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跫音响起,立刻激起风满心的悸动,粉碎了前一刻的薄弱顾虑。
他来了!
高兴中又带著失落的情绪瞬时窜升,两种迥异的感觉同时冲击著他,夺去了他短暂的呼吸。
能让皇帝每天亲自探望,果然是关系非比寻常的人。
「小海。」惠帝今天的嗓音比昨天多了一份无奈。「朕还是失信於你了。」
随後是一阵深沉的叹息,让风的心为之一紧。
「朕说过,会尽力避免那些无意义的战争。可是,朕终究还是无力阻止……为了巩固大明江山,为了『苍生百姓』而战,好讽刺的藉口啊……」惠帝自嘲的苦笑声回盪在银白的空旷中,笑自己的软弱,笑自己明知如此却依然选择软弱……
各位为大明开国而披荆斩棘的功臣们啊,朕恐怕终其一生都不能成能一位雄才大略的明君了!「小海,朕果然是不适合当皇帝啊……」
近在咫尺的风将他的话一字不漏地听进去了,连他的哀伤与苦恼,似乎都经由夜风传达了给他,跟他产生了不可思议的共鸣。
然而,突来的危险气息让风全身的细胞都警觉了起来,多年来的经验直觉令他的心头一颤。
一道恍若没有体温的身影倏地欺近毫无防备的惠帝,从预先用墨汁涂黑剑身以免反光这点细心看来,对方似乎是个行事谨慎之人。
蒙面刺客的剑在刺向惠帝胸口的当儿,虎口倏地一阵发麻,长剑当啷一声地掉在地上。惠帝闻声惊愕地回头,却发现两个黑衣人已经开打。
刺客在刚刚的一击失利後便免不了浮现一丝惊慌,但他迅速地恢复了镇定,虽然失去了武器,所出的拳却依然深重有力,呼呼有声。
学过中国功夫、又深谙日本武术各种流派的风也不敢大意,一边慎重地卸开扑面而来的气道,一边顾忌著身後的惠帝,怕他被他们交手的内功馀震波及。
「喝!」刺客趁著风稍一失神的瞬间,右手猛地向风的胸口一探,似无力却又重若千钧,震得风霎时倒退一步。
刺客对於风的强硬也相对地一愣,他是第一个接下他那一掌还能站著的人!
「啊!」一直站在後面的惠帝早已认出了其中一人是风,而他再笨也晓得另一位黑衣人是刺客,这已是不陌生的情境--小海为他牺牲的那天不也是这样的情景吗?够了!他不要任何人再为他而死了!
先前中了一拳的风此刻已渐感吃力,胸口难耐的灼痛使他的动作更加的笨拙,只能勉强地挡住他的攻击。
为什麽我要如此拚命?我没有理由要保护他啊!我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麽啊!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不是吗?没有任何的关系啊!想到此苦涩处的风血气一阵逆流,一大口鲜血如涌泉般自口中喷出。
「皇上!」因听到打斗声而赶来的随从们心慌地怪叫道。「快护驾、护驾!」
刺客一瞄,知道暗杀的时机已失,於是敏捷地向後一退,没入了黑暗之中。
风无力地跪倒在地,极力地忍耐著椎心之痛。那……不是普通的掌法!
「风!」回过神来的惠帝急忙趋前察看,扶住了风摇摇欲堕的身体。
看著惠帝关心的神色,风埋藏在面罩下的薄唇扬起淡淡的笑意。自己想要保护他的原因,似乎已经得到了解答。
一涌而上的护卫随从拉开了惠帝,忙著要送他回寝宫检查是否有受伤。
「你千万不能死!」惠帝频频回头大声嘶喊,他想确认风平安无事,但却仍被迫带走。
「……」挣扎到听完这句话後,风随即坠入无边的黑暗。 [墨]
6
在获悉皇上并无大碍後身边的护卫都暗自松了一口气,差点就因保驾不力而丢了小命,所以皇上平安无事最高兴的反而是他们。
但惠帝却仍然得留在床上『休养』,为了尊贵的『龙体』著想,惠帝只好顺从臣子们的坚持。
「风他情况怎麽样了?」目前惠帝最担心的就是风的状况,但他又不能亲自探望他,只好从这个负责照顾风的小太监口中套打探一下。
「已无大碍了,不过还是治疗一段时间。」小太监在心里一吐舌,皇上果然问起了!真不懂那位叫风的人为何叫他说他这种不实的话,欺骗皇上这种事可是要杀头的耶!
