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斐等了一会儿,唇边泛起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其实不必问也知道,你身上的毒是我下的,当然会时时记得我,可是我却一直想要忘了你。小梦心里过不去,她总是不停地提醒我,我只好把她送走。到后来,有段时间每天都忙到深夜,我以为已经把你忘得干干净净了,可是这时候却收到了你的信。”说到这里,他的眼神里多了一点寒意:“悠,我确实想过放开你,是你先来招惹我的,每次都是。”
我默然以对,都过去了,唐梦也不在了。
寂静中,唐斐的手指轻轻敲着案几:“小梦说你认识了左回风,那时候我才知道,你也可以对一个相识不久的外人假以辞色,我甚至还想过你会不会是为了世仇才与他虚与委蛇。”他笑了笑,只是声音里殊无笑意:“可是你和我不同,纵然介怀二十年前的仇恨,也不肯报复什么。多少年了,你心里在意的从来都只有我们。所以我才会不知不觉把你看作是我的,无关世仇也无关掌门之位。你开心也罢、不幸也罢,都应该由我而起,自我而终。那些天我每天都在想,即使你不肯回来,也要想办法逼你出来。”
“可是你还是回来了。悠,其实我心里也明白,这么多年来,是我欠你良多。我曾经下毒令你几乎没命,也曾经偷袭你,让你重伤昏迷,我和小梦成了婚却没有好好待她,这些你都愿意原谅我,只除了这一次,为了左回风。你这些天不言不语,想来已经打定了主意,可是我却盼望你陪在身边,再也不要离开。”
我一言不发听到后面,冷心冷情的唐斐,也会盼望有人陪伴……?
晚了。岁月蹉跎而过,那些悠悠流年里的往事宛如逝水,追忆起来不过徒增惆怅。业已无可挽回的现在,难道他还想重新抓住什么?
“事到如今,说这些没用了。”我淡淡说道:“我不可能留下来,更不可能象往昔一样。唐斐,你什么都要得到,未免太自私了一点。”
“没用吗?”唐斐的微笑里多了几分飘忽:“我当然知道没用,可是今晚还是忍不住想统统说出来,否则就再也没有机会了。这些话在我心里积得太久了,越是不说,越是无从开口。”他不易觉察地叹了口气:“反正到了明天,你什么也不会记得。”
什么也不会记得……?瞬间,脑海里有什么猛然一闪:“你要……”
目光相对,唐斐的眼神奇异而灼亮,他缓缓打开药箱,取出一块雪白的纱布平铺在长几上。跟着拿出一包金针,一根一根在纱布上摆好。
油灯依然稳稳地燃着,明亮的光芒映出了修洁而稳定的手指,崭新的金针。
唐门有一种秘传的针法,可以封住人的记忆,依灌注内力的时间长短决定封住多久。不久前,我还想过要把它用在叛变的外姓弟子身上,左回风同意了,但要求我暂缓动手,再斟酌一下。
他是对的,谁能忍受自己这样任人摆布欺凌。
左舞柳送来了一个忍字,可是要忍也无从忍起。
唐斐,这就是你最终的选择?
