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地扶起尹天翊,让他靠在自己怀里,楚英一手端起药碗。
那浓黑的药汁,是穿心莲、龙葵、连翘等清热解毒的药,因而十分之苦。
盛了一玉匙药汁,吹凉,递到尹天翊苍白的唇边,「乖,喝药,吃了药,你就好了。」
药汁流入嘴唇,一嘴的苦涩,空了许久的胃,本能地泛起恶心,尹天翊皱眉,那才喝下去一口的药,
就吐了出来。
宫女立刻拿布巾,擦干净被褥上的药。
喂药,呕吐,在尹天翊昏迷的时候,楚英就已经习惯,他不急不徐,像一池湖水般温柔平静,重新拿
起玉匙,喂尹天翊喝药。
这样,就折腾至半夜,尹天翊才喝完了药。
看着宫女伺候尹天翊躺下,给他擦脸,擦手,盖好锦被,楚英才依依不舍地离开,返回自己的宫殿。
烛光摇曳,聆听着蝉鸣,缥渺的月光静静地倾泻在花团锦簇的庭院里。
楚英背对着乌木长桌,站在栏杆前,注视着夜景,他的身后,是正在把奏折分类摆好的大官司。
大官司只穿一件白色丝绸束衣,淡施脂粉,像出水芙蓉般姿色诱人,楚英的心思却完全不在她身上。
伫立了半晌,楚英开口道:「天翊的伤,大概要两个月才能好,朕才登基,后宫的事务,由你做主。
」
「能为陛下分忧,是奴婢莫大的福分。」大官司谦卑地说,心里十分高兴,这说明她仍然是蒲离最有
权力的女人。
「还有一件事,」楚英转过身来,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侍卫回报,清点大苑士兵的尸体时,少了两
具,正好是那对兄弟,你清楚吗?」
奏折啪地掉了下来,大官司慌忙下跪拾起,「是吗?这个......奴婢不知。」
楚英叹息,一口气喝完酒,说道:「朕杀了大王兄、二王兄、三王兄,软禁五弟,流放三位公主,只
留下你,因为......只有你是我嫡亲的姐姐。」
大官司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冷汗顺着粉腮流下。
「你对我一直很忠心,为了我杀人放火,眉头也不会皱一下,可惜这次,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大官司惶恐跪下,「奴婢该死!擅作主张,放了那对兄弟,请陛下开恩!」
楚英却是温柔一笑,「我没怪你,起来吧。」
大官司心惊胆战,不知楚英在想什么?她从来都不曾真正了解她的弟弟。
楚英的母亲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农妇,被先王掳进皇宫时,她已经生过一个女儿,而且,还怀着楚英。
八个月后,楚英出世,是蒲离四王子,但国王知道这不是自己的儿子。
楚英的母亲整日以泪洗面,思念被杀害的丈夫,很快被国王厌倦,两年后跳河自杀,她留下的,是一
个心计重重,可怕的「怪物」。
看似最无害、最天真的四王子,长大后费尽心机,杀人如麻,疯狂地报复国王,直到所有的权力,都
掌握在他手中。
连大官司都害怕这个嗜血的弟弟,因为,当他想杀谁却没有机会时,他会耐心等待,等待一个一网打
尽,斩草除根的机会,而当那个时机来临时,他会毫不犹豫,把所有人都斩杀殆尽!
