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影斑驳之间,瞧不见他身下的枝叶,那人如虚空而坐,几缕发丝飘扬,沉静的脸庞俊美非常,唇边含笑,看来温润可亲,使人初见便生好感,但再仔细一瞧,在抬手之间,他往下垂落的目光之中却透着些清冷疏离,仿佛他身后的明月一般,虽在你眼前,却又让人触手不及。
微风拂过,银白的衣袂在月下翻飞,只见他抬了抬眼,指尖微动,乐声骤然加剧,场中已有了变化。
灰衣人倏然退了几句,脚下不知为何乱了方寸,胸前剧烈起伏着,手中的兵刃未及相迎,无爻已将若水刺入肩胛。
此时乐声也霎时停下,那灰衣人却猛然喷出一口血来,勉强站立着,捂住喷涌而出的血色,显是再无反击之力。
望着满身不知是自己还是对方的鲜血,无爻的脸上依旧是一片虚无,只是微微抬首,对半空中中祁溟月语声平平的开了口,“谢。”
祁溟月抱着弦筝由树上跃下,对他摇了摇头,见无爻虽一身血红,却未伤到致命之处,心中稍安,摇了摇头,转身往那灰衣人走去。
此时众人已忘了方才的争斗,乐声已停,但心神仍被先前的一幕所震撼,待那银袍的年轻公子落到地上,眼神便都不由自主的随他而去,见他走到灰衣人身旁,都生出几分担心,虽是初见,但此人的风采已让所有人折服,不少年轻的江湖后辈,望着他的眼中亦是露出了崇拜钦慕之色。
祁溟月对身后的目光恍如未觉,凝神对着眼前的灰衣人一番探视,还未来得及开口,忽觉对方气息骤变,不及反应,眼前寒芒闪过,一蓬鲜血已在空中洒落。
第七十六章 缘由
凄艳的血色在银白的衣袍上落下点点猩红,祁溟月瞥了一眼袖上的痕迹,眉头紧蹙,不断喷涌的鲜血让他知道此人定然再无活命的可能,可惜先前不及阻拦,此时那一身灰袍已呈暗红之色,颈边的伤口上,鲜血仍汩汩流淌,方才他冲着自己颈边要害的那一击,下手极为狠辣,仿佛取的只是他人性命一般,只是一霎之间,便已绝了生机。
此人已死,祁溟月深思的眼神朝无爻望去,只见他空洞的眼内不见丝毫情绪,虽知他的双眼不能视物,但此时却使人有种错觉,似乎那双空空的眼眸正注视着那灰衣人的尸首一般,思及无爻与此人的种种相似之处,他的心中便不得不有了几分担忧,幸而眼下无爻的气息尚是平稳,并无其他异样。
朝那尸首走近几步,他俯身扯下那人脸上的蒙面之物,面巾之下的脸孔并无特别之处,足以使人转瞬即忘,身上更是不必翻找,绝无可能有其他线索,转头,祁溟月对云景昊说道:“可惜此人身份不明,也无法由他身上找出对云昊山庄图谋不轨之人。”一旦再无逃脱可能,便寻机自刎,如此狠绝,定非一朝一夕可以养成,此人背后,究竟藏着何种阴谋,指使苏雅儿谋害炎瑱又是为何,这些疑问,看来只能由苏雅儿口中才能知晓了。只是在这么多人面前,却是不便说的太多。
云景昊见他无事,当下便松了一口气,那灰衣人虽自绝当场,但尚有苏雅儿可以查问,听得他所言,便也点了点头,并不多言,“既然如此,便将他的尸首埋了吧,天下大会不日便要在庄内举行,各路群雄在此,想必宵小之辈也不敢太过放肆。”
身后围观的众人见此事已了,也都松了口气,心中疑惑是否尚有内情,但口中却未相问,眼神都朝祁溟月之处不断打量,忽然出现了如此丰神俊朗的年轻少侠,又那般擅乐,如何还不知他的身份,一个个都带着惊奇的目光,望着近在眼前的天音传人。
云景昊见众人神色,连忙一番引见,“这位是暂居庄内的程少侠,即使云某不说,各位也该猜到了,程少侠擅使天音,前些天各位听到的乐声便是他所奏。”
众人未曾想到天音传人竟会是如此年轻俊美的公子,若非方才亲眼所见,恐怕也都不敢相信,此时听了云景昊所言,便更是将他仔细的打量了一番,见他气韵高贵,神情悠然,年岁不大却很是沉稳,眼眸内微微含笑,不见半点初入江湖的年轻人都有的傲气,心中都是一番赞叹,如此风姿不凡又擅使天音,模样生的好,气质也是出众,想必往后定是江湖中的风云人物,后起之秀,莫过于此了,乍一出现,便能引得无数人的目光。
三三两两的,已有人上前自我介绍,祁溟月一一应对,姿态从容,神情也是悠然,并不热切,却也绝不冷淡,如此,偏偏使得那些与他搭话之人都觉天音传人的不凡,对他倒是更为欣赏了。
云景昊看看天色,思及还有苏雅儿尚未查问,出言说道:“天色不早,诸位不如早些安睡,明日再叙如何?”
