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说罢交上一大叠处方:“这些是医治外伤所需药物,外敷内服共十二道,另外还有进补方子五道,合计一十七道。但……”
“但?”莫名直觉这才是重点,眼见老人家眼神游移,他话锋一转:“正巧我旧患服发,也需要诊证,劳烦御医了。”
辟开一处安静角落,老御医为堇萝国王子就诊,才搭上脉,立即瞪圆了眼睛:“怪!真怪!怎么可能还活着?不可能,不可能。”
眼看老人家要陷入此疑难杂症中不能自拔,莫名当下提醒:“御医大人,他的身体如何,有什么特别要注意的地方?”
这下老御医总算回过神来,他谨慎地看了莫名一眼,那模样还真凝重,捏着胡子沉吟半晌才解释:“身伤能愈,心伤犹难。”
“心伤?”听到这个值得斟酌的词语,莫名眯起眼睛,细细品味:“你是说……”
老人家年纪一大把,被莫名这一瞄,心脏突跳几下,只觉这位身患奇症的异国王子非等闲之辈,当下便慎重回答:“是,他身上有一此伤,大概是被强迫和侵犯造成的。”
“……”莫名眉头皱得死紧,猛地回头看锦被隆起的部分:“依你看,严重吗?”
“这位公子一直清醒,但老夫为他治疗时,刮骨去腐之痛你可想象,但他未有任何反应,就似……”
“活死人?”莫名代接。
“因此,老夫以为不好应付,需要悉心治理。”老人家摇头叹息,就叹这年轻的生命遭遇不幸:“他该是完全隔绝外界,老夫也不确定他身上的伤是否自残而来。”
“得了。”莫名收回手,扇子轻摇:“接下来我会知道怎么办。”
精神创伤等,他还能尝试治疗,莫名没想到在这地方还能学以致用。
“另外王子你的伤患需要好好保养,切勿着凉,邪风入体与你原本的寒气相汇,伤害将会加倍。”老御医叹息:“没想到五脏六腑损害到这种程度还能活着,没想到……”
“我也没想到。”莫名轻笑:“我会注意,至于病患的外伤就有劳大人你了。”
打发了御医几句,莫名跟站得老远的顾君初汇合,对上一眼便知道某人的利耳已经释知真相,就无需多言语。
他转身挨近床边,坐下来细看。床上人已经洗干净,衣服也换成干净的内衫,但脸上青青紫紫的,伤也是东一块西一块。因此整张脸依然色彩丰富,难辩容貌如何。只是单凭五官,可见其端正,至少鼻子长得挺,眼睛大,嘴巴也没歪。五个器官长在脸上领地分配均匀,没出现挤推现象,总体地说,如果养胖了,还是个好看的家伙。
“你也没活得多好嘛。”莫名轻笑,想摸摸他,但那脸是摸不得的,于是掀开被子,执起他的手。
那只手真是皮包骨,硌手的,拿起来像拎一根枯槁的树枝丫,但总算有点真实感。
“至少还活着。”
莫名正准备把手给放回被子里,抬头就见墨黑的眼眸盯着他看,那双眼睛睁开后,占去了整张尖削的脸一半,莫名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ET。
“嗨……呃,还好?”莫名骂自己犯傻,没事嗨什么,谁懂?问题更多余,现在有哪里好了?
