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问书的表情看在开阳眼里却是另外一番意思,开阳只当他又想起同谈飞雪之间的生分,犹豫了半天,还是跟他说道:“莫少侠,你同我一起到黯玄池一次吧,我告诉你些事情。”说得转了去看着升雾飘烟的那个方向,“有些话天枢在也说不得,虽然我和他心里发过誓不再去提,只是要听的那个是你,却也没有说不得了。”莫问书听他意思,即知他要说的是之前天枢同他遮掩闪烁的有关谈飞雪儿时的事情,心下一阵激动,重重的点了头便跟着开阳一同往黯玄池的方向走去。
这黯玄池莫问书是第二次来,上一次见了那些毒蛇之后,他便对这个地方生出厌恶的情绪来,他的心思挂在脸上,开阳一看便知,笑道,“莫说是你,北辰宫里除了少宫主,也都没人敢喜欢这个地方。”说着又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从怀里摸出个瓷瓶,倒了颗暗红的丹丸递给莫问书道,“你且吞了,这是驱了蛇虫的药。”莫问书依言服下。
他二人到了黯玄池边,开阳指了池中央那悬浮着的古莲叶掌似的大圆道,“那一处就是天枢一直记得的,少宫主吵着嚷着要的秋千。”莫问书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那碧绿的大叶掌上确是悬着个秋千,除那个之外空无一物。这秋千在池中间没有任何依托只靠那莲叶撑起,如此神妙工艺实属罕见,莫问书忍不住称奇。开阳听了却是叹了口气,“你再瞧仔细了,那可不是什么天生的莲叶。”莫问书听了这话,又去细看,终于发觉那莲叶不过是个造型,原本是什么材质却是分不清楚。开阳知他看清,也就开口道,“黯玄池那会只是个寒潭,池里还没有养上那些猛鱼毒蛇,少宫主那年六岁,才来得北辰宫半年多,他说得什么宫主都会应他,就有些任性了。”开阳说着,俯身拣了块石头往池里丢去,“他要那个秋千,还要在池中央,只因那时这池正中央生得一株古莲,开的很是委婉,莲叶硕大。少宫主孩童心性,思想却是很有些古怪了,开口说要在莲上造个秋千,四周环水的才有乐趣。自他到北辰宫以来,从未有人忤了他的意思,他也从不同人打商量,说出口的即是定好了的,宫主拗不过他,也就应了。”
莫问书听了,禁不住吸了口冷气,不要说儿时的谈飞雪同人讲话不带商量,即便是现在的这个,依旧是开口就成决定,哪来的半点转圜的余地?只是如今他面上温和微笑,让你觉察不得罢了。开阳也知莫问书心里所想,微微点了点头继续道,“那莲叶上建秋千本是办不到的事情,宫主要少宫主欢心也只得遣了很多工匠来办……少宫主玩性又重,等不得多日,便日夜赶工。那水极深且寒,连日造下来,秋千虽是真的成了,工匠的性命却也是去了好多个的。”开阳说到这里,终于住了口,望着黯玄池的湖面很久也没出声。莫问书听在耳里,想象着被强逼着赶工屡次下水的那些工匠的样子,心里发也是一阵发寒。这黯玄池之所以会升起烟雾,自是因为其水极寒,常人若是久浸其中,怕也真是要生生冻死的。
第三十七回 尘封往事
“第一个工匠死的时候,少宫主就哭着说不要秋千了。”开阳突然又开口说话,“原本他说什么宫主都应的,只是那一次,宫主却是不答应的。”开阳似乎是回忆起了当日的情形,脸上露出一片茫然的神色,“宫主同他说,你日后是要做得这北辰宫的主人的,既说了要人去做,即便是叫那些人死光了,也是不得停的。我要你在那边看着,看有多少人因你的秋千而死,你便要加倍的喜欢那个秋千。”莫问书听到这里,禁不住一阵颤抖,只觉得黯玄池这地方越发的寒了。
开阳见他这样,脸上也是一片惨然,“我同天枢那时候就每日陪着少宫主在这池边看着。他只在宫主面前哭得了那一回,之后他便是看着那些工匠为那秋千忙碌,为那秋千伤神,为那秋千送命,他虽没再哭过,却终于也不再笑了。”开阳低了头望着那深不见底的池水,“等秋千建成的时候,统共去了十七条人命。少宫主全记得了,脸上却不再现出难过的表情。我同天枢却是知道的,他心里定是极悔的,只是他若再露出那悔意,宫主怕是会再做些别的什么。”
“柳姬月……她为何要这样?”
