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还把庄主迷住了。自从他被庄主带回山庄后,庄里就祸事不断。这人害庄主的妾侍玉珠掉了胎儿,还杀死庄里奴仆,又烧了书剑楼。大伙都说要把他处死,可庄
主偏被他迷得神魂颠倒,非但不肯杀他,还将他藏在此处,每天都与他厮混。那链子,也是庄主怕他跑了,特意锁上去的。」
他滔滔不绝地说完一大通,才缓口气,恭声道:「琴夫人,您可一定要救救我家庄主。这妖孽不除,迟早会害死庄主。」
琴夫人似乎极信任奚远流,拿香罗帕掩着嘴,皱眉埋怨道:「冀儿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小心,惹上这种妖孽?奚总管,你们几个年长的家仆,也不看着冀儿。」
「琴夫人,老奴们都劝过庄主好几回,庄主就是不听。老奴也束手无策啊!可巧今天琴夫人来了,老奴拼死也要来求夫人做主,铲除这妖孽。」
奚远流说得活灵活现,那琴夫人深信不疑,吩咐身后那些侍从道:「你们去把那妖孽拿下。」
几个男侍齐声应了,围向云锦书。他们听了奚远流所说,都怕云锦书真是什么妖魔鬼怪,身怀妖术,个个放慢了脚步,只恐云锦书突然发难。
小珊听到动静,从小厢房跑出,看到那几个凶神恶煞似的男侍,她一阵害怕,却还是鼓起勇气,拦在云锦书身前道:「不许你们欺负公子。」
「死丫头,这里哪有你撒野的地方?」奚远流骂骂咧咧地上前,出手就是一巴掌,将小珊打晕。
云锦书忍着心疼,没弯腰扶小珊。要是表现得跟小珊太过亲近,反而更会连累这个小女孩。
男侍们见云锦书没反应,胆气立时粗了不少,冲过去扭转云锦书胳膊,喝道:「跪下!」
云锦书看着那琴夫人,没有动。
这个雍容华贵的美妇,听口气,是连冀的长辈。否则,贺昌也不至于噤若寒蝉,任琴夫人进来小院。
奚远流既然怂恿琴夫人前来,显然是认准能借刀杀人。却不知,琴夫人想怎么处置他这个妖孽?
一缕淡淡讥笑浮上他苍白唇角。蓦地膝盖内弯一阵剧痛。
「还不快跪下?」一个男侍再狠狠踢了他一脚。
云锦书腿骨欲折,跪倒在地。
由于这个姿势,琴夫人目光居高临下,恰巧看到云锦书微敞的衣领下,露出许多深浅不一的红痕牙印。她是有夫之妇,登时联想到了激烈的欢爱画面,不禁粉面发红,道:「冀儿也真是的。跟个男子胡闹成这样,成何体统?」
心下却也彻底信了云锦书确实在媚惑连冀,暗忖这妖孽果真留不得。她瞧着云锦书,倒有些犯愁,对奚远流道:「奚总管,今日是开春斋戒的大日子,不能见血,你说,该怎么办?」
奚远流垂首,眼底掠过丝阴笑,道:「琴夫人,溺水之人,自然不会见血。」
琴夫人也瞧见了院里小池塘,立刻明白奚远流的意思,柔声命令男侍溺毙那妖孽。
云锦书脚上的镣铐不够长。男侍们无法将他拖到池边,有一人甚是机伶,去屋内取了水桶,打了满满一桶水回来。
几人一起动手,把云锦书的头颅按进了水中。
冰凉的水,淹进他眼耳口鼻……云锦书没有挣扎。
这一回,应该不会再有人来救他。是否也就意味着,他终于可以彻底地离开这个世间,离开连冀?