但风理直气壮地说「如果你告诉皇上实情,说不定会加重皇上的病情,你又担待得起了?况且我很快就会没事的,这件事不会有别人知道的……」
小太监叹了口气,真是小人难做啊!
「是吗,那就好。」惠帝顿时放下心头大石,还好!如果再有人为他而死的话,他可能又会自责一辈子,这样的滋味嚐过一次就够了……真的够了。
一点都不好!小太监不由得在心里反驳一句。听御医说那一掌可是极为狠毒的云南蝎掌,中掌之人若没有内力护身必定当场全身内脏尽碎而死,风虽然内功深厚,却仍受了重伤,差点就归西了!真是可怕,亏他还说自己没事!的确是勇气可嘉!小太监我可是看了那伤口都心颤不已呢。
「小顺子!」
「是!皇上有何吩咐?」一时想得忘我的小顺子听得皇上叫他,忙不迭应道。
「传话下去,叫御医把回魂丹拿去给风服用。」
「啊?」他没听错吧!那总共才五颗的回魂丹?连太祖都百般珍惜地将之视为传家宝的仙丹,皇上怎麽如此轻率地给一个外人吃?虽说他救了皇上,但也用不著动用到回魂丹吧!
「没听到朕的话吗?」惠帝不满地皱眉,这点权力他应该还有吧!怎麽连个小太监也开始质疑他的话了?
「不,小的听到了!」小顺子惶死地哈腰应诺,迅速地领旨离去。
* * *
终於可以到外面走走了!惠帝舒畅地伸了伸懒腰,精神抖擞地下床。
踏出寝宫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去探望风,虽说已知道他并无大碍,但他毕竟是他的救命恩人,怎麽说他都要去一趟。
自从那天的暗杀事件发生之後,惠帝身边的护卫又增加了,而且太后更禁止他再独自前去小海的墓前,这无疑是一个极大的打击,但面对母后说的话他能反驳什麽吗?只是,他怕一直靠著小海支撑的自己会陷入宫场的浮伪而不能自拔……
朕到底该怎麽做呢?小海……
「皇上驾到!」远远传来的叫声让床上的风猛地一惊,皇上要来?迅速检查身上有无血迹,万一让他看到血就不好了。
伸手将棉被拉盖过受伤的胸口,风才如释重负地松一口气。
叽叽的开门声之後,接著传来惠帝坚持独自进去的声音。
风的心中抹过一丝暖意。
「咦,朕吵醒你了吗?」关上门後转身发现风正眼睁睁地看著自己,惠帝有点抱歉地问道。
「没有。」依然是惜字如金,然而此刻风的声音却带著未曾有过的温柔。
惠帝轻轻地走近,在床沿坐了下来。风因惠帝突然的亲近而一阵骚乱,更导致他血气逆流而轻咳了两声。
「你没事吧?」惠帝紧张地欲欺近察看,却被风的手挡开了两人过近的距离。
「没事。」你不再靠近我的话就没事了。
「你连这种时候都得戴著面罩吗?」惠帝喟然,脸上罩得紧紧的,连呼吸都有困难,受了伤的他为何还如此坚持?