我的心早已经冷了,但它还可以再冷一些,直到毫无知觉。我牢牢拥住被子,向后缩了一下,靠在床头上。
唐斐的声音倒是很稳定:“你不用担心,用不了多久,到了明天早上,一切就都过去了。”
看来他并不着急动手,这就好。我咬住嘴唇,暗暗伸手到床褥和床头间的缝隙里摸索,很快触到了一块尖锐的东西。
前些天故意摔碎的药碗碎片,费了不少力气才能藏到现在。
这套针法需要五根长针,十三根短针,唐斐正在检视金针,但我能感觉到,他在注意我的动静。
好在两只手都在被子下面,我右手握住碎磁盘,朝着左手腕用尽全力划了下去。
一阵冰冷剧痛,两只手同时感觉到了泉涌般的温热液体。手腕是血脉集中的地方,我一向知道划哪里出血最快最不容易凝结。
抽搐般的疼痛一波跟着一波从左腕传来,我竭力保持神情不变,左手一点点移动,直到触及床头靠外一边的床柱,用力抓住。
下面一小块地板已经请钟冕掀开了,血会一直顺着床柱流下去,直接渗入新挖开不久的泥土里,有层叠的幔帐和被子挡住,加上屋里连日来浓郁的药香,唐斐即使近在眼前,也难以发觉。
还记得钟冕当时暴跳的表情,他救了我,我不仅无以为报,还提出了与医者天性背道而驰的要求。
耳边仍然能清楚地听到唐斐在说话,只是多了一点嗡嗡的杂音。
他在对我说:“悠,左回风已经死了,你总要活下去,一直记恨我又有什么意思?我知道你不可能释怀,既然如此就全部忘了吧。忘记雁云宫,忘记你和我的身世,忘记左回风;过去的事情有我替你记住就够了,我永远不会告诉你。”
“我努力过要对小梦好些,可是想要的终究不是她。悠,我此刻已经没有仇可以报,唐门孤清僻静,你却连和我说话也不肯。我早已习惯了你过去待我的样子……明天早上,你第一个看到的人一定是我,我今后会一直对你很好……”
很温柔的声音,几乎不象唐斐,这么多年来,对唐梦,他也没有这样温柔过。应该是真心话吧,因为我听了也不可能记住。
确实,恨有什么用,我从不想恨任何人。
可是唐斐,我还是恨你,也恨自己,你我终究走到了此时此刻。我们走了那么远,远得再也无法回去。
血流得很快,身上已经毫无力气,我勉强对他微笑了一下:“唐斐,有一点你要明白,我是个人,不是一件东西。这样活下去,还不如死了。我不要你对我如何作为补偿,更不想前尘尽忘,我只想要一个了断。”
四目相对,唐斐唇边的微笑迅速消失了:“你的脸色怎么这么白,让我看看。”
他靠过来了,我没有躲开的余地,抬起右手推拒了两下,毫无作用。眼前阵阵发黑之下,几乎看不清他的脸。
身上一凉,整幅锦被都被揭开了,唐斐的声音突然多了几分颤抖:“你疯了吗?到底想干什么?”
他紧紧抓住了我的左臂,迅速点了左肩两处穴道。
还是不行吗?我定了定神,侧过头看去,一线细细的白色正从床头地下缓缓升起来,升到床沿高时扩散成了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烟雾,有生命般朝唐斐飘去。
唐斐正撕开衣袖,用白布紧紧扎住我手臂上端,毫无觉察。
我死死咬住嘴唇,眼睁睁地看着那片白色的烟雾飘到唐斐身边,看着唐斐的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跟着松手捂住了心口,整个人几乎无法控制地伏倒在床边。
心头细微的疼痛顿时扩大成了锥心的痛楚,几乎令我不能呼吸。
然而唐斐并没有昏过去,他扶着床沿坐起来,继续在我手臂上打结。我才发现血流还没有完全止住。
他的手不住发颤,处理完手腕又从怀里取出一瓶药,往我口中塞了两颗伤药。最后才问:“你……对我下了什么药?”
不过短短片刻,他的脸色完全变成了惨白,额头尽是冷汗,连嘴唇也没有了颜色。
我望着他,缓缓说道:“这是蛊,噬髓蛊。我本来想拿来对付左益州,想不到,到头来用在了你身上。”
听到“噬髓蛊”三字时,唐斐的眼神乱了一下,停了一停,他低低地笑了起来,越笑声音越大:“原本要给左益州的,却下到了我身上……唐悠,这该是你用过最阴狠的毒了罢,原来比起左益州,你还更恨我一些……”一言未毕,便是一口黑血直喷出来,染在早已浸了鲜血的床单上。
噬髓蛊并不是蛊,而是毒。蛊虫以血为食,本身不会入体,也没有剧毒,然而成熟的蛊虫在一次饮足了血液后产生的气息却剧毒无比。毒名噬髓,顾名思义,蛊毒入体后随着经脉血行在周身游走,十五天后入骨,再十五天命绝。这三十天中,中者所受痛苦遍及全身每分每寸,难以形容,偏偏却全身无力,求死不得。