只可惜,他还没有能再见到封大哥一面。
他轻轻地呼出胸口最后一口气,不再思考任何东西……
「你们干什么?」连冀狂怒绝顶的厉声大喝响彻院中,几乎震碎了小院里每个人的耳鼓。
他一个箭步,飞奔上前,抬手间就将那群男仆都打飞了出去,抱起云锦书。
湿淋淋的长发缠在他颤抖不已的手上,冷冰冰的,就跟云锦书的面庞一样,惨白骇人。
连冀的心脏,仿佛也在这刻停止了跳动。整个世界里,一切都不复存在……
「庄主!」跟在连冀身后跑进院的贺昌见状也大吃一惊。先前见琴夫人和奚总管来势汹汹,他知道自己拦不住,待琴夫人一行入内后,便拔腿去找庄主搬救兵。
还是晚了一步吗?他终究不比连冀那般关心则乱,定了定神,俯身力按云锦书骨节嶙峋的胸口。
云锦书呕出几口清水,缓慢地张开眼睛。对连冀定定望了一会后,似乎因为体力不支,又阖上了眼帘。
连冀直欣喜得浑身都在发抖,死死抱紧云锦书不放手。
第十章
琴夫人见连冀突然闯进,吃了一惊,对贺昌狠瞪一眼,气他通风报信。回头对连冀道:「冀儿,你还搂着这妖孽做什么?奚总管都跟我说了,琴姨也不想你被这妖孽给毁了啊!」
「谁敢说他是妖孽?」连冀终于将心情平定下来,放下云锦书,转身冷然看着奚远流。狭长的黑眸里,完全辨不出丝毫情感,只有一片冰寒。
「奚总管,你跟毕总管背着我,做的种种手脚,当真以为我不知道吗?我只是念在你们两个对我有救命养育之恩,再三容忍。你却不知收敛,还来唆使琴夫人。奚总管,你休怪我连冀无情。」
奚远流一张干瘦老脸霎时没了血色,见连冀缓缓拔出了腰间佩剑,他猛一咬牙,双手急扬,十数枚铁蒺藜兵分几路,激射破空。
他偷袭的目标,并非连冀,竟是站在连冀身旁的琴夫人。暗器出手,他脚跟飞旋,整个人向院外疾纵。
琴夫人不谙武艺,连冀势必要为琴夫人挡落这些暗器,他就可以乘隙夺路逃跑。
「啊!」琴夫人果然花容失色,惊叫起来。
连冀运剑如风,舞出漫天扇形剑影,将那些铁蒺藜「叮叮当当」尽数打落。眸光一瞥,见奚远流已快窜出院落,他力贯右臂,掷出长剑。
剑身在日头下幻起道耀眼银光,疾似流星,直追奚远流背影。伴着奚远流长声惨叫,没入他后背,又从胸前「噗」地冒出个剑尖。
奚远流胸口鲜血狂涌,脚底刹不住冲势,仍在向前猛奔,撞到一人身上后,终于砰地倒地,双眼大睁,断了气。
那人身形颀长,唉哟一声,看着自己暗花碧绿缎袍上粘到的血迹,皱起了两道漂亮飞扬的眉毛。「我的新袍子啊!不算衣料,光裁剪缝制就花了我三百两雪花银子。」
他唉声叹气地抬起头,好一张神俊脸容,双目眼梢微翘,似笑非笑,顾盼风流。潇洒地跨过奚远流的尸身,朝连冀走去,老实不客气地伸出手。「来、来、来!这件衣服,给你的下人弄脏了。跟你好商量,就赔我一千两银子算了。」
连冀冷冷地瞪着他,「姓楚的,你想银子想疯了?」
那人啧啧道:「连大庄主,你手下商号日进斗金,还在乎这区区一千两银子?」
琴夫人惊魂初定,揉着心口道:「七弟,你别逗冀儿了。」
那楚姓男子笑嘻嘻道:「大姐,你莫替连冀担心。他这飞鸿山庄别的没有,就是银两多,正好接济下我这穷鬼。」
「楚梦深,够了。」连冀轻哼一声:「堂堂琅环郡王,还来我飞鸿山庄哭穷,也不怕惹人笑话。」
「还不是为了你!」楚梦深夸张地叹气。「我亲自带领手下五千精兵行军数百里,替你扫平莲花坞。且不论我这途中车马劳顿,路上吃的,喝的,用坏的兵刀盔甲,折损的将士马匹,不都得花费银两?连大庄主,你可害穷我了。这次来,专程跟你要银子的。」
他轻笑两声,终于将目光转向云锦书,一眼后,便露出脸了然,对连冀道:「这就是你说的云锦书吧?难怪你一听他有难,就把我抛在前厅枯坐了。」看到云锦书左脚那根粗重铁链,他眼神微微一变。「连冀,这铁链……」
