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血凝脂寒
序
大凉朝,一个久远的朝代,具体处于哪一个年代,不但在正史中已经不可考察,即使是野史里,想要找到它的踪影也很有一些难度。
曾经有学者想要找寻大凉朝的历史,翻遍所有史书,却仅在一本野史中找到短短的一句话:国富民强,君明臣贤。
看起来,那是一个非常强大而且富庶的朝代,只是,为什么在历史中难以查寻,却是连学者也难以解释,只能让后人猜想那个朝代里所曾经发生的一切......
大凉历217年,大凉朝年仅十岁的第十一位皇帝登基,号天元。
在位二十四年的天元皇帝,政绩在大凉朝的历代皇帝中不算特别突出,也不算是特别的平庸,但是,在他在位的这二十四年里,却有许多的故事,传为美谈。
其中说得上一件的是,天元十五年秋的科举,一个从一家娼馆里出来的小倌,硬是在诸多的举人才子中,拔得头筹,成为那一年头名,封七品县令。一时之间朝野轰动,那家叫做春宵阁的娼馆,也因为这件事情,在大凉京都里的大红大紫。
春宵阁,一听名字就可以知道不是什么官家宅院,也不是什么豪商别院的娼馆,一家专营小倌的男娼妓馆,原本在大凉京都的名气就不小。因为春宵阁里的小倌,一个个都出类拔萃,或是美艳,或是清雅,或是标致,或是楚楚可怜,或是柔弱,或是......
举凡是你可以说得出来的美人种类,春宵阁里都有。
而娼馆里面的小倌,才情更是出众,从一个小倌能够中状元,便可见一斑。
而那个场景,在很多年之后,还被人津津乐道。
那是,天元十五年的秋天,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里。
烟花柳巷,破天荒,今天在白天里随着一声"圣旨下......",在声声的锣鼓里,热闹了一大回。
那一天,所有的娼馆都不做生意。姑娘们,小爷们,打扮的整整齐齐,端庄素净,站在自家的馆子前,恭恭敬敬地看着那锣鼓声中拥簇的一抹艳红,手执着明黄卷轴,缓缓而来,缓缓而过。
谁说烟花地里,出不得状元郎?
春宵阁前。
嬷嬷紧张地握着手,来回地门前走动,不时用眼睛张望那人头攒动的巷口,心里直嘀咕,怎么还不来?
大门前,一身青衫的秀美男子平静的站在门中间,黑眸凝望着碧蓝的天。今科的状元出在了烟花地,定然是呕死了一班的朝臣吧......当朝的天子,也是怪人一个,竟然真的点了自己做状元郎,他难道不晓得自己是混迹于这烟花地的小倌儿一个么?
远远的传来了锣鼓声,飘在耳边无数的恭喜,让他有一瞬间的出神,真的是做了状元郎了么?
"阿情,可真个该恭喜你,从此,成了官爷了......可真是好命哪......"
好命?
听着一声声的恭喜,秀美青年的脸上泛起的却是苦笑。来不及说什么客套话,那震天的锣鼓声已经到了眼前。
"大人,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八面玲珑的嬷嬷笑呵呵地迎上前,一番客套。
听到声音,秀美青年如玉面庞垂落,漂亮的乌眸触及那手执明黄卷轴的一抹艳红时,猛然失却了镇定,丰盈的唇,颤颤抖抖地飘出了一个字:"你......"
跌落在满天震耳欲聋的锣鼓声里,悄然不着痕迹。
那人,有着一双冰寒的眼眸,俊美的容颜,青白而呆板的神情。
那冰冷的眼眸只是轻扫了一眼那一张雅致出尘的面容,然后便摊开了掌中的明黄卷轴:"今科状元春情接旨。"
"阿情,接旨!"嬷嬷的声音,遥遥地传来,数只手,将呆怔着的他按倒在地。
收起眼中的震惊,如玉的面庞慢慢趋于平静,慢慢地冲着那抹艳红跪下,轻柔而坚定地低声道:"臣春情,接旨。"
那一抹艳红,冷然地扫了一眼那如玉的面庞,沉稳的声音,抑扬顿挫地响起:"奉天承运,皇帝召曰......"
