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破晓,月牙褪淡成一弯浅浅的,指甲印儿似的白。朝阳已经从天边升起,将天地都渡上了一层淡金。
【END】
番外之月朗星稀(一)
我叫萧朗。
我没有表字,因为我的父亲在我还未及弱冠之年的时候,就已经去世。午门问斩,惨烈并且耻辱的死亡方式,因为他的罪名是贪赃枉法,结党营私。
这是清流刚直的父亲,最不能忍受的罪名,我还记得法场观邢刑时,父亲被绑在石台上,他的脊背挺得笔直。监斩官抛下令牌,我看到他的嘴角有得意的笑纹。鬼头刀当空挥下,血喷射出来,模糊了一片的视野。
那一刻,我憎恨,又迷惑。憎恨那些害得我家破人亡的官僚,疑惑父亲到了最后,为什么还一心一意的忠于朝廷。
他的忠诚,我不懂。也并不想懂,
首犯问斩,家产抄没,男为奴,女为娼。
冷眼看着那群如狼似虎的官差冲进家里,砸烂了所有的东西,我们根本没有值钱的东西可以被查抄,除了父亲平日里,一字一字抄录的,堆满了整整一间书房的古籍。母亲早在狱中殉节自尽,我已经孑然一身,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以供失去。
自那时候起,大学士府的公子便不复存在,京畿守备营的名册上多了一个名为萧朗的军奴。
本以为,就会这样下去,生存也仅仅是为了活着而已。但是,人的生活中总会有意外的惊喜,十七岁,在本已经心如死灰的那一年,我遇到了那个人,给我的生命中带来了转机和希望。
他替我接续上被挑断的手筋,为我父亲平反昭雪。那个时候我才知道,这个小小的孩子,竟然是当朝太子。我很清楚,他在用恩德来交换我的忠诚,我也乐意献上我的忠诚,毕竟那再造之恩无以为报。
所以,走吧,天南地北,大漠苗疆,只要是殿下要去的地方,我便会背上行李跟从。
他的师父是个很古怪的老头,敢用皇帝的命来威胁太子殿下做自己徒弟的老师,普天之下就这么一个人了吧?
太子殿下更是古怪,敢对皇帝用药,再偷偷逃到民间拜师学艺,这样的太子也是绝无仅有的了。不过,那有什么关系呢?早就下定了决心,这世间唯有那一个人,能让我屈膝追随。
在以后的岁月里,我无数次的庆幸,自己当初做了这样的决断。那七年的时光,足够我在余生,无数次的反复回忆,然后望望天空露出幸福的微笑。
初到苗疆时,我的手臂还未完全恢复,但就是这样也足够那个顶着一部花白胡须的师傅,反复验看,啧啧称奇了。
殿下花了很久的时间,替我罗列出了一张奇怪的表格。他说那是‘复健’的计划表。我不太明白那个词的含义,但也能明白,他是在为让我的伤能够恢复而做努力。
只可惜受过伤的手臂,怎么也不可能恢复如初。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可是从前轻易就能舞动生风的刀,现如今却是重若千钧。
“算了。毕竟是陈旧性的伤,能够恢复到这种程度已经很不容易了。”尽管他已经说的足够委婉,但我还是从里面听出了淡淡的失望。
终于要被放弃了吗?心里纠成了一团,但我没有说话,我向如果我开口恳求,凭着殿下的善良还是会将我留在身边,但我明白,一个没有用处的人,留在他身边,只不过是一个沉重的负累。我已亏欠他太多,即便不舍,也无言再去索取。
果不其然,接下来的日子,殿下出现在我面前的时间越来越少,大部分的时候他都会一言不发的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十多天之后,索性就消失无踪了。
没有一句道别,就那么离开了。当我将晚饭送到他的屋里时,才发现他已经离开一天了。竹床锦被,还残留着他的味道,可是主人却已经消失无踪。半年前师傅去世了,半年后殿下也离开了。
明明已经预料道的事情,真实发生之后,还是觉得如晴天霹雳一般。苗疆炎热的气候,突然变得湿冷,这天地间只剩一人,茕茕孑立的感觉竟然是这样的难以忍受,好像绞索套在了喉间,不能呼吸。
殿下是很聪明的,我从不知道一个孩子可以懂得那么多的东西,也许他天生就是一个天才。殿下却说他不是,他懂得那么多的东西,是因为他保有前世的记忆。我还记得他对我说出这个秘密的时候,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是怕我不能接受吗?