大官司微微发抖,楚英冷冷地瞥她一眼,「下去吧,我累了。」
「是,陛下。」大官司仓皇步出宫殿。
被细心照顾了一个多月,尹天翊的气色好多了,也记起了自己是谁,知道自己是在蒲离皇宫里,不过
奇怪的是,他住的宫殿换了,身边的女官和宫女也换了,而且不见宝音和巴彦。
楚英对他说,宝音和巴彦为寻找一种解奇毒的珍稀药草,带领大批大苑士兵,去了蒲离西北方的山林
,可是,算起来有五十多天了,他们也该回来了。
尹天翊能下床走动后,就每天去宫殿门口,望眼欲穿,等待宝音他们回来,但是......日复一日,当
斜阳往西边沉沉落下,他们还是没有回来。
「殿下,天色暗了,还是回内殿休息吧。」一名女官缓步走出,身后跟着十来位宫女,提着莲花灯,
个个低眉顺目。
「西北方的山林,很远吗?」尹天翊忍不住问道:「是不是有很多猛兽?我担心他们遇到什么意
外......」
「殿下,西北方的山林,地形复杂,无人居住,行走极不方便,更何况又是大队人马,奴婢猜测,他
们仍在峭壁、密林,或是山顶挖掘药草,殿下请勿担忧,再多等几天吧。」
「可是......」
「果然又在这里。」
楚英微笑着从大殿另一端走来,宫女急忙下跪,「陛下万岁。」
「免了。」楚英将手一挥,眼睛里只有尹天翊。「我已经派人去西北山林查探了,过几天就会有消息
,你还在生病,别站在这里了。」
「我已经好了......咳咳!」才说自己已经康复,就突然咳嗽起来,尹天翊尴尬地捂住嘴巴。
「别逞强,」楚英抬手,立刻有宫女递上一件熊皮裘衣,楚音接过大衣,细心地替尹天翊穿上,「回
去吧,我命人煮了蜜炙乳鸽、糖醋鱼,都是中州美食,你一定喜欢。」
「谢谢。」尹天翊笑了笑,低头看着裘衣上的翡翠钮扣,有些失神,由于突然病倒,他错过了狩猎大
会,这件熊皮裘衣他原想送给铁穆尔的,结果是楚英猎到黑熊,把裘衣送给了他。
黑熊皮柔软光滑,毛色极佳,又是顶级的工匠把它制成了裘衣,衬里是雪缎,钮扣是晶莹剔透的绿翡
翠,雕刻成蜻蜓的模样,惟妙惟肖,光一颗就价值不菲。
楚英对他太好了,简直是呵护备至,这让尹天翊惴惴不安,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又说不上来,有些想
避开楚英了。
「怎么?」见尹天翊呆呆伫立,楚英温柔地摸上他的额头,「又头痛?」
尹天翊像吓到一样地退开一步,「不,我很好......我进去了。」低头,仓皇地走进内殿。
楚音望着他的背影深深地蹙起眉头,甚至有些怀念那个虚弱的,只能靠在他怀里的尹天翊,那时候的
尹天翊,像受伤的小鸟儿一样无助,温顺,任他抚摸微凉的、苍白的脸颊,柔软的头发。
当尹天翊恢复记忆,能清晰思考,能自己吃药,楚英就觉得,尹天翊在回避他,两人只要一对上视线
,尹天翊就会匆匆看向别处。
不仅如此,尹天翊迫切盼望宝音他们回来,整天忧心忡忡,魂不守舍,急切想回到大苑的念头一目了
然。
但是......楚英是不会让他回去的,他在加紧筹备婚礼,只差几天了,整座皇宫,只有尹天翊还不知
道罢了。
月明风清,花香沁人心脾,在楚英的陪伴下,尹天翊吃完晚膳,就说自己累了,想要睡觉。
「早点休息也好。」楚英站起来,「你们,好好伺候殿下。」
「是。」宫女们惶恐地跪下。
楚英道别,和大官司一起离开。
宫女们忙着撤去桌上的杯箸,食物其实还剩有大半,尹天翊偷偷拿了一包荷叶粉蒸鸡藏在袖子下。
「殿下,药煎好了。」女官领着小宫女走过来,小宫女端着睡前吃的汤药,还有一盘水果。
「刚才吃太饱了,我去院子里走走,回来再喝。」
尹天翊说着站起来,往庭院里走去,女官也没有阻拦他,恭顺地说:「是。」
尹天翊走进庭院,这院子比云霄殿的大上三倍,不仅有花,有树,有拱桥,还有长长的曲径,低垂的
花枝立在曲径两侧,叶儿映出皎洁的月光。
尹天翊背着手,佯装欣赏花草,一路往北闲逛,走过石头拱桥,又往西走了一会儿,面前出现一排茂
盛的树篱,尹天翊左右看了看,猫着腰,从一个半人高的树洞,穿过树篱墙。
这个时刻,侍卫还在东边巡逻,而西祭司塔就在前方。