那一天,平时白天冷清到极点的烟云巷破天荒地挤得不得了,差点连春宵阁附近的妓馆的围墙都给挤翻,不过,今科状元出在烟云巷,给所有的妓馆挣够了面子,使得平日里为争生意而颇有分歧的左邻右舍化干戈为玉帛,一点事情也没有发生,反而是成为了好邻居,有什么好生意都会彼此照顾一下,成了当朝妓馆里的一大奇事。
当然,这是后话。
那一天的夜里,春宵阁里摆了数百桌的流水席,庆贺状元爷的高中。
与清冷月色下,华丽的楼阁里,不灭的灯火与人人带笑的通红面颊相比,春宵阁的后园,却在这如水的夜色里,份外的冷清,看起来更有一种萧索的孤寂。
柳树下,一张石桌,一张石凳,一壶酒,一只木匣,一袭青衫,一张如玉容颜。
醉眼朦胧的秀美脸颊,贴在冰冷的石桌上,一双水盈盈的眼,泛着晶莹的水泽,白皙的手指,轻柔地抚着木匣中明黄色的卷轴,轻笑了一声,如玉的脸颊慢慢地染了悲哀:"你为什么不看我,为什么......"
第一章
天元十九年,十月初四。
距离天元十五年那一个轰轰烈烈、非同凡响的场面,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年。而那个令人惊奇的状元郎,却在近来,又一次成为大凉京都的话题。
原因是,那位被封为县令了状元郎,在短短的四年时间里,从七品的县令成为二品大员,调任京都,官拜刑部尚书。
这可是大凉朝建朝以来,升官最快的一个人了。而且,那个人以前竟然是一个小倌,这不得不让人啧啧称奇。
夜,更夫的更鼓刚敲过三更。
平素这个时候,是烟云巷里最忙的时候,每家的妓倌都是人来人往,灯火通明的状况。而这一夜,春宵阁却因为住着回京任职官邸却没有及时完工的刑部尚书春情而闭门谢客,紧闭着的双门,在夜里看起来一派冷清。
后院,幽静曲折的回廊深处,一间雅致宁静的厢房里,柔软的床榻间,秀美的青年在睡梦中,露出浅浅的微笑,看起来,正在做着美梦......
温暖的春风里,有着一头长长黑发的秀美男子,坐在刚刚发芽的柳树下,横吹着一管翠绿的竹笛。
温柔而且多情的笛音,像是情人之间的絮语,让人沉醉。
他的身边,坐着一个一身红衣的俊美男子,半闭着眼眸,靠在柳树的枝干上,面无表情,但是,看起来却像是听得入了神。
认真的表情,让吹笛的秀美男子微微地腩红了温润的容颜,笛音也禁不住乱了一拍。
微闭着的眼眸,淡然地张开,深幽的眼瞳,清冷而锐利,仿佛是不经意一样地扫过那张羞腩垂落的脸庞,看着那越来越红的柔软耳廓,红衣男子轻笑了起来。
慢慢靠近那张因为他的笑而脸庞上更加显出朱红色泽的秀美青年,红衣男子轻柔地伸出手,慢慢地将那害羞的青年拉近他,然后,轻轻拥住了那个纤瘦的身体,抚着那白玉一肌的脸颊,红衣男子慢慢地在那漂亮的耳廓边低声轻喃:"青丝,你是看我看得分神了吗?"
唤做青丝的秀美青年羞腩低下头,不敢看那双清冷锐利的眼眸。
红衣男子轻叹了一声,支起秀美的脸庞,慢慢地俯下唇,落在那柔软的唇瓣上,喃喃的低语,听起来温柔而深情:"为什么害羞呢?青丝,这是因为你喜欢我啊......是不是......"
秀美的青年,水润的眼瞳,默默地看着那双清冷而锐利的眼眸许久,看着春风吹拂着柳丝,将那张没有情绪的容颜与他隔开些许的距离,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懊恼中又带着几分的甜蜜:"我喜欢你......"
清冷的眼瞳,在青年轻叹着气偎进他的怀里时,泛起一抹淡淡的温柔,缓缓地,俯下身,将唇落在那柔美的耳廓边,喃喃地低语着:"很好......"
春风里,柳树下,那一对青年,远远地看去,美丽的犹如一幅赏心悦目的画,满满的甜蜜,几乎要渗出画卷一般......