有人虽不愿就此离去,但身在云昊山庄,自然要给主人几分薄面,便只得停下了上前的脚步,陆陆续续的告辞回了前院。
祁溟月见无爻仍站在一旁,并未回去疗伤,便知又是自己不曾吩咐,“回去歇息,记得上药。”口中下了命令,无爻果然往他们所居的院落纵去了身影。
摇了摇头,按下心中的忧思,见众人都已离去,祁溟月转身对云景昊说道:“云前辈是否打算连夜审问?”审问何人,自然不必他说明,苏雅儿身份特殊,算得上是庄内之人,本来此事他不便插手,但牵涉蛊毒,他又不得不将此事问个清楚。
云景昊听出他话中之意,点了点头,他本就未打算将此事隐瞒他,他是救下炎瑱之人,他的护卫也为此受伤,怎么说,眼前这位不凡的年轻公子都算是山庄的恩人,若雅儿果真做出忘恩负义之事,也还需一可信的外人在场,见证此事,也免得日后被不明内情之人指责他对一名弱质少女逼供审问。
于是祁溟月与云景昊,还有琰青炎瑱,一行四人,来到了看押苏雅儿的房内。
房内,苏雅儿坐在妆台前,正呆呆出神,不知想着何事,听得开门声,倏然侧首,见几人进入,眼中露出了复杂的神色。
“记得先前,雅儿姑娘可嚷着要让人杀了我呢,”淡淡轻语,从祁溟月口中吐出,才踏入房中,他便开口如此说道,不见气愤也无嘲讽,只是平淡的一句话,却令苏雅儿垂下了头去,身子轻颤了一下。
她未曾料到,事情竟会发展到今日的局面,本以为无人知晓,却被程子尧的到来搅了局面,他先是解了蛊毒,夜使到来,又偏巧被他撞见,若非是他,自己也不会落到如此境地。
“程公子可会听错了?雅儿未曾说过。”低低垂着首,她拨弄着妆台上的几件饰物,掩饰着心中的慌乱。
“程少侠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难道还冤了你不成?!炎瑱也已记起当日是你送去汤羹,才使他昏睡,莫非你也想抵赖?云某自认待你不薄,为何你要如此加害炎瑱?我以为你倾心于他,才会放心将他交你照顾,没料到这一切竟全是你所为!今日你倒给我说说,究竟是何原因?为何要加害炎瑱,又是何人指示?”云景昊双目怒睁,对着苏雅儿一番斥问,显然已是气极。
对着他的怒喝,少女静坐的身影依旧不动,只是垂首坐着,不发一语,敛下的眼眸之内,神思翻涌,口中想要辩解,却不知用何种说辞才能使得众人再度相信于她,思及心底的那一人,眼角余光瞧见那一抹浅青之色,心中又乱了几分。他已知晓蛊毒之事是她所为,又会如何看她?是仇恨还是轻视?愤怒还是怨恨?猜想着,却是不敢抬头去看炎瑱的反应。
“若是你将内情告知,我便保你周全,让你安然离开,如此可好?”
平静的语声忽然响起,她心头一震,并非因那话中之意,而是因那说话之人语声十分熟悉,并非旁人,正是她最不敢面对的炎瑱。
缓缓抬起头来,她望着神色如常的青袍男子,同往日一般唤了一句,“炎瑱哥哥……”他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她,才会说出了这番话吧,她闻言心中一喜,不由又生出几分希翼。
琰青在旁,却冷冷一笑,往日的媚惑化成了全然的厉色,“对钟情之人都能做出这等事来……如此女子,何必对她客气,”对着炎瑱,他头一次露出不满的神情,“难道你还要放过她?”