怎么会呢?殿下,不论你是谁,变成什么样子,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你永远都是我的殿下,我的唯一。
还记得初来苗疆时,殿下不适应这里炎热潮湿,又多蚊虫的气候,我问师傅要了草药,弄了驱除蚊虫的药浴。他两眼放光,连里衣也等不及脱,扑通一声就扎进了浴桶里。白色的蚕丝里衣,飘飘袅袅的浮起来,好像一朵盛开的白莲。雪肤,乌发,红唇,带着湿淋淋的水汽,好像笼罩上一层星辉似的光。
不知道从什麽时候起,就恋上了那一抹光辉,只知道待到发觉时,已经无法移开目光。可我也明白,那皎皎如月的人,注定不会属于我。所以我不奢求,自有朝阳匹配明月,我只愿做明月边上的一颗繁星。
只是,我的光芒太暗淡了吗?作用太微末了吗?以至于注定要被遗失在冰冷空寂的黑暗之中……
这一刻,挡不住的心酸,左手用力的压住脸,几乎要脆弱的落下泪来。
就在我沉溺在颓丧的沼泽里不可自拔的时候,突然听见自远处传来“扑簌簌”的声音,好像雀鸟扇动翅膀,但是学武之人都知道,那声音绝不是鸟类发出的,倒像是武功高强的人掠过树梢的声音。
抱着最后一丝侥幸,迎出门去。那纤瘦的身影踏月而来,不是一贯的从容,反倒是步履匆匆风尘仆仆,看样子是赶了很长时间的路。他的背上斜背着一个棍子样的东西,很长,几乎探出他的头顶一尺有余,看上去有些滑稽。
“殿……殿下。”心中被这失而复得的喜悦填得满满的,顾不得思量自打这人出现的短短一刻钟里我的情绪落差之大。我迎了出去,一把拉住瑾的手臂,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逾矩。
那时的我一定笑得像个傻瓜。
瑾对我过于亲密的动作,不以为忤。反牵了我的手,大步跨进了屋子里。现宝似的将背后长长的布包解下来。他的脸上带着点儿狡黠的笑容,故作神秘的,放慢动作,一层一层将裹在外面的粗布打开。
那是一柄式样古怪的长刀。黑色的鲨鱼皮刀鞘,粗粝的外表,霸气却不张扬。刀柄长的诡异。瑾将长刀举到眼前,用力将它抽出来。一痕寒水,如柳叶般,弯成一个美丽的弧度,刀身狭长,刃闪幽蓝。即使是外行人也能够看出这是一柄不可多得的好刀,更遑论是自小就与刀为伍的我?
自打看到这柄刀的那一刻起,我的眼光就粘在那把利器上,再也舍不得移开了。
“喜欢吗?”瑾的声音是少见的兴高采烈,眼中亮闪闪的,十足像个迫不及待讨要奖励的孩子。
“喜欢!”我大力的点头,不解思索的脱口而出,随后才意识刀方才那句话的意思:“这个……是给我的?”
“是啊。”瑾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在他眼里我明显是多此一问。
殿下,只有你才会觉得这样是理所当然吧?手指爱不释手的抚上刀身,心中欢喜,数说不尽。我单膝跪地,诚恳道:“谢殿下赏赐,萧朗铭记殿下恩情,日后自当誓死相报!”