猛然坐起身,秀美的青年浑身是汗地起身,坐在床榻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青年站起身,靠在窗边,看着窗外通明的灯火,看着,看着,青年吃吃地笑了起来。
又做那个梦了。
每一次,都会在那个时候惊醒。
喜欢?
梦里的那一声喜欢,仿佛就是在昨天说的一样,可是,只有他知道,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久得,几乎让他都觉得那是一个幻觉。是幻觉吗?
伸手,抚着柔软的嘴唇。即使已经隔了六年,他却还记得,那一双嘴唇落在上面的感觉。冰冷的温度却透着浓浓的温柔。正是因为这种温柔,所以,他才会以为,他们其实是两情相悦的。
可是,他们真的是两情相悦的吗?
如果是,为什么......
为什么,他要把他送到这个地方?
这里是春宵阁,大凉最大的男娼馆。也就是妓院。只不过,这里是专卖男色的妓院......
为什么,把他送进妓院里?
为什么?
难道,他这么惹人厌吗?
难道,那份温柔,真的是他自作多情吗?
难道,他真的只是一个玩物吗?
......
怔怔地看着窗外的夜色,眼泪,又一次慢慢地滴了下来。逞强地伸出手,狠狠地擦去眼角的泪,不止一次地告诫自己,不能为那个男人流眼泪了,经历了那么多年,那个男人,早就不值得他为其掉眼泪。
可是,每一次想到处于浓情蜜意中的自己,被抛弃在烟花地里,他的泪,就怎么也断不了。
和那个男人相处的一年时间,真的非常甜美,正因为这样,所以,到现在想起来,就越显得沉浸在那段时间里的自己凄凉无比。
这样的自己,实在令他无法面对,如果不是想要当着那个男人的面,问那个男人,究竟把他当成什么!他早已经命丧黄泉,根本不会拼命般的去考那个以前从来不屑一顾的科举,拼命从下往上爬......
终于,三个月前皇上下旨将他升为刑部尚书,调任京都。
今天,是他第一次上朝。
也终于有机会去面对那个男人,那个应该是他生命里最痛恨的男人。
他会怎么样回答他呢?
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新任的刑部尚书春情,看着窗外浓浓的夜色,因为脑海里浮现的这句话,再也无法入睡。正在他怔怔出神的时候,有人轻柔地扣敲了他的门。
看了看天色,春情收起了脸上的怔忡与不安,换上浅浅的,温柔地笑,打开门,把门外的人放了进来。
门外站着的是几个面如敷粉,俊俏非凡的少年。每一个少年,都有着自己的风貌,或是风清,或是清丽,或是俊朗,或是妖娆,或是可爱,显得十分的精致。少年们一进来,便立刻围住了身形颀长却有些瘦弱的春情,亲亲热热地打着招呼。
"阿情,今天是你第一天上朝,我们商量好了,来见识见识,你那件官袍呢?啊,看到了,在床头......让我摸摸,这官袍可真好看哪。" 仿若童子的稚嫩语音,可是挑高的尾音却带着几分轻佻,软软媚媚的,若是轻浮的人听起来怕是连骨子都要酥了去。
"阿情,让我也摸摸。"柔柔语音,温温润润,仿若一泓清澈的深潭水,使人听声便想沉溺其间,"呀,这官袍子可真是不一样,阿情,你瞧,这馏金的线,这鸟,这水波纹,绣得可真是好看。"
"对呀,对呀,还有这朝珠,这玉腰带......阿情,你可真是给咱们争了面子呢!"朗声笑着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春日里暖风,开朗而富有朝气,"以后,咱们这春宵阁,可没有敢小瞧了呢......"
......