听他直呼北辰宫主之名,开阳也不气恼,苦笑了道,“何必问为什么,宫主要做什么,在这北辰宫里自然就是天,就是地。她要少宫主这样来学责任二字,我们又岂能说得。少宫主那时也才六岁,却是真的不再胡乱说话,只是……只是性子有些变了。”
莫问书听得开阳诉说,只觉得胃里一阵翻腾,柳姬月如此做法对着才六岁的孩童,当真让人觉得恶心,用心险恶,多大的孩子能受得住这样的惊吓?只是莫问书突然想起在更早之前飞雪就亲见了他娘一剑穿心杀了他爹的情形,比对起那些无亲无故的工匠,却倒是没有那般刺激了。
“少宫主是个极要强的孩子,宫主如此做法他心里自然有想法,时间久了,他也就……”开阳似乎是找不到什么词可以很好的讲述这番变化,停了口为难起来。莫问书却是能够明了,心里也是一片怅然,等到开阳再开口的时候,却是听得他说柳姬月对谈飞雪的教导是极严苛的,她教他如何驾御他人,她给他富裕闲逸,她教他绝世功夫,她给他悉心照顾,她教他知书达礼,她给他权力尊严,她当他做能够立于万人之上的天之骄子来养,她要他俯瞰了世间万物,心里狂的竟是任何东西也入不得他的眼。莫问书只觉得若果说柳姬月教给谈飞雪的不是用这般激烈的手段,那便都是好的,只是柳姬月心里的那些想法到她施到谈飞雪的身上时,却都是太过了的。听开阳话里的意思,似乎也都是有意为之,莫问书听得心里阵阵冰寒。却实在想不透作为教养了谈飞雪的至亲之人,她为何定要用这样的法子。江湖人都说柳姬月性格诡异行为乖张,说这北辰宫歪门邪道,只是如此看来,倒当真是不正常的紧。
“那之后,少宫主有很长一阵子不愿开口说话,我同天枢只是陪着,也不敢多逗他,宫主也只叫他想清楚再讲话,并不强劝。直到有一日,少宫主竟像是没事发生一般开口跟我们说笑,那时我们也只当事情是过去了……却不想……少宫主就命人寻来了这满池满院的毒虫毒蛇。天枢原是问过的,少宫主答他说,这里的东西都是他顶讨厌的,只是他越发的不要自己将来受制于人,便容不得有这些弱处叫人拿捏,强逼着自己喜欢了。”
“飞雪他……何苦如此这样为难自己……”
“怕是因为宫主也是极要强的人吧。”开阳闭了眼像是在回忆柳姬月的样子,低声道,“宫主是极疼少宫主的,更容不得他有半点差错,所以也是顶顶严苛的。那时候,少宫主或许只是害怕的心思居多,既觉察了宫主的心意,便不敢逆着她了吧。”
莫问书听到这里,终于愤恨的握了经纶,拔剑对着池边古树胡乱砍了几下,想要将心头压着的那股郁闷怨气一古脑的发泄出来,“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这样!飞雪他原本好好的!做什么一定要将他弄成现在这样!”