尹天翊蹑手蹑脚,由夜色掩护,匆匆来到西祭司塔后方,那里有一个地牢。
生锈的铁窗嵌在岩石基座里,里面传来阵阵臭气,还有水的声音,尹天翊是偶然知道,西祭司塔就是
关押死囚的地方,所以,他偷偷来看那个孩子。
轻轻学了两声鸟叫,尹天翊就拿出食物,从铁窗丢下去,黑暗中的少年,很熟练就接住了食物。
尹天翊笑了,背靠着铁窗坐下,压低声音说话,「不管别人怎么说,我是不相信神判的,你再等等,
我一定能说服楚英废除那种法律的!」
少年大口咀嚼着食物,没理睬尹天翊,尹天翊就径自说:「今天的月亮好圆,是十五呢,宝音他们还
没有回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其实我都已经好了,不需要那些草药了。」尹天翊曲起腿,抱住膝盖喃喃,「我只想要他们快点回
来,那我就能回纥尔沁了!」
咕噜噜......抱着瓦罐喝水的声音,地牢里依然没有响应。
「喂,至少告诉我你的名字吧,」尹天翊不满地嘟囔,「我都告诉你我叫什么了,我叫尹天翊,天翊
,就是辅佐君王,为人臣子的意思,我的父皇,不喜欢我娘,也不喜欢我......
「不过,」尹天翊释然地一笑,「我也不想做皇帝!这辈子,只想和最喜欢的人在一起......草原也
好,天涯海角也好,只要有他的地方,大概就是......最幸福的地方吧。」
黝黑的地牢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尹天翊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弯下腰,睁大眼睛仔细察看,可由于
铁窗太矮,他始终只能看到一面潮湿的墙壁。
「苍麟,」忽然一个稚嫩的嗓音以压抑的语气说:「我叫苍麟。」
尹天翊吓了一跳,他来了那么多次,还是第一次听见他开口说话。「原、原来你会说话呀!苍麟,这
名字挺好听的。」
等了半晌,少年却不再开口,尹天翊就拍拍身上的灰,站起来说道:「我该走了,明天再来看你。」
「等等。」
「嗯?」
「你等的人,不会回来了。」
「什么意思?」尹天翊不明白,蹲下身子问。
少年又沈默了,侍卫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在湿润的草地上微微响着,马上就要走过来了,尹天翊只好
猫着腰,屏气敛息,顺着原路溜回去。
可是穿过树篱的时候,他一头撞上一堵人墙,疼得眼冒金星。
「你去哪儿了?」伸手抓住他的人,是楚英。
尹天翊吓得脸都白了,结巴道:「我散步、去......那边。」
「那边?」楚英抬头,疑惑地看着树篱,高高的树篱后,是西祭司塔的方向。
「祭司塔是禁地,」楚英皱眉,有点不悦。「去那里干什么?」
「没干什么......只是好奇......就想看看。」尹天翊低头嗫嚅,一身冷汗。
「算了,」见他那么害怕的模样,楚英也无法生气,反而安慰道:「天黑,别乱走,被当成刺客怎么
办?改天,我带你去宫外逛逛。」
「哦......」
「回去吧。」楚英微笑,放开尹天翊,「其实我来,是想送些东西给你,走吧。」
尹天翊点头,跟在楚英后面。
第八章
楚英特意送来的是一把象牙柄的匕首,一套象牙做的杯碟餐具,一艘手掌般大小的象牙船,其它,还
有一块完整的鸡血石,几十匹金阈产的丝绸锦缎,图案是鸟兽花卉,雍容华贵,少说,也要百两黄金。
尹天翊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些礼物,不知道楚英干嘛送他大礼,而且鸡血石是刻印章用的,他已经有两
枚印章,一枚是私印,一枚是大苑王妃的御印,不需要别的印章了。
「这太破费了!我病倒,你尽心尽力照顾我,我已经很感激了!这些礼物,我心领了,不能收。」尹
天翊合起装有鸡血石的锦盒,谢绝道。
楚英笑笑,「这些是你应得的,我一时也想不到更好的礼物,至于理由,过几天我会告诉你。」
楚英在卖关子,尹天翊纳闷,过几天?过几天就有什么不同吗?