暗骂完自己,莫名也不好再说什么,反正这事不提醒,就算给自己圆场了。他趁机摇摇扇子,让自己平静下来,冷静应对。
那张干涩的唇张了张,沙哑的声音凑合一句话。
“我不要回莫家。”
……
就这一句,他合上眼睛,不知道是昏倒了还是睡着了还是装死。但他总算表达了自己的思想——不回莫家。
莫名眨眨眼睛,抬头看顾君初。后者正盯着床上人看,注意到莫名的询问,他点点头:“交给我。”
既然他这么说,莫名也放心,总不好带着这么虚弱的家伙到处去,要知道他接下来的日子可也不好过。
想到自己的未来,莫名叹了口气,准备出去休息一下。他是这么想的,但站起来以后,却发现自己的被摆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在那枝树丫子里头……好吧,那是莫惑的手,五指正紧紧捉住他的衣摆。
接下来一群人展到斗力大会,但结果是那只手怎么也不愿意松开,大家又不敢太使劲,就怕会把那些细得不能再细的手指给折断了。
无奈之下,顾大侠出手了,他老人家豪气万丈,手起便是一撕,莫名那件漂亮的应该是象征着王子地位的锦衣就这么毁了,堇萝国众仆惊叫着乱蹿成一团。
顾大侠不在意,莫王子也不在意,问题算是解决了。
但莫王子准备离开的时候,却发现那双大得可怕的眼珠子又盯着他看,而且还落了泪。为什么说落泪,因为那脸上不见有哭的表情。什么人哭着,总有点哀伤、悲惨,或者不这么凄美,皱成一团也好。但他不是,他就只是落泪,面无表情,一大把一大把的透明液体就从眼眶挤出,落在枕上,晕开了。
莫名实在不想去猜测,但基于职业病,他还是猜了,当下便把自己另一片完好的衣摆塞进那枝树丫子里头,结果麻烦人物又合上眼睛,像睡着了。
老太医这时候捏着胡子,高深莫测地沉声道:“难道这就是雏鸟效应?!”
接下来什么得救后第一个清楚意识的家伙,什么救命稻草,什么依赖的,莫名都听不进去了。他只知道自己惹了个麻烦……天大的麻烦。
天大的麻烦并不止一个,至少三子这么认为,因为他分明看到顾公子的脸色,比外头的夜色还浓。
三子只想提醒殿下——初倌爷公公吃味了。
第九章:心伤
莫名是怎么样的人?
在司徒静云及宗政玲眼中,他就是一个小人,贪生怕死、懦弱无能、见风使舵、胡作非为、愚不可及、贪财好色、浅薄粗鄙……至少从见面到如今不过一日余,二人已经看到这些缺点,她们只当堇萝国多了个败类,其血统不容颠覆,那么就视而不见吧。
对于莫名要来的莫惑,对于他说要带回堇萝国的初倌儿,她们不想,也不会提任何意见。王孙贵族,他们得罪不起。
莫名第一次庆幸王宫的床够宽够大,不然他真不知道如何处理,有人非要扯住他的衣摆,他的体温又必须要顾君初保持,结果一张床三人睡。他被二人夹在中央成了夹心饼,翻身都困难。睡了一个晚上的结果是肌肉酸痛,眼底发黑,面容憔悴。
睡个觉醒来,就见床边站着脸容发黑的女士二人,再看看自己此时的模样,简单点说就是有点捉奸在床的味道。
此情此景,莫名慵懒一笑:“早。”
司徒大人的脸堪比风雨欲来,脸部肌肉疯狂地扭曲,挤整,然后神奇地恢复平静。这位女官深吸口气:“请殿下保重,纵欲过多有害无益,固本培元方为正道。”
其实莫名觉得以以司徒大人此时的气场,这话完全可以读解为:你这病痨子给我悠着点,都不行了还要玩,小心死在床上。
莫名扯皮一笑,他不认为自己跟这么一根树丫子及这位俊男睡在同一张床上值得让这些女人怀疑的。同为男性同寝,值得在意吗?他又没像上回吓三子那样,脱光衣服摆个暧昧的POSS再来。
候在一旁的三子也满头雾水,摸不着北,他家殿下睡了一个晚上,他就守了一个晚上,虽然殿下跟初倌儿同在一张床上,可是什么也没有作,他三子可以作证的。