连冀跟这琅环郡王相交莫逆,最是清楚此人风流自赏,又向来最喜欢跟他抬杠,难保不会拿云锦书来捉弄他,当下扶着云锦书进屋,抛下一句道:「这是我和锦书的事,不劳楚郡王操心。」
「连冀,你误会了。」楚梦深朝着连冀背影一笑,眼波流转,倜傥中又带着说不出的狡狯好看。「我是看这铁链不错,将来也正有个人用得着。不知你庄里是否还有这样的铁链,不如送我,也好让我省些打铸的银两。」
连冀在屋内听到了,铁青着脸,蓦地提气叫道:「贺昌,替我送琅环王和琴夫人回客舍休息。」
「你也太小家子气了。」楚梦深微一耸肩,笑吟吟飘然出了小院。
琴夫人还惦记着屋里那妖孽未除,可奚远流血淋淋的尸体摆在眼前,借她十个胆子也不敢再跟连冀多说云锦书之事。又朝屋里看了眼,她轻叹,带着侍人们离去。
贺昌躬身送走了琴夫人,这才指挥护卫们抬走奚总管的尸体,自己抱起兀自晕迷不醒的小珊,送去谢大夫处就医。
连冀一直从背后紧抱着云锦书。卸去了适才人前威仪凌厉的面具,他埋首湿发间,聆听着云锦书的呼吸声。直至院中所有人的脚步陆续消逝,他仍然没松手。
差一步,便是天人永隔。他不想也不敢放开手。心脏,无法再一次承受失去云锦书的刹那灭顶恐惧……
云锦书木然听着身后男人胸腔里的狂乱心跳声,一如他清醒睁眼的瞬间,连冀映入他瞳孔的目光……惊恐、错乱,还有令他窒息的绝望……但随即就涌起狂喜……
太多太强烈的情绪,都凝在那双黑眸中。他难以招架,唯有逃避。
◆◇◆
琅环郡王姐弟在飞鸿山庄盘桓到第五日时,楚梦深的手下快马加鞭,送来了紧急消息。
封君平于京城现了踪影。
楚梦深正在厅上跟连冀品茗谈天,闻言将手里青花玉茶盏一搁,笑道:「我就说这山贼头子没那么容易死。呵呵,他也算有些胆识,不往穷乡僻壤躲,居然跑去京城,却叫我遣往各处追捕莲花坞余孽的手下白费许多力气。」
连冀沉吟着,问那送信人道:「他去京城做什么?」
那人恭恭敬敬地道:「原因属下便不清楚了,只知道他在京城几家茶楼酒室露过面。」
「不必多猜,上京城找到他,自然见分晓。」楚梦深轻伸着懒腰,意态佣懒又优雅。「连大庄主,多谢你数日款待。楚某也该告辞了,去京城再会一会那封君平。」
连冀意味深长地瞅着他。「你对那姓封的倒是很上心。」
楚梦深打个哈哈,「彼此彼此。你我都对那人关心得很。若论不同,你要他的命,而我……」
他凑近连冀,神情似笑非笑,眼神却认真无比。「要他的人。」
见连冀皱紧眉头,楚梦深大笑,拂袖而起,将出门时又回头,道:「对了,前阵子我入宫探望皇上,他龙体欠佳,时常念着想见你。你好歹也回京去探望一番。」
连冀面色登时转冷,「原来你是替他当说客来的。楚梦深,莫在我面前提他。」
楚梦深难得收起懒散,正色道:「皇上当年纵有再多不是,他始终还是你至亲之人。冀王爷,你如此固执,这么多年都不肯原谅皇上,伤人又伤己,何必?」看看连冀依旧黑着脸,他心知多劝也无济于事,微喟离去。
连冀独坐良久,起身去了小院。
◆◇◆
踏进院落,他便见云锦书默默地坐在池边的小石凳上,似在望水中游鱼,又似乎什么都没看进眼里,只是空洞茫然地坐着。
搁在膝盖上的手掌,苍白消瘦,几乎能看见淡青血管里血液的流动……散乱风中的长发尾梢有些枯黄……
连冀忽然想起,他当初来小院时,云锦书也是像此刻这般安静地浸润在夕照里,周身如被蒙上层金红色的光泽。黑发迤逦垂在脚畔,有几缕漂浮池塘水面,随波轻漾……
曾几何时,那头他最喜欢抚摸梳弄的墨黑长发开始失去了昔日色泽?连那个人,也慢慢没了生气。
春风化生,云锦书却像朵已经开到生命尽头的白莲,在他眼前逐渐地枯萎、凋零……
心脏一阵阵地刺痛着,他走近小池,站在云锦书身旁,凝望着自己和云锦书水中倒影。缓声道:「封君平没死。有人在京城见到他。」