开阳只是在一边看着他砍,也不去阻止,等他砍得累了,也就说道:“莫少侠你如今也是知道这些事了,天乙和天璇他们却是都不知道的。这不过都是少宫主七岁之前的事了。那之后的少宫主,已渐渐成了现在的样子。我同天枢只觉得那之前的两年,只当做是我同他之间做过的一场梦,便是在少宫主那里,也是越发不能提及的。”
“飞雪便是这样,我仍是信他。”莫问书收了剑,眼里终于不再混沌,“他即便是经受了这样的事情,他也没有变做那冷血的人,他本就不是个做恶的人,自然永远都是好的。”
“莫少侠,你能这样想少宫主的事情,开阳代天枢一起谢过你了。”开阳说着,竟是抱拳一鞠身,“我虽不得细知你同少宫主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只是除了我们这干下人外还能有个朋友这般信着少宫主,我们都是欢喜的。少宫主事实上也只得你和摇光两个朋友而已,若是摇光……摇光……他却是宫主的人,若说真心信着少宫主的朋友,也只有莫少侠你一个了。”
莫问书听得开阳一口一个朋友的说他同谈飞雪的事情,心里有些惆怅也柔软,又听得那个名叫摇光的人,似乎也像是七护法的一个,却不知究竟是做什么的,但觉得北辰宫里的人虽各有各的怪异却都是真心待飞雪的,他也没有很多在意,只是心里又思及曾经月下同飞雪立的誓言,竟觉得自己那时说的话到了今时今日甚至更是坚定了。
他同开阳在这黯玄池处又说了一阵,两人一起走了回去,日头已在中空,他二人想着谈飞雪也该是起身的时候,到了殿外却发觉仆从使女都乱做一团,神色慌张。两人心头一紧,四下看了也见不到天璇,于是拉了个正要往外跑的使女就来问话,一问之下,大惊失色,原来谈飞雪的七日之毒却正是今日发作的。
第三十八回 悼心幻游
谈飞雪此时睡在软榻上却不似周围一干下人那样惊慌,十三年来如此阵势年年一次,他心里多少知底,第一日只痛得心胸,姑且可以忍得。只是话虽可这般轻描淡写的来讲,他也却是面色青白,额上受不住的泛了汗出来。这笑仙姿的毒发作到第三轮的时候,每多一日便多一样痛楚,却是从最最要紧的地方开始痛得,越往后逐加的却是渐渐好过的地方,然而即便是略略叫人好过,也是同裂心之痛一起来的,多痛上个轻缓的,反倒是更叫人难熬了。
天乙小心地为谈飞雪擦着额上的汗,一只手却紧紧握了他的手不放,谈飞雪任他捏着。这毒发已渗入经脉骨里,天璇纵使医术高明也束手无策,在一边急得泪直打转,忍不得便要落出来。若说之前的三日和五日之毒,还行走在体肤血管,由她银针引出尚可减了些痛苦去,如今这七日之毒却只由谈飞雪一人抗得,熬过便是。话能说的轻松,当真受得却又是另一番光景。
谈飞雪只觉得有什么人取了把弯刀倒勾在了自己胸口,刀尖刺进肉里,顺着力就将胸骨向两边拉扯开去,骨虽不会断裂,连着心的肉却是生生像要从身上剥下来一般。他强忍着痛却是抽不得气,只稍稍用力,裂胸之痛便会愈加严重,想要放缓了小吸几口气,那番小心得来的气却是无论如何也进不到胸口,只入到口鼻一些便失了踪影,只憋的他整颗心开始狂跳起来。心跳的快了,胸口就越发的痛,他一发狠,重重吸了气,即刻就是一阵眼冒金星,那像是生割着他心胸之肉的弯刀似乎瞬的就以利刃敲砸在胸骨上,仿佛胸中的骨断成两折,谈飞雪只觉得自己能看到那光景,那胸骨就似两把尖锥一般裂开,又戳了周边的肉,只叫他连忙撤了吸气的劲道,小心的喘着。
他如此这番争斗着,竟熬了个把个时辰,脸上神色几番变化,额上的汗已顺着颊淌落下来,粘得额前耳边的发都湿得垂贴在脸上,全无了半分整齐的样子。天乙看得心痛,却无法替他痛,伸手撩了他耳迹的发替他理好,旁人都知少宫主是顶顶要干净的,也是最容不得自己样子难堪的。
感觉到天乙抚他的手,谈飞雪张了眼去看他,见他脸上神色苦楚,忍不住提了气逗笑他道:“你做什么这样,你也痛么?”
