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儿有何话说?”
“孤想说……”澹台瑾拖长了声调,一步一步迈过去,走到了寒瀛洲的身边,状似不经意的弹了弹手指,寒瀛洲心中一动,下意识的想屏住呼吸,却是迟了一步,身体突然一麻,他试着想挪动身体,却一动不了分毫,想要开口说话,也无法发出声音。就好像意识被抽离了身体之外,只剩下一副完全不受自己控制的躯壳。
“孤想说,沈齐是孤亲手所杀,那些士兵是孤私下所调,耶律宗云也是孤亲自放走的,当时太傅之所以无法回京,是因为他已经被契丹的乱党抓了去,足有二十多天下落不明,之后才凭着胆大机智,趁着他们契丹内乱逃出来的。所以太傅并无半点儿罪责!”
澹台臻咬紧了牙关,瞪着站在大殿上的人,看他继续侃侃而谈。
“太傅乃是国之股肱,追随父王忠心耿耿几十年,最识大体,知进退的人,众位大人,怕是误会太傅了吧?”满意的扫了一圈的人,方才那几个还在慷慨激昂的人,此刻都静默无声,澹台瑾话音一转,声调陡然拔高:“你们无话可说了吗?查无实证,捕风捉影,胡乱参奏朝廷大臣,以博取自己清誉,都是沽名钓誉之徒!”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吧?!!!”
“够了!”澹台臻终于忍无可忍,怒喝一声,拍案而起。他当自己是傻子吗?那几个人分明是一瞬间被他用药物制住了,才不能动亦不能言的,就算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利用那些人无法辩驳的机会,暂时洗脱了寒瀛洲的罪名,可那几个大臣又怎么会是吃素的?不但会把先前的罪名都加到他这个太子身上,保不准还会参他一个‘妖异’!
到时候不仅仅是丢了太子的位子,那么简单,真要是被那几个人咬死了会用妖法,说不准连命都要送进去!
“你既然犯错,非但不思悔改,还在大殿之上如此无礼,真是有失皇家体统!来人啊,将太子带回清凉殿,闭门思过,没有朕的旨意不准离开半步!退朝!!!”不给别人任何喘息的机会,澹台臻一口气说完最后一句话,怒气冲冲拂袖而去。
知道今日自己的目的总算是达成了,澹台瑾暗暗松了一口气,手指微动,解了方才布下的药,转身从容离去。
大殿上只剩下同寒瀛洲一起被药物制住的那几个朝臣,回想着自己方才突然之间如中了邪一般的样子,惊疑不定,惶然对视。
第六十七章
“哗啷”一声,一方端砚被人大力掼到地上,砸了个玉溅石飞。澹台瑾平静的看了看地上泼洒的四处都是的墨汁,又看了看那个像一头愤怒的狮子一样,在御案前踱来踱去的男人,好心的冲已经抖得像筛糠一样的小太监摆了摆手,后者立刻一脸如蒙大赦的表情,以最快的速度冲出了御书房,并且反手掩住了房门。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澹台臻见御书房内只剩下两个人,才怒气冲冲的开口质问。他的声音因为极度愤怒,而带着一丝颤抖,同时流露出的还有无奈——也就只有他,只有瑾儿能够让自己三番两次的失去理智吧?
“为了救寒太傅。”
看着对方一脉平静的样子,臻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为了救他?你就用今天这样方式救他?你以为满朝文武都是瞎子,还是以为朕是瞎子?你想让那些言官日后参你一个滥用妖法?”
“是毒。”澹台瑾平静的纠正道。
“好……好。”皇帝已经被气乐了。“果然七年在外,并没有白白荒废啊。倒是长了一身好本事,你可知你是太子,一言一行都被无数双眼睛盯着,等着抓你的错处,等着把你从那个位置上拉下来?你不是郎中,不是江湖游侠,你没有肆意妄为的权利!”