「殿下,药重新煎过了,祭司说要趁热喝,您快喝药吧。」女官领着小宫女,稳步走来。
一天要喝六次药,尹天翊有些厌烦,他的身体已经好很多了,偶尔一两声咳嗽,不用太惊小怪。
「我来,下去。」楚英挥退宫女,拿过药碗,「我知道你不想喝,但是不喝药怎么治病?堂堂金阈王
爷,还怕一碗药吗?」
在楚英的戏谑下,尹天翊只得接过药碗,硬着头皮喝下,淡褐色的药汁并不苦,不知道是什么?每次
喝下去后,他就特别想睡觉。
「吃这个。」楚英将一瓣糖渍桔子塞进他嘴里,尹天翊不及防,一口咬到楚英的手指,尴尬得不得了
,脸涨得通红。楚英轻笑着,目光灼热。
「我回去了,你好好休息吧。」楚英说道,大概怕太急进吓到尹天翊,站起来走了。
「殿下。」女官走过来一跪,是要伺候尹天翊沐浴。尹天翊借口要解手,去了内殿后面,把吃进去的
药全吐了出来。
呕吐的感觉很难受,喉咙都烧起来似的,眼泪直往下掉,但是尹天翊觉得,他必须把药吐出来。
「你等的人,不会回来了。」
苍麟的话让他介意,像符咒一样徘徊在脑中挥之不去,虽然他不是很机灵,也不会武功,可是他并不
傻,苍麟......一定在警告他什么。
尹天翊在水缸边,拘了一瓢冷水,用力搓洗自己的脸。
......楚英的眼神怪怪的,过分亲密的举动,也让他浑身难受,这不是朋友之间该有的亲切,还有─
宝音、巴彦、乌力吉、察罕......就算西北方的山林里,有救命的僊丹,他们四个人也不会一起丢下他,
更何况,还带走所有的侍卫!
尹天翊咬牙,他早该起疑的,可是一天要喝六次药,把他弄得浑浑噩噩,只听楚英的话。
楚英说什么,他就相信,简直......就像迷 魂 药似的。
尹天翊忍不住,又在水缸边吐了一次,直到胃里空空如也,喉咙刺痛为止。
尹天翊忽然间认清了事实,他在一个陌生的国家,周围除了女官、宫女,一个大苑侍卫都没有,他出
不去,别人也进不来!
尹天翊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慌中,怔怔地蹲在原地,脑袋里轰轰乱响,他被软禁了?怎么会?为什么?
脑袋里一连串的问号,一个也无法解答......
天蒙蒙亮,已有宫女起身忙碌早膳,尹天翊的饮食是另外准备的,楚英还特别请了金阈的厨师。
尹天翊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了一整夜,还是不明白楚英软禁他的理由。
他是最没谈判价值的人质,楚英也应该看到了,对大苑臣民来说,他远不及太子那海重要,而他的皇
兄青龙帝更不会买帐,就算把他杀了,青龙帝也不会眨下眼睛的。
楚英究竟图些什么呢?
「殿下,您醒了吗?」女官在纱帐外询问,她似乎听到尹天翊在喃喃自语。
「嗯,我起来了。」尹天翊坐起来,心事重重的,女官就命宫女撩起纱帐,端上青瓷水盆洗漱。
尹天翊漱了口,也洗了手和脸,小宫女端上新煎好的药,毕恭毕敬地跪下,「殿下,请喝药。」
「不用了,从今天开始,我不想喝药。」尹天翊推开药碗。
「殿下,这怎么行?」女官着急了。「这是陛下特别叮嘱的......」
尹天翊已从床上下来,大声道:「我说不用了!听不懂吗?」
众人一惊,尹天翊对下人一向客气,怎么今天竟大发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