“司徒大人,宗政侍卫长,昨天晚上殿下并没有胡来。”
三子,你究竟明不明白世界上有一个成语,叫欲盖弥彰。
经三子这一搅和,莫名自觉他的形象已经得到定位,他也懒得纠正,反正他就是要当个无用的家伙,他都懒得解释了。
让两女退下,他就爬起来让仆从帮忙梳洗更衣,他的行动连同顾君初及莫惑都得到照顾和料理。
顾君初换掉身上的太监服,穿上堇萝仆从准备的一套衣服,又是玉树临风的大帅哥一枚。
“堇萝国的衣料子特别好,殿下和顾公子穿起来也特别好看呢。”三子真心赞叹。
莫名也仔细打量顾君初,甚是欣赏,连连颌首:“的确好看,君初就是适合黑色,穿着是特别的沉稳。”
“你也很适合白色。”顾君初笑了。
“那我们不就成了黑白双煞?哈哈。”
莫名哼笑着,呛咳声较早日已经略少,主要是因为有顾君初为他护体。莫名对顾君初十分感激,打从一开始欠这家伙的就很多,而且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越来越多。莫名已经不知道如何还他的人情债了。苦恼,真的苦恼。
再苦恼,他的日子还要过,三子打点梳洗,也打点吃的,俨然成了大管家。面对一桌子的食物,过半的是药膳,莫名苦着一张脸,莫可奈何。
“唉……在洛山的时候就这样,来了这里也是这样。”
莫名真想念在莫府那段日子,莫家父子可不管他吃什么,油腻荤腥在那阵子吃得最多了,简直是味蕾的完全享受啊。他几乎肯定这是谁的主意,立马给了那人一记刀锋般刮人的瞪视。
顾君初淡定地为莫名布菜:“这是六师弟的心意,要是让他知道你没按菜单饮食,他肯定要扒掉你的皮。”
“不……”想起洛山的厨子,莫名就想起那柄总在他面前耍弄的杀猪刀,轻笑声碎碎溢出,他把手掌在空中一砍:“他会说,谁不吃光就砍掉谁的脑袋下锅去。”
顾君被也想起天才六师弟,忍不住摇头:“洛山上也只有他这一名厨子,他独揽大权,当然是气焰嚣张。”
想起多次要胁要下山的六师弟,二人只能摇首,洛山上上下下就数他作的饭菜能吃,那么这洛山谁愿意让他走,当然是不可能。
可怜的六师弟。
莫名也没有太多的心思可怜六师弟,因为他自己现在也可怜,看到床上人直直地挺起身来,转脸向着这边,莫名就头痛了。那双大眼睛又瞪着他看了,能不头痛吗?他不能想象自己无时无刻带着这人在身边的景象,必须要尽快将莫惑的问题解决。
“啊,二公子醒了。”三子按照莫名的吩咐唤莫惑。
莫名掂量着自己也吃得差不多了,就搁下餐具,走到床边。那双眼珠子也随着他的动作而缓缓移动,莫惑的视线依然关注着他,但至少没有流泪。
“三子,去请御医来。另外你们把药汤端来。”命令下达,莫名坐在床边端详莫惑,这个瘦得像枯枝丫子似的二哥。
莫惑抬首面对莫名,他脸颊凹陷,脸色苍白中泛黄,肩颈瘦削且单薄,半开的衣襟露出突显的锁骨,在锁骨下方还留有狰狞血口,因为穿透他双肩的枷锁昨天才拔掉,四肢只以皮肤包裹出骨骼形状,一件单衣穿他身上,略显宽大,风一吹就成了竹竿子晾的衣服,飘到一边去了。
莫名皱眉,相较之下他是比莫惑健康多了。情绪受到牵带,莫名只觉心肺难过,掩唇便是一连串的轻咳。
两个病秧子对视,当下众人有股误入医庐的错觉。
“莫名,你身子变弱了。”莫惑突然牵唇一笑,整张脸浮现光彩,看上去比较像迎着风雪长也苗芽的树丫子。
周边的人被他一句话吓呆了,都是不明白他哪来的心情说这样一句话。
莫名挑高眉,他想了想,接过药碗递过去:“你哪有资格说我,这药喝掉。”
视线落在墨黑的药汁上也只几秒,莫惑接过去,毫不犹豫地喝光了,连眉头也不皱一下子。
“不苦?”