“父皇,契丹的事情已经结束,相信不日宗云就会献上议和书,这是儿臣草拟的日后边关发展规划,您再根据大夏朝的实际情况作修改吧。”澹台瑾将一个折子放到桌上,连同一方大印,印纽上系着一条明黄的流苏——太子印,皇位继承人身份的象征。
皇帝看着那方印玺,脸色阴霾,久久不语。“你这是什么意思呢?”
“儿臣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契丹的事情一了,大夏朝最后一块心病也去除了,儿臣也到了功成身退的时候。”澹台瑾抬头直视对方的双眼,诚恳道“父皇,我不是个适合当皇帝的人,我学不来你的铁血无情,这对于君王来说是最大的弱点。”
澹台瑾苦笑了一声,看了看那枚价值连城的太子印。“况且,斩杀戍边大将,私自调动暗部,抗旨不尊,私通契丹。这几条罪名加起来足够废太子了吧?”
“那完全都是你自己揽上身的!”
“如果我不拦下来,瀛洲就得死!我拦下来顶多是丢了太子的大位而已,况且对于当不当皇帝,我并不看重。”
“愚蠢!!!你可知古往今来废太子都是什么下场?”狭长的吊稍丹凤眼,微微眯起来,那是皇帝彻底暴怒的先兆,“死!只有死路一条,新君容不下你,朝臣容不下你,你连一个苟且偷生的地方都不会有!”
“瀛洲当初完全可以弃我于不顾,他没有那么做,我怎能忘恩负义让他背黑锅,而且说到底,他又是为了什么?不外乎是为了大夏朝,为了我,为了你!”
“那又如何?瀛洲的确是我唯一的贴心的人,但是除了你,我谁都不在乎!”
“够了,父皇。”冷冷的挥开扶住自己肩膀的手臂,澹台瑾的声音恢复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你已经杀了萧朗,我不会任你杀掉瀛洲。”
“不错,萧朗是我下令杀的。”臻帝闻言,瞳仁微微一缩,知道事情的真相已经暴露,索性大大方方的承认,“我不会让你心里,有除了我以外的人。”
“哪你当初为何还要逼我娶太子妃?”心中明了是一回事,亲耳听到又是一回事,澹台瑾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悲伤像是岩浆一般不可抑制的满溢出来,灼痛了身体,这个男人的想法,他弄不懂,一点儿也弄不懂。
“你还要我说多少遍,妃子不过是工具,不过是盛水的杯子,掸灰尘帕子罢了!可以有很多,可以用过就丢掉……”
“我不可以!!!!”大声打断对方的话语,澹台瑾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我只承认一个人……”
“瑾儿。”臻帝的心,为着最后那一句话,变得柔软,心中的怒气也渐渐消弭,甚至还萌生出一丝喜悦——不管如何,瑾儿是爱我的……
“萧朗已死,我不能令他复生,但是瀛洲我绝对不会放任不管。对你的许诺,我已经全部兑现,没有继续的理由……”也没有呆在你身边的理由,就算是对我的惩罚也好。我无法原谅你,也无法原谅自己……为了萧朗……
澹台瑾的身上散发出凌厉的气势,直逼眼前的帝王,“我只承认瀛洲一个太傅,有太傅才有太子,没有太傅,也就没有我!”
“你在威胁朕?为了一个外人?”
“是,你要记得,我确实是在威胁你!”澹台瑾一字一句,掷地铿锵。言罢毫不犹豫转身向大门口走去。
“来人,将太子带去清凉殿,闭门思过三个月,没有朕的旨意,不准有人探视,也踏出一步,违者杀无赦!!”
