖着尾巴在那灰紫色的大衣里钻了一会儿,它噌噌地爬上天遥的肩膀,探头看看自己曾经居住过的大树。从大衣中漏出的几缕长发在风中轻轻软软地蹭过它的脸颊,有一种淡淡的似曾相识的草药香气,它甩来甩去的尾巴缓缓垂了下来,小小的爪子在天遥的肩膀上轻轻踩了两下,然后小心翼翼地尝试着用毛绒绒的小脑袋蹭蹭天遥冰凉的脸颊。
天遥从怀中掏出一个火折子,噌地点燃,然后将那画轴缓缓展开。
跳动的火苗舔上雪白的画纸,一点一点燃烧起来。
黑色的几行字缓缓冒起青烟。
画里那雪白的狐狸在火光中晃动着,和那消失的字一起,被烧得干干净净。
他最后转头看了一眼那黑漆漆的树林。
‘十世皆为画中物,一世一年毙。
存尸十年待归期,切记还魂日。
忘忧之草十世消,缘分自天立。
要问此灵何处寻,但在雪原际。
轮回之乱不可泄,勿忘毁轴意。’
“该走了,尧……”
一起走过人间,再共赴黄泉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