"行了行了,别闹了,阿情的官服还没穿起来呢。你们是想误了他上朝的时辰吗?"娇媚微带着些许岁月的沧桑感,却依旧十分的悦耳的语音,打断了一片高高低低的语音,让整个场面一下子静了下来。
少年们让开了身子,将门口不知何时站着的一脸笑容,看起来十分精明的妇人迎了进去,使得她得以走到正中间只穿了一身里衣的春情身前。那妇人看起来已有些年岁,但相貌依旧十分标致,眉目流转之间透着干净与利落,看得出来是个见惯场面的人物。这妇人,正是春宵阁的第一把手,老鸨--秋艳娘。此时的秋艳娘,面对着那秀,眼眸中满满的关怀与温柔,让她看起来像是一个慈母。
她小心而仔细地提起了放在一边桌子上精致檀木托盘上的朝服,覆上那纤瘦的身躯,然后从下而上,一个一个扣子,慢慢地系起。接着是腰带,接着是官帽。
"来,坐下。"温柔的对着穿戴好那一身朝服,看起来秀美中却又不失威仪的春情笑了笑,拉着他到了墙边的檀木椅边,按着他坐下。然后,提起放在一边的朝靴,脱了春情脚上的那双软布鞋,认认真真地为着他套上朝靴。
穿完朝靴春情想要起身,却被那一本正经的秋艳娘再次按在椅子上。只见她退后了几步,仔细地打量着那椅子上端坐的颇有些官威的秀美人儿,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好好地端详了一番之后,才松了一口气:"好了。阿情,你起来吧。"
春情。他浅浅地笑了笑,站起了身,秀美的眼眸环顾着四周,看着一双双美丽的眼眸眨也不眨地望着他,禁不住腩红了一张秀美的脸庞:"意侬,惹尘,画颜,拂心,你们别这么瞧我好吗?嬷嬷,你怎么也随着他们一起胡闹......"
紧走几步上前,秋艳娘绽颜而笑:"阿情,该上朝了。嬷嬷送你。"
轻应了一声,春情的身子却没有动,他静静地望着那一个即使笑着也掩不去眸中晶莹泪花的秋艳娘,低声唤了一句:"嬷嬷。"
抬起手,掩住了那双秀美的唇,秋艳娘轻笑道:"阿情,四年不见,你已经模样大变了,嬷嬷几乎认不得你了。而且,自从你中了状元那一天起,你我的身份,就不同于往昔,你再我唤嬷嬷,这是不合礼数的。你今日住在这里,是因为皇上所赐官邸未曾修好,阿情,即使你从来没有入妓籍,可是,官场复杂,阿情,你更应该小心......"
"嬷嬷,你好生罗嗦。"秀美的眸轻动,春情轻轻地抱住了秋艳娘,将头垂落,靠在那散发着浓烈脂粉香的肩膀上,轻轻地说着。
秋艳娘神色黯然地拍了拍靠在身上的纤瘦身躯,含泪的眸不着声色地四下一扫,房间里,那些漂亮的少年明白她有话要单独与阿情谈,都互使着眼色,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眼见着其他人都离开了,秋艳娘才用手轻轻地扶起肩上那张秀美的容颜。
"青丝。"轻轻地,抚着那张秀美的脸庞,她低低地叫了一声,不意外地看到那身着朝服的纤瘦身子打了一个寒颤。
"我不是青丝。"涩然的声音,带着淡淡的怨,浓浓的恨,深深的不甘,秀美的眼眸,愤然地转向它处。
轻叹了一声,秋艳摇了摇头,伸出手,轻抚着那白玉般的脸颊,低声道:"好,好,嬷嬷知道,你是春情,我们的阿情。阿情,往后嬷嬷不在你的身边了,你要自个注意着点身子。别像往常一样,只晓得拼命去读书,整夜整夜的不沾枕边。你呀......"
"嬷嬷,我会注意的。嬷嬷,官邸已修好,正如你所言,我不能在这住了。可是尚书府离春宵阁也不远,您也要多来坐坐。阿情只怕嬷嬷不愿来,不能让阿情尽孝道。"柔柔地低应着,春情美丽的双瞳已然泛起片片的泪光,眨了眨眼,将那泪逼了回去,窗外,敲响的更鼓让他抬头往外张望,"嬷嬷,时辰快到了,我要去上朝了。"
"去吧,去吧。今日是你回京叙职后第一次上朝,你千万不能耽误了。"抬手轻挥,看着那身着朝服的纤瘦身躯慢慢地融入了还很浓厚的夜色里,直至不见,含在眼眶里的泪,才渐渐地盈了出来。
春情。
春情来到春宵阁,是天元十三年,算算时间,已过了六年。那个时候的他,叫做柳青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