「……」风的眼里闪过一丝无奈,让外人看见自己的真面目是忍者的大忌,因为他们的任务都极为机密,所以身份一旦暴露,不只自身有危险,就连主人也会受到牵连。那些曾经因任务失败而身份败露的忍者,往往会被他们的主人先下手为强地灭口,以免被敌方所利用。
这是忍者的宿命,失败即意味著死亡。
「听说你们明日就要启程回国了?」惠帝很在乎这件事,因为风是为他而受伤的,而他虚弱的身体此刻并不适宜周车劳顿,所以惠帝希望风能待在宫里,等到他伤势痊愈之後再遣人护送他回日本。然而这都只是惠帝一厢情愿的想法,最重要的还是风自己的意愿。
「嗯。」其实直到现在风才被他的话提醒,是啊,明日即是回国之日了。而不应该有的不舍却蓦地涌现。他似乎已失去当忍者的资格了,三番四次地使自己投入了过份的情绪,不该是这样的!他明明已是一个舍弃所有的人了啊。
「那,你可以留下来吗?」这个过於暧昧的问题让风的心一颤,明显地误会了他的意思。
「为什麽?」满腔的激动却只能化为三个字。
「你的伤尚未痊愈,朕不希望长途跋涉又使你的伤势加重了。」惠帝流露於外的真诚却将风打入了冰窖,徒留失落。
毕竟我不是那个『小海』啊,又怎麽期盼堂堂的皇上会因私情而留下我呢?看来我不单单失去了该有的冷静,连脑袋也不灵光了!
「不用了。」以这种理由留在这里唯有痛苦,他应该做的是回去再重新修练自己,直到自己能再次心如死水,不为任何事所动。
多馀的感情只会带来懦弱,像他现在这样重伤在床不就是因为一时的感情失控所造成的吗?这样的蠢事干过一次就够了。
「你真的坚持明天就走?」惠帝的失望溢於言表,让风再次产生了错觉,以为惠帝此时所关切的只为了他一人,不为他为他而受的伤。
前一刻的自己无谓的坚持轻易地被惠帝坦率的眼眸粉碎,在两人互相凝视的此时此刻,他忘了远在天边的足利将军,忘了他宣誓过永远效忠的天皇,甚至也已经忘了自己。
第一次,他找到了自己真心想要保护的人。
「我留下来。」 [墨]
7
「奴才!任务失败还敢回来见我!」齐泰怒极地往桌子一拍,以与平日大相迳庭的狰狞脸孔骂道。
黑衣人虽心有不甘,还是身体一屈,解释道:「皇上身边突然有人相救,而且功力深厚,这跟你所说的根本不一样,是你说只有皇上一个人,所以我才……」
「还找藉口!」齐泰不客气地截断他的话,瞋目一瞪。「有没有被发现身份?」
黑衣人连忙摇头否认。
「要是事迹败露了,你跟我都会遭殃!现在皇上身边又加派了人手保护,变得加难下手了!」
齐泰蹙眉沉吟半晌,然後抬头狡猾的眼眸,示意黑衣人把耳朵凑过去。
「……」听完齐泰的计谋後,黑衣人沉默地颔首,迅速转身离去。
齐泰似乎相当满意自己的办法,他洋洋得意地拿出纸笔,挥笔直书了满满一张,然後将其卷成一小束,从笼子里取出信鸽。
虽然也有专门的人为朝廷传送信件,但因为事关国家机密,齐泰还是宁愿相信自己的信鸽。毕竟,这也不是什麽朝廷公务信件,而是--送予诸侯周王的『秘密信函』。
而齐泰之所以建议惠帝削藩,也只是因为要为周王的起兵造反制造一个藉口,他本人对自己的完美计划心醉不已,等到魏宣王夺取政权之後,他也将取得丞相之位。
皇上啊,只能怪您太过单纯了!这样的您是不能统领国家的。
* * *
在皇宫的另一黑暗角落,阴谋的意味也正悄悄地渗透。
「福来公公!」小山子神秘兮兮地低呼著公公,双手不知藏了什麽似的鬼鬼祟祟。
「什麽事大惊小怪的?」福来自顾喝著上等的铁观著,白了小山子一眼。这些小的就是定不下来,整天毛毛躁躁的不像话。
「燕王有信过来了!」小山子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炫耀似的交给福来。
刚刚还一派悠哉的福来刹那间神色紧张地抢过信件,迫不及待地拆开阅读。
可是,当他看完信後,却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最後竟大笑了起来。
「公公,是好消息麽?」小山子想趁机占点便宜,连忙摆出一副喜的嘴脸。
「好极、好极!」福来心情大好地拍拍小山子的背,接著又神色一敛地说:「小山子,你想不想发财?」
「当然想!小山子连晚上做梦都梦见自己发了大财!」小山子故意夸大其辞地吹嘘。
「想的话就照公公的话去做。」福来压低音量,详细地道出他的计划,最後说道:「事成之後,你想要多少的金银财宝都不成问题!」
「可、可是,这是……造反哪!」小山子已被福来的话吓得双腿发软,他的小命可禁不起这种冲击啊!