云锦书没出声,连冀却看见那倒影仿佛微颤了一下。他忍不住笑:「你高兴了?是不是等他的消息等了很久?」
他双手用力抓住云锦书已瘦得仅剩骨头的肩膀,执拗地宣告道:「你别想着他能来救你!云锦书,你只能是我的。这辈子,下辈子都只能属于我!就算你死了,我也不会把你让给任何人。」
双肩被连冀十指捏得痛彻心肺,云锦书却早已对身体的痛楚麻木,看着连冀倒映在水中的扭曲面容,他木然笑:「连冀,你这样子,真的算是得到我了吗?」
连冀的倒影在发抖。
云锦书抬起手,比划着心口,轻声道:「我不是属于任何人的东西,永远都不是。」
连冀呼吸声很沉重,半晌,他松开了双手,扳转云锦书的脸,深深吻了下去、
「无所谓……」没人比他更清楚,自己从头至尾,都在自欺欺人。可只要能牢牢攫住眼前人,他宁愿就在自己编织的假相里,跟云锦书生生世世地纠缠……
◆◇◆
时日匆匆,距楚梦深和琴夫人离开山庄已过了大半月,连冀仍整日流连小院。庄中仆役看不过眼,也只能在背地里发下牢骚,谁也不想步奚总管的后尘。
毕天青心灰意懒,又担心连冀追查到他头上,干脆自动请缨,去了别地新开的商号当总管。
这天风和日丽,几辆车帘深垂的大马车停在了飞鸿山庄大门外。
车厢插着山庄下属商号「花容坊」的旗帜。山庄每年用的衣裳绸缎,还有女眷的胭脂水粉,都由花容坊送来。
「今年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往年都得下个月才到。」看门的两个护卫嘀咕着,走向最前面那辆大车,盘问起车驾上那个身材高大的车夫。
车夫头戴竹笠,遮住了大半脸庞,笑一笑,低声说了两句。
「说什么?」护卫听不清,又往前走了两步,猛地一道刀光自车夫腕底挥出……
两名护卫发出声短促惨叫,倒地气绝,脖子上各多了道刀口,血如泉涌。
车夫一招得手,摘掉了竹笠。剑眉薄唇,满面风尘杀气,竟是封君平。
莲花坞那一役,他受伤不轻,养好伤势后发现到处都张贴着缉拿他的官府榜文。他于是找到个面目轮廓与他略有几分相似的手下装扮了,叫那人上京露面,乱人耳目。自己则在暗中筹画营救云锦书。
他跃下马车。身后那几辆车内,也钻出许多劲装汉子,都是大雪之日在官兵围剿下侥幸逃生的喽罗。
众人挥舞着刀剑,跟着封君平一起杀入山庄。
庄中前院的护卫们想不到有人胆敢大白天地上门寻事,竟被杀个措手不及,死伤甚重。忙着鸣锣示警,知会同伴来援手。
连冀此时恰巧在帐房对帐簿,听到有人闯庄,他目光一凛,拔剑飞身赶向前院。
封君平挥刀大砍大劈,杀开条血路后,更不恋战直朝后院奔去。迎面撞上一群山庄护卫。封君平一声大吼,宛如闯入羊群的怒狮,乱发飞扬,手起刀落,顷刻解决了数人。自己身上也添上好几处彩。
他丝毫不理自己伤势,伸手一抹杀敌时溅到脸上的血,刀光霍霍又放倒几名护卫,转身面对最后一人。
看清那人的国字脸,封君平冷笑:「原来是你!那天居然给你诈死逃了性命,算你命大。今天定取你狗命!」
贺昌苦苦一笑,抛掉了兵刀,倒叫封君平愕然。
「你要找的人在那边。」向云锦书起居的那座小院一指后,贺昌坦然闭目。当日他若真的死在了莲花坞山贼的刀下,庄主也未必会立即找上莲花坞,或许也不会邂逅云锦书……
是他,累那个清雅出尘的云先生成了庄主的禁脔,受尽屈辱折磨,更数次险些命丧黄泉。
封君平倒对束手待毙的人没兴趣,眉尖微皱,对贺昌端详一下,确信此人所言非虚。他冷哼一声,往贺昌所指的方向放步飞奔。
◆◇◆
云锦书昨夜与连冀翻云覆雨,折腾了一宿,将近黎明才筋疲力尽地沉沉睡去。听到越来越激烈的打斗声,他勉力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