天乙深知谈飞雪性子要强,最恨人怜悯作态,只是他现在实是受不住自己满脸凄苦的样子,强打了精神弯起唇道:“少宫主,天乙陪着你。你莫要再说话了。”他见谈飞雪听了这话眼光渐渐涣散,那双黑亮的眸子全无往日神采,内里印出的自己那脸却是笑的比哭的更丑,当下咬了唇不再说话,只是手上握着谈飞雪的劲道愈加的重了。
谈飞雪此时却是想说话也不再能提起气了,小心的抽着,只盼能吸得多少进去也是好的。他这样小心的缓着,倒觉得胸口的裂痛少了几分,只是刚才那般自己强撑斗着,竟是极伤神的,他只觉得手脚渐轻,脑里闪进些说不明的迷蒙思想,像是见到了儿时的光景。如此,也就枕在天乙身上恍惚着睡了过去。天乙见他累极晕睡,却是安心了几份,喊了天璇去熬那千年紫芝来,待到少宫主一醒便可要他服下,多少也可助他提神。
恍然间谈飞雪似是见到了极相熟的人,却是喊不出对方的名字,他见那人立他在不远的地方,周身仙雾飘绕竟有些不真切了。他自嘲一笑,只想起如今自己怕是身在梦中,当真是又痛的累极昏睡了过去。只是这处奇妙的梦境自己倒也不像是初次来到,他向四下张了张,却是连棵草木也没望到,仍只那一个人背着他悠悠然的站着。谈飞雪才觉得没趣想要转身离开,就见那人缓缓转了身过来。他见那人多转几分过来,自己的胸口就痛上几分,却是揪紧了再难放开,那裂骨切胸之痛又发作起来。他强撑着拽了胸口只盼能看清转身而来的那人究竟是谁,却是在那一瞬间转了梦境见到四下飞溅的鲜血,遍地横尸。刚才那人已是心口刺着把长剑倒地而亡,那嘴角流着丝触目的鲜艳血色,他却是怎么也看不清那人的面貌。谈飞雪大骇之下只觉得那人本该是自己最相熟的,却是如何也看不见脸,更是心里脑里的涌上混沌的痛楚,半刻也容不得他想事。待到他痛极想要发声,却见到自己满手是血立在了一旁,那被穿心之人的唇角却是浮着丝笑的,那剑柄上的血却倒像是他手上沾了过去的。谈飞雪只觉得忽然从万丈云端失了足落下,云雾绕身心口一忽儿的就摸不着跳动,似是被人偷了去一样。到他突然又觉得落到了什么软物上,便猛地惊醒,整颗心又狂跳起来,惊得他大口的喘气。只这一喘,那裂骨撕肉的痛又回到了身上,叫他片刻不敢再吸气,硬是要他生生止了呼吸僵在了那里。
天乙在他身旁一直守着,见他此前又是皱眉又是急气,已知他身陷梦魇,却又无法喊他醒来,只在一边取了温热之水裹了湿巾替他擦汗。此时谈飞雪突然醒来,即刻又痛的脸色煞白,只吓的天乙慌忙喊了天璇端那千年紫芝汤来就要喂他喝下。
“少宫主,少宫主……”天乙伸手抚着谈飞雪的背脊助他起身侧靠在自己腿上,好让他心口朝下也能略略舒服上些。谈飞雪耳里听得天乙的话,嘴上却做不出反映,任他扶了自己起来又靠着,终是细喘了良久才觉得好过了些。天璇早已端了紫芝汤来,奉在一旁,见他眼神渐渐清明,心里欢喜,破涕为笑走将上来,递了那汤药到天乙手里,嘴上带着哭音道,“少宫主,您可是好些了,先喝了这紫芝汤吧。”话才说完,眼里的泪又禁不住的滚了出来,竟是止也止不住。
谈飞雪见他这样,又感觉到天乙的小心紧张,脸上却是浮了个虚弱的笑来,轻声道:“哭什么。死不了的。”天璇听了这话,连忙点头,却又不知想起了什么又急得直摇头。谈飞雪见她慌乱,更是好笑,闭了眼不去看她。天乙这时候送了灵芝汤到他嘴边,他却撇了头露出一脸嫌恶的样子,嘴里淡道:“我不喝这个,拿开。”
“少宫主……”天乙见他这个时候忽然又使性子,心下着急又不好强灌他喝,嘴上央道,“您多少喝点,即便是一口也是好的。”他见谈飞雪仍是闭着眼显然不把他的话当一回事,又忍不住再道,“这千年紫芝是京城那边特意送来的,天权知您烦了那些野参、古贝,您又不肯再服白术下药,故尔选了紫芝送来,宁神益气是极好的,少宫主还是……”他的话还没劝完,却听得谈飞雪攒了眉只丢出三个字:“拿下去。”见他这样,天乙也不敢再多话,只能递了给天璇,要她快快拿了下去,免得谈飞雪忍不得又要动怒会要再伤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