无视身后皇帝近乎咆哮的声音,澹台瑾迎上围拢过来的雁翎卫,冷冷一笑,勉强咽下一口涌上喉头的腥甜——没有了内力真是麻烦啊,方才那一下掌风扫到,就成了这个样子。
后世的史书上这样记载:“太子返京,帝大怒,幽之于清凉殿。”
第六十八章
已经过了多久?没有了时间的概念,最早的时候他还有闲情逸致,整理自己的医学笔记,到了后来,越来越烦躁的心绪,令他午饭定下心来工作,只是日复一日呆滞的盯着屋外,看太阳落下去,复有升起来。
自从那次吵架之后,已经过去了很久,就像皇帝说的那样,没有人来探视他,他也无法卖出寝宫一步。孤独和寂寞有如毒素,每日里侵蚀身体,仿若荆棘一样,在体内疯狂生长,打碎骨头,刺穿内脏,撕裂血管,令人痛不欲生。
臻……你真的是一个一言九鼎的皇帝啊……
澹台瑾瞪着眼睛,看着床帐边上,垂挂的流苏。胸腔隐隐的发疼,沈昀喂他吃下的化功丹,化去了一身的内力,连同那日在御书房受的内伤,二者隐疾一般埋藏在身体里,间或发作。
他不愿意医治,虽然这两者在他看来都是微不足道的毛病——唯有疼痛,才能提醒他,让人有活着的感觉。
他知道,澹台臻是在等着他屈服,可是,若是能够随意屈服,也就不是他了。
风吹着床边的流苏向里侧微微飘动,大概是外间的房门,或者窗子没有关严,若是从前暗香在时,断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那个女子,宝贝自己的身体,比宝贝她的性命还谨慎。只是,现在偌大的清凉殿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物是人非事事休……
“一阵不见,你就把自己折腾到了这个样子。”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在空寂的房间中显得分外突兀,澹台瑾略显意外的偏了偏头,模糊看见床边立了两个人影。
冰冷的手指抚上额头,触体的凉意为他空忙混乱的头脑带来一丝清明,接着昏暗的光线,澹台瑾吃力的眨了眨眼睛,瞪着站在床边的两个人,俱是一袭黑衣,前一个人的左臂不自然的垂在身侧,后一个人阴在他的阴影里,以一种保护的姿态。
伊诺?这张脸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是他绝对不会忘记,自己同母异父的兄长。“伊……哥哥?”
话一出口,澹台瑾也不由得笑自己的脆弱,迫不及待的想抓住属于自己的每一点儿温情,哥哥?伊诺八成会对这个称呼嗤之以鼻。
岂料对方却没有对他的话语,露出惯常冰冷嘲讽的微笑。“这是你的选择?”
“是,我的选择,以及我应该承担的后果。”微微点了点头,他尽力在脸上扯出一个笑容。当初就已经决定好的事情,他到现在也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自己承担结果,哪怕是——苦果。
“你后悔吗?”
“你要带我走吗?”
“不,我只是来看看你。”对放轻轻的摇了摇头,随后突然嗤笑一声,低语道:“你不像我们,也不像臻帝,倒像个十足的傻瓜。”
澹台瑾也笑了‘傻瓜’,这个词儿用在自己身上还真合适啊。“哥哥,你过得好吗?”
“我很好。”伊诺报了肩膀,自上而下的俯视着床上的人,突然道:“瑾儿,我已经找到了我的净土,你的桃源又在哪里呢?”