这番表忠心的话,并没有受到意想之中的效果,瑾接下来的话,让我心旌动荡。
“不,这不是赏赐,是礼物。”还有些少年人的青稚的声音以外的严肃下来。“一切带有功利心,可以用来交换的东西,都只能叫做商品。唯有真心的赠与,才有资格被称之为礼物。我把它送给你,只是因为你需要它,萧朗,你要记得。”
礼物吗?上位者赐予臣子的东西,不是表彰他们的功绩,就是换取他们的忠诚,而殿下却明确的告诉我,他将这把到送给我,仅仅是因为我需要它。
那是不是意味着,我们之间并不是普通的臣子与君主的关系?是否意味着我们有特殊的牵绊,是否意味着,我可以……
停!!!突然意识到自己开始贪恋,连忙在心里敲响警钟,阻止自己继续肖想下去。“我记住了,殿下。”我对你的忠诚也是心甘情愿的,不需要赏赐,不需要回报,按照你的说法来讲,着也是一份——礼物。
我突然有点儿能够理解,父亲那份至死不渝的忠诚了……
“好了,赶了一天,真累了。先休息吧,明天再给你讲与这把刀配套的刀法。”活动了一下四肢,瑾的脸上有掩饰不住的疲惫。知道他赶路辛苦,我连忙上前,把床帐整理好,看他熄灭灯烛,宽衣躺下,才小心翼翼的抱着长刀,掩门退去。
当时我还不知道,怀中的这柄长刀,是这个人,花了三个月的时间,画图谱设计,搜罗材料,又奔驰百里,辗转找到退隐的铸剑圣手……不惜屈尊下跪,求他为我打造的。
那是他送给我的东西,是‘礼物’。是我的‘全部’。即便用所有的财富,或者全天下来交换,我也不会放手。
番外之月朗星稀(二)
“绝世好刀,要绝世妙人来用,你却用它来砍树枝。”还记得那个人,笑眯眯的捧着油纸包着的花生糖,一面似笑非笑的调侃。那个时候我已经可以用手中的长刀,准确的砍断挂在树梢的野果的梗。
记得我当时反问他,绝世好刀难道一定要用来杀人,才能够称的上的物尽其用吗?瑾一面用护花铃卷了尚未落地的野果,一面大笑着摇头。
武器的作用,对我来说只是守护,砍下一个瑾喜欢吃的野果,和砍掉威胁他的人的头颅,在我看来没有任何区别。只是为了他能够开心而已。他太温和,以至于只会伤害自己,那样的殿下,令我心疼。
我一直不明白,为何臻帝陛下那样的父亲,会有这样的儿子,他们的性格却是南辕北辙。一个冷酷霸道,一个淡然柔和;一个肆意张狂,一个清澈内敛;一个铁血无情,一个仁政慈心……完完全全不相同的两个人。
也许就是他们之间的不同,才使两个人彼此吸引。就好比剑与剑鞘,互相需要,彼此契合,再容不下外物。
不那有什麽关系?无法拥有他,并不代表不能守护他。
成熟的野果子红得晶亮,味道酸酸的,采摘下来,放进陶罐里,用蜂蜜腌渍了,在取出来,小心的用小刀剖开,取出里面的核,分成两个完整的半圆,再将大米细细的磨成粉,薄厚适中的铺一层在小笼屉上,米粉上面均匀的放上腌制的野果,然后再在上面铺上米粉,洒上装饰的青丝玫瑰,上锅文火慢蒸,蒸熟之后将一大块糕饼道口出来,用代分切成均匀的小块。带着大米的清香,和蜜渍野果微酸的甜味。
这是我唯一会做的点心。山中生活闲适幽静,物质却匮乏,莫说是京城,就算是比之热闹的市镇也不如。瑾却不在乎,每天每日,翻看各种医书毒经,兀自过得悠然自得,仿佛天生就是出身山野,而非那金碧辉煌钟鸣鼎食的皇宫。活脱脱一只闲云野鹤。
若说唯一不像清流隐士的地方,大概就是瑾儿对甜食的嗜好。他说美味的食物能够抚慰灵魂,甜品可以平复暴躁的情绪。我不爱吃甜食,但是我会为了殿下,努力的学做甜食。
那种点心,就是我利用身边仅有的食材,绞尽脑汁捉摸出来的,没做出一次,我都会亲自品尝一下,很粗劣的食物,可是瑾很喜欢,明明对待甜食时是个嘴巴刁的不得了的人,但每次看到盛在盘子里的,样式粗陋,味道单一的点心,都会流露出孩子般欢喜的神情。
迫不及待的凑上去,大大的吸一口香气,拈起一块,慢慢咀嚼,总不忘调侃几句。大意无非是说我下厨的样子很有趣,或者说我未来的老婆会多么多么有口福。
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天生不是刻薄的人,连揶揄的话,都说得词语匮乏。我不回答,只是在心里暗暗的摇头发笑。娶妻?没有想过。天下没有任何一个女子,能让我萧朗,为她洗手做羹汤。