莫惑拭着唇角,听这问话,他抿抿唇,仿佛在品味药汁的味道,结果脸上依旧那一号表情,因为他尝不出味道来了。
莫名眉头皱得更紧,他伸手按住莫惑肩上的伤口:“痛吗?”
莫惑就低头看了那只手一眼,摇摇头。
莫名狠下心,重重按落那伤口上,直至伤口裂开,出血了。抬头一看,莫惑脸色更苍白了,表情却仍然平静,淡定地摇头。
“这是干什么?”他愕然地收回手,喃喃:“神经受损?创伤后应激障碍?还是自我催眠?”
“嗯?”
众人面面相觑,都无法理解莫名在说什么,只知道他很苦恼。
莫名在脑海里盘算了一番,他拉起莫惑的手,尖细骨感的五指在自己手心里,依然感受到那种温度,但对方却无法察觉他的体温。他拉开一抹让人安心的微笑:“二哥,你要跟着我走吗?”
莫惑垂眸:“嗯。”
“想也是,除了我,你还能跟着谁。”如果是无关紧要的人,莫名完全可以把麻烦扔掉,更何况是身患如此麻烦病症的人物,但莫惑是债主,而他是负债人,他没有拒绝的立场。
顾君初越听,眉头锁得越紧,最后堆成一座小山。他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下去,他是不想干涉莫名的事情,但:“不行,你忘记了堇萝国是什么地方?”
一语双关,莫名怎么可能听不出来,别人听的是说莫惑与堇萝国的微妙关系,但莫名知道顾君初指什么,‘苏瑛’的计划还是要进行的,带着这么一个人怎么可能完成?他也明白,但他还另有打算。
“他如果无法康复,你绝对看不紧他。”莫名说罢,起身迎来老御医来诊。
顾君初看着莫惑,而后者却始终盯着莫名看,仿佛只看见了莫名一人,连御医或谁跟他说什么都丝毫没有反应。然后顾君初更注意到莫名为此眉头皱得更紧,仿佛更苦恼了。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顾君初预计的一切不是这样的。出洛山,伪死,重生为苏瑛,然后莫名和他的羁绊将成为独一无二的。但这个莫惑,不像洛山那群师兄弟,警告一下就好,也不像洛山以外的家伙,拿刀剑处理一下便得。他的世界也只有莫名,顾君初不知道如何处理他,特别他还是莫名在意的二哥。
心中烦躁,顾君初拂袖而去。
莫名看见了,愕然地张着嘴。认识顾君初不下十年,还真少见他闹脾气呢,那架势的确是闹脾气没错。顾君初这个人,过去是少年老成,现在又是成熟稳重,一直保持从容淡定状态,但如今他竟然闹别扭了,顾君初与别扭根本搭不上边。现今一看,果真是有够惊悚的。
但问题是今天的事情值得变脸吗?
莫名百思不得其解,但万年淡定生起的别扭情绪,还是得好好处理的。他急步追出去,结果才走出好几步,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边走边回头,就见那双墨黑的大眼眸还盯紧他,但并未挽留。
很快便出了院外,莫名看见顾君初就站在院内一颗大树下。风掠得树下光影婆娑,而树下人袖袂凛凛,小院花红叶绿的一隅如画。
莫名定了定心神,上前几步,就站在顾君初身后。
“不进屋里?”
没有回答声,莫名估计这别扭是闹得深入了,稍稍斟酌就决定剖白,把什么都说了,都让他知道了。
“你知道吗?如果莫惑不留在我身边,他可能会死。他得了一种病,根据我的初步诊断,该是一种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症状。这种病患有可能无意识或有意识地作出自残行为,甚至危害到自身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