炎瑱不答,未理睬琰青之言,望着视如亲妹的雅儿,见到她眼中的柔情和祈求,只是皱了皱眉,等着她的回答。
苏雅儿见此,怕炎瑱被琰青说动反悔,连忙开了口:“雅儿认了,炎瑱哥哥切勿怪我,雅儿什么都说,只求还能留在庄内……”若是离开此处,恐怕她也活不成。
“你先告诉我,为何要对炎瑱下蛊?”祁溟月自踏入之后说了一句话,便再未开口,此时见她有意吐实,便如此问到。
苏雅儿听他此问,闪烁着避开了炎瑱的目光,“夜使曾有吩咐,要在天下大会之前,将炎瑱哥哥除去,是我……是我调换了蛊毒……”
“蛊毒从何而来?”
“是……雅儿的师父所授,用蛊之法,也是从小所学。”
“那所谓夜使又是听命于何人?你可知他为何要置炎瑱于死地?”
苏雅儿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哀戚之色,“雅儿本是安炀的孤儿,被师父养大,却连师父的名号都不清楚,自小学的便是用蛊之法,只知听从师父号令,几年前他命我来到苍赫,潜入云昊山庄,听他之命行事,而后便有夜使前来,我只是接令,又怎知他的心思,若非不忍炎瑱哥哥死在我的手中,我也不会擅自换了蛊毒,才会让师父知晓,又派了夜使来……”她岂会不知,在她那师父眼中,他们这些所谓的徒儿,只是几个编号罢了,一朝失手,除了死,另一结果便是生不如死,她已违背了他的意思,又哪里还敢再回去,不如全部说了,求得庇护。
安炀?!祁溟月脸色一沉,唇边却扬起了一抹浅笑,又是安炀……想害炎瑱,便是因为澜瑾了,天下大会在云昊山庄举行,地处苍赫,澜瑾又言明择主,要将一身所学和所有财宝相赠,选在此处,在他人看来,绝不会毫无缘由,其中已隐隐有了倾向苍赫之意,如此,定让安炀有了猜忌之心,担心若是叫苍赫得了此人,便真有可能有了夺了天下。
一番心念流转,脸上却未露异色,祁溟月对云景昊说道:“云前辈,此事牵涉他国,为澜瑾而办的天下大会在庄内举行,若是安炀仍不死心,恐怕会再度命人前来。”一招不成,自然还会有第二招,安炀存了心搅乱大会举行,说不定还四处派人搜寻澜瑾的踪影,以求得到此人相助,近年来安炀的野心越发明显,不可不防,回去之后定要与父皇商讨一番,虽无意天下,但被人欺到门前仍不还手,便不是父皇了。此时庄内所居之人,兴许便有父皇安插的密使,安炀和莲彤,自然也是一样。
云景昊听他这么说,自然也不敢轻忽,牵涉国事,岂能草率,同祁溟月想的一样,他也知江湖中人多混杂,无法将所有人的身份一一查明,若要杜绝往后之危,便只有加派人手,时时提防了。
想到此处,他再也站不住了,交代几人继续查问,便匆匆去布置庄内的安全事宜。
房内,苏雅儿的一番话让炎瑱凝神沉思,琰青透着些嘲讽,靠在他身旁注视着眼前的女子,眼中流露出些许妒色,被祁溟月无意中瞧见,不由发出一声轻笑,他可还未见过琰青少爷会对着他人露出此种神情。
听到笑声,炎瑱疑惑的抬起了眼,却见苏雅儿缓缓站起身来,怯生生的脸上带着哀求,“雅儿已全说了,求你们不要赶我离开……”轻弱的语声带着微微颤抖,一双大眼内已有雾水凝聚,望着炎瑱,她眼中水汽霎时成了露珠,纷纷滚落,白嫩的脸上血色全无,只余凄惶的哀求和几分幽怨柔情。
第七十七章 归迟
苏雅儿本就生的秀美可人,此时挂着泪水,更是仿若梨花带雨楚楚可怜,使人不得不对她生出怜惜之情,炎瑱瞧着她如此,叹息一声,还未答话,琰青已冷冷说道:“莫非你还想留在庄内?你害得炎瑱险些丧命,还要求他原谅,如此厚颜无耻的女子,琰青倒是头一回见着。”
“琰青。”炎瑱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他莫再多言,事已至此,再恶语相向也是无用,一朝背叛,便再难回到往日,即使他再故念旧情,若要留她继续在庄内,也是无法接受之事,他根本无需为此担心。
“你还是走吧。”犹豫再三,炎瑱终于如此说到。
“你要放她离去?”琰青并不赞同,苏雅儿却睁大了泪眼,不敢置信的摇着头,“你……真要赶雅儿离开?”这些年来朝夕相处,她以为炎瑱对自己也有几分柔情,虽然是她做错,但那也是被逼所为,若不是她手下留情,炎瑱早就死去多时,为何他不知感谢,反倒如此绝情?