只做给瑾一个人吃,也只有瑾,才会喜欢我做的粗陋食物。隐去金碧辉煌的光环,抛开权利金钱的负累,俗世温情,人间烟火,这种彼此需要,近乎相依为命的感觉,令我分外贪恋。
瑾对大夫,这个行当,有着近乎痴迷的兴趣。每天,总有一半的时间,看他埋首在药庐中,一手执着医书,一手攥着蒲扇,慢慢的扇着风炉。砂锅里不停的发出“咕嘟,咕嘟”水煮沸的声音,草药的清香,接连不断的从那间房子里飘出来。
他炼药时的样子全神贯注,灶间炎热的空气令他的脸颊微微酡红,额头上又是会有一层细密的薄汗。他普洱抬起头来,看见我在注视着他,会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那个时候他的眼睛晶亮,在明亮的光线下,剔透如最美的琥珀。
慢慢的看着各种药材在炉中慢慢炼化,提取出其中的精华,用蜂蜜和了,丸成龙眼大小的丸子,分类放进小玉瓶里,用白蜡严密的封了口。明明是非常无趣的事情,他却每日里都做的兴致勃勃。
每一批药出炉,我都能感觉到他的快乐,单纯的,纯粹的快乐。
特别开心时,会轻轻的哼唱着不知名的歌儿,我不曾听过,也知道那不是我所熟知的音乐,用一种陌生的语言浅唱低吟出来,可是却有着美丽的旋律。往往伴随着午后,懒洋洋的被窗棂,裁成的一束一束的阳光,那明媚的光线下,有无数灰尘的精灵,伴随着旋律翩翩舞动。
被歌声蛊惑,我从树上摘下一片树叶,做成叶笛,轻轻吹响,试图留住那美丽的音乐,瑾在药庐中也听到悠扬的笛声,抬起头来,看着立在树下的我:“你喜欢这首歌?”
我点点头,虽然听不懂具体的寒意,但是并不妨碍我对曲子的欣赏。
“喜欢我便教你。这首歌的歌词,写的也非常美……”瑾的眼神一瞬间有些悠远,好像穿透时间和空间,望向不知名的远方。接着他回过神来,清清喉咙,完整的歌曲,子他口中清泉一般流淌而出,空灵的调子,带着少年人变声之后,微微的沙哑,歌声飞上苍穹,美得令人失神。
n this world you tried(在这世界里,你曾经试图)
Not leaving me alone behind(不离开我,剩下我独自在身后)
There's no other way(别无他法)
I'll pray to the Gods let him stay(我将祈求上苍,让他留下)
The memories ease the pain inside(回忆消解那内心的痛)
Now I know why(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了)
All of my memories keep you near(我所有的回忆,将你维系在近旁)
In silent moments(在寂静的时刻)
Imagine you'd be here(幻想你就在这里)
All of my memories keep you near(我所有的回忆,将你维系在近旁)
Your silent whispers, silent tears(你静静的私语,静静的泪)
Made me promise I'd try(若对我做出承诺,我该会试着)
To find my way back in this life(在此生中找到返还的路)
All of my memories(我所有的回忆……)
一遍又一遍,静静谛听。音符在身边环绕,我屏息凝神,生怕打破着美好的时刻,反复默记,知道将那段旋律铭刻在心中,情不自禁的,将那片树叶贴在唇边,抑扬顿挫的调子就飘扬起来。
美丽的下午,动听的音乐,简单的音符,简陋的乐器。一如我们此时此刻,远离尘嚣的,纯粹的生活。
我不知道这样的宁静,还能够维持多久,但我知道,我们没可能永远呆在这里,瑾毕竟是大夏朝的皇太子。他有着自己的命运有着自己的责任。
但我却在心中祈祷,眼下的生活能够维持的久一点儿,再久一点儿,我有一种预感,这将是我一生中最为弥足珍贵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