「那你是不愿意了?」福来的眼闪过一丝寒意,充满著威胁的意味。
「小的不敢!小的定谨照公公的吩咐去办!」没办法了,现在已是骑虎难下了!小山子在心中哀叹,小人难做啊!
* * *
「御医,风的身体还要多久才能复原?」待御医为风检查完身体之後,一旁的惠帝开口问道。
「还得调养三个月。」御医收起药箱,心虚地应道。
「还要那麽久啊?」惠帝有点担心地自言自语,服用了回魂丹还要三个月,这表示伤势很严重罗?那个小顺子还说什麽没事,真是胡说八道!
御医一副急於离去的样子,因为他不敢告诉皇上风根本就没有服用回魂丹,当他听小顺子说那是皇家最珍贵的丹药之後,风无论如何都不肯吃,最後只说服他自己先收起来,以後再看看是否退还给惠帝。
真是没见过如此固执的家伙!御医无奈地摇摇头,退出了房间。
等到房间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人时,惠帝才幽然地道:
「朕没想到你竟然伤得这麽重!都是朕的错!朕一直给身边的人添麻烦,却什麽忙也帮不上……」惠帝自责地垂下眼睑,那令风心痛的扭曲表情又再次出现在他细致的脸上,只是--这次是为了他,还是为了『小海』?
风静静地听他说,没有作出任何反应,可是眼神却专注地看著他,似乎在默默地支持著他。
惠帝难为情地抿嘴笑道:「朕怎麽说起这些来呢?……」神色一沉之後,他继续说道:「可能是因为你让朕想起了一位好友吧!」
「谁?」一直沉默的风突然出声问道,虽然他已经知道答案,但他实在很想弄清楚惠帝跟那个小海之间的关系。
这才知道风也会有问题的惠帝在一阵的错愕之後不禁莞尔。「他叫小海。是朕最好的朋友。」 「他人呢?」难得地一再发问,本来还觉得挺有趣的惠帝在面对这个问题也不免僵住了。
「他……」惠帝原本红艳的双唇瞬问失去了红色,微微地颤动著。「他……已经……不在了。」一直不愿承认小海已经离他而去的事实,所以他才每晚都到那里看他,像以往那般聊著天南地北,他以为他们会当一辈子的好朋友,不因身份的不同而有所改变。
「为什麽?」风尖锐地问道,虽然他晓得这是在挖他的疮疤,但他抹煞不了自己对小海的敌意,不问个清楚他无法安心。
倒抽了一口冷气,强忍住内心的刺痛,他缓缓地开口:「一年前,有一名刺客趁著朕午睡时行刺,结果那时刺客出手太快,朕还未能作出反应之前,小海他整个人已扑向朕,他将朕推开,自己却被刺穿了胸膛……」惠帝的声音渐渐泣不成声:「然後……护卫赶到,朕连忙叫御医,小海他却说不用了……他说,他很高兴能跟朕成为好朋友,还说如果有来世的话,他希望……还能、还能当朕的好友……」
惠帝慌乱地用袖子擦著流个不停的泪水,他竟在人前流泪了?
「呵,朕失态了。」惠帝用他那比哭还难看的笑脸自嘲道,用衣袖遮住自己狼狈不堪的脸。
风依旧躺在床上,他总算弄清楚整件事了,而且他也终於了解,惠帝之所以对他如此的关心,只是因为他将小海跟自己重叠了,他只是愿再看到有人为了保护他而死,并不是因为他是风。知道答案後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空虚与失望,现在的风却震惊地发现自己竟还有想要保护他的心意,就算自己永远只能当个影子也好,他还是……不希望他受到任何的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