故此,在武林同盟百年前禁用的十三种无解奇毒中,噬髓蛊名列第一。
左回风当日来过之后,我把刚刚养成的蛊虫埋在房中地下,决意不带上金顶。只要不再接触血,三个月后自然死去化尘。唐斐同意让我搬回这个房间之前清理了所有的药物,但他不知道蛊的存在。
最终,就是这样了。
不过片刻,唐斐已经摇摇欲倒,他二十余年来受过许多苦,可是大概都还比不上眼下。我强忍住一阵阵抽空般的心悸,从怀里取出一个瓶子摆在他面前:“使用噬髓蛊需要血,天气越冷,所需的血越多。我提到左益州,只是想要你知道,如果没有左回风,我早已死在峨嵋金顶,无论你有多少炸药都是一样。”
见他一动不动,只好动手倒出一丸药放在桌上:“这是解药。”
唐斐慢慢伸出手,把药拿在手里,虽然脸色惨白,仍然可以看出那抹惯有的讽刺:“据说中了噬髓蛊的人,痛到何处,何处便枯萎坏死……你虽然医术高明,区区一粒药也不可能简单地解开。”
冷冽的声音里掺杂了些微的颤抖,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唐斐的神色,他或许想掩饰,但绝望和微弱的希冀还是不受控制地混杂在一起。我咬了咬牙:“你说得不错,虽然有解药,但是蛊毒既已入体,必然侵入经脉。性命可以保住,但你从此经脉弱于常人,再也不可运功习武,更加不能与人动武。”
此言一出,房间里顿时一片静寂。唐斐的手颤了一下,解药掉在床上,他看也不看。
他的眼睛只盯着我。
我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个人脸上见过这样复杂的表情,茫然的怨毒与疲惫的痛楚不甘交织在一起,还有失落的脆弱。
如果神智清醒,他绝不会允许我看到他此刻的样子。
最后一瞬,我在他眼中看到的是几近凄楚的温柔。
这是唐斐对我的感情,毋庸置疑。
对我来说,这个注视又如千年般长久,我想起了唐斐也不过二十二岁,以及他练武的种种苦楚,想起了唐梦最后的嘱托,还有左回风留给我的那个微笑。
晕眩的感觉一波接一波,隐约看到唐斐象从梦中惊醒般移开了眼睛,然后他沉声问我:“悠,这就是你想要的了断?”
是的,我不在乎生死,只想结束这一切,我受不了了。唐斐,长久以来你一直都错了,但是我也错了。你不该这样毒辣,我更不应该总是认为我欠了你,对你一让再让,使你习惯了肆无忌惮地为所欲为。
若非左回风送来玄天秘籍,你的内功早在两个月前就废了,所以,就这样好了。你不要再来逼我,我也不要逼你,从此再无瓜葛。
我不记得迷离中这些话究竟说出了口还是只存在于脑海中,只觉得他在不住摇晃我,对我说话。
不要再打扰我了,让我睡下去。可是摇我的人毫无放弃的意思。迷迷糊糊中口中又多了粒药,跟着被连灌了几口温水。
勉强张开眼时,整个人又脱力地靠在了唐斐身上,床上的药丸已不见了。唐斐的脸色比纸还要惨白:“你到底流了多少血,就这么想死?”
……全身上下提不起一丝劲道,也许真的不行了。可我,其实还想活着。我刚才想到了一件事:钟冕刚走,你就急着动手,会不会是因为打探到了左回风的消息……
感觉到唐斐的手抚上了我的脸,低声道:“多少风浪都过去了,我本以为从此海阔天空,想不到竟栽在你手里。悠,你只记得我恨你怪你,可是在这世上,除了自己,我最相信的也是你,所以才会落到这种地步……你空有一身本领,却从来不懂得怎么保护自己。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子,还要给我解药,就不怕我一时激怒动手杀了你?换了我,总是能把别人折磨得死去活来,自己却毫发无伤;就算没有了武功,最先想到的也还是要活下去……”
似曾相识,左回风好象也说过类似的话,是什么时候……
毫无温度的修长手指缓缓扫过我的眉眼额头,动作慢而细致,象在细细地描绘,又象在用心记住什么,最后轻轻遮住了我的眼睛:“悠,我的确毒辣,但终究狠不过你。你……赢了。”
……看不见唐斐此刻的表情,可是他的声音里那种被刻意淡化了的惆怅和疲倦却深深地刻在了我渐趋散漫的意识里,反复地回响。
再醒来时,还是原来的房间。床缛、锦被和身上的衣服全都换过了,坐在床边的不是唐斐,而是脸色沉重的唐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