迷蒙的泪眼中透出几分怨怼,她颇觉委屈的咬着唇,哭诉着说道:“雅儿在世上已无亲人,炎瑱哥哥若要赶我走,便是绝了雅儿的生路,和让我去死又有何分别?”抽泣的语声断断续续,她对着炎瑱,神色凄婉,“进入山庄虽是师父的命令,但雅儿对炎瑱哥哥却是一片真心,往昔种种炎瑱哥哥不会毫无所觉,难道你真如此狠心,将雅儿对你的心意抛在脑后全然不顾?当真要想赶雅儿离开?”
炎瑱对着她只得叹息,她对自己的心思他又怎会不知,但素来对她只有兄妹之情,即便对她有些许关怀,也只当是兄妹之间的照拂,不曾含着其他心思,如今听她所言,除了皱眉叹息,也有几分无奈,她做出此事,放她离去已是宽待,她却如此纠缠,倒叫他不知如何是好了。
炎瑱不语,琰青却对他轻轻一笑,“看来大哥也是心软之人,疼惜女子,下不了狠心呢,先前是琰青太过多事了,你们之间如何,还轮不到我插嘴,你要留她,便只管留下吧。”唇边露着浅浅媚意,琰青带着些许暧昧之色口出轻佻,眼中却透出了深深压抑的酸涩,祁溟月在一旁看戏,岂会不知他此刻心中所想,定是又因炎瑱而乱了方寸,他与苏雅儿之间如此纠缠不清,已引得琰青动了怒意。
“我何时说过要留下她?”听他又以大哥相称,又露出如此神色,炎瑱不知为何突然烦躁起来,心中如同被点了一把冷火,冰寒刺骨却又灼人心魄,使他胸口一痛,顿时变了脸色,如平静的水面被搅起了波澜,失去了原先的安然。
苏雅儿将一切看在眼中,凭着女子的敏感,她早就瞧出琰青对炎瑱怀着异样的情愫,却在今日才知,炎瑱对他竟也……摇了摇头,不,不会,是她瞧错,炎瑱是如此俊雅清澈之人,如何会如琰青,罔顾伦常,对血脉相连的手足生出那般污秽的心思,咬着的唇瓣已沁出血来,她脸上神思起伏,显出些许狂乱,“如此说来,炎瑱哥哥是真要赶我走了……真是……狠心绝情啊……平日里你对雅儿的温言笑语莫非都是雅儿错觉,以为炎瑱哥哥对我也并非无情,才会违逆师命,未曾置你死地,即使你日日沉睡我也片刻不离伴你左右,早知有今日,雅儿情愿你长睡不醒!”
“好一番歹毒的心思,枉我将你视作亲妹,想让炎瑱与你相守,你如此对他,还奢望他如何待你?!”听她所言,琰青气愤难当,想到当日为了她而离开山庄,使得炎瑱被她所害,便又是心痛又是懊悔。
“你?想让我与他相守?”苏雅儿冷冷一笑,犹自挂着泪水的脸上露出了几分凄厉愤恨,“若你真想让我与他相守,便不该回来!我与炎瑱哥哥原本好好的,若非是你留书出走,又不知廉耻的寄身流芳馆,使他整日焦虑烦心,如同换了一人,还要出去寻你,我又岂会下了决心投下蛊毒!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你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