“桃源啊……也许桃源就是一个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最后那个武陵人,不也迷失在路途中了吗?也许桃源不过如庄周化蝶一般,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
“主……伊诺。”后面的黑衣人突然侧耳听了听,走上前一步,轻声呼唤,那个‘主人’还未完全脱口而出,便在伊诺一记锐利的眼刀下,改了口。
“好了,我们要走了。”伊诺低头,牢牢的看了一眼澹台瑾,见对方脸上露出的悲伤神色,眼中竟然闪现出一丝柔软的温情。“我会给你一个机会……再见了,我的兄弟……”
眨眼之间伊诺和那黑衣人的身影已然消失无踪,床帐的流苏被带起的风掀动了一下,慢慢归于静止。
澹台瑾睁大的眼睛,回味方才那短短的,不足一分钟的会面。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好像一枕黄粱,醒过来,还是空荡荡的屋子,寂静的清凉殿。
该不会是自己,太寂寞,所以罹患了妄想症吧?自嘲的轻嗤了一声,他的注意力忽然被床头一个青玉小瓶所吸引,看来不是梦啊。
抓过小瓶,旋开盖子,俯身嗅闻,浓烈的味道,好似苗疆妖娆的食人花,径自发出蛊惑人心的味道。仿佛一个美丽,但又致命的陷阱,赐予人万劫不复的深渊,以及永久的安眠。
这就是你给我的最后的选择吗,哥哥?紧紧握住了手中的青玉小瓶,他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显得苍白,几乎要将哪不足两寸的瓶子,嵌入掌心。将握紧的拳头抵在胸口,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寓意不明的,诡异的微笑。
太阳已经升起老高,树影顺着敞开的窗户投射到床前的书案上,一片摇曳婆娑。大概已经到了午膳的时间,小太监提着食盒快步的走进来,手脚麻利的将食物从里面端出来,一碟一碟的摆好,然后行了一礼,避猫鼠似的快步离开。
澹台瑾也无心计较对方的举动,他不想与人交流,这样正好遂了他的心意。自己现在不过是个被幽禁的待罪之人,在朝堂上的人眼中,这个太子之位易主只是早晚的事情。后宫的人又开始蠢蠢欲动,虽然皇帝有禁令,任何人不准接近清凉殿,但是风言风语每天都顺着高高的宫墙飘进来,挡也挡不住。
扭头瞟了一眼还冒着热气的饭菜,澹台瑾叹息了一声——不专业,太不专业了,那砒霜的味道隔着这么远就能闻到,如果他有兴趣用银针试一试的话,保准那银针黑得发亮。
看来已经有人等不及要自己死了啊。 也对,只要自己一死,那九五之尊的宝座就会有新的继承人,这么大的诱惑,足够后宫的那些娘娘们冒着诛九族的罪名铤而走险了。只是,有谁想过,他最讨厌的就是太子这个身份!
为了这个他已经失去了太多的东西,连同自己的自由和灵魂。
心头莫名的焦躁,澹台瑾知道自己的情绪不对头,很不对头。再这样下去,发疯只是迟早的事情。恨恨的冲到桌子前,抓起筷子将盘中的菜扫了几大口到嘴里,下一秒就搜肠刮肚的呕吐出来。这些日子以来厌食症越来越严重了,他甚至有些痛恨自己百毒不侵的体质,不然的话,吃下去的砒霜足以有致人死命的效果。
被那颗黑色的药丸废了全身的内力。这具身体在幼年的时候受到过那一次毁灭性的打击,全靠着一身浑厚的内力支撑,现在内力没了,体内压制多年的内伤顽疾一股脑的发作出来,畏寒畏冷,稍一激烈活动就头晕眼花气喘吁吁。
每日里的汤药,流水一般从太医院送过来,里面的人参茯苓天山雪莲也像不要钱一般往里放,不过那些药最终的去处,不过是窗前那棵梧桐树脚下的泥土里。
“殿下。”
现在还会这样叫他的也只有那一个人了,慢慢的转过头,澹台瑾冲着迈进门来的人点了点头:“你来啦,瀛洲。”
寒瀛洲站在门口有些犹豫,不过是十几日的功夫,那人就憔悴成了这个样子,可蟠龙殿里那位,这次也是狠了心,竟然咬紧了牙关不闻不问,一个是倔强到骨子里的人,另一个是宁折不弯的性子,此时都不肯让步,叫他这个加在中间的人左右为难。
“殿下,您近日身体可好?”
澹台瑾挑了挑眉毛,并没有理会对方这句明显的没话找话。他的身体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对方真真是多此一问。
“殿下身边也没个贴身的人,我给你找了个人来。”话音落地,暗一的身影出现在清凉殿的门口,不过他显然比寒瀛洲更加尴尬,抬起脚,又收了回来,进去也不是,不进去也不是。当初在皇帝和太子之间,他选择了皇帝,最终失去了那个人的信任,把他推向了万劫不复的境地,此刻他还有什么脸面出现在那人的面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