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岚山红叶自古闻名遐迩,面对此等美景,雪舟临风立马不由得也望之失神了。
满山遍野的火焰真如同红叶狩里头所形容的照眼奢华,合该是动人的爱情却因旁生枝节而产生裂痕。试问户隐山的鬼女,岚山下的自己,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差别呢?
一个人会去伤害另一个人总不可能毫无理由,真正值得同情的是隐藏在背后的故事吧?
刚出兵时他心里着实有那么一点点激动,然而在踏上这里的土地之后,他不禁又想起几个月前的加贺之役。
没留意到握住缰绳的手微微掐出了汗,那双眼坚冷若冰,像是一种决意,雪舟微微抿起了唇,毫不犹豫祭出了令旗。
那一刹,他面无表情的目送所有将士一鼓作气冲上了山道。
没想到自己要比想象中来得冷血无情多了,原以为还在愧疚过去的自己,事实上从未停止挥动心中那把杀人剑。
是嗜血吗?
仰头微微望进了天,揉乌帽下几绺散落的发丝轻轻掠过微扬的唇角。他听得见激烈鼓动的心跳——
他在期待什么?
他想忘却什么?
究竟要如何才能彻底结束这一切呢?
他对赤染契说是为了天下苍生,但说穿了他不过是想找一个支撑自己活下去的理由罢了。
人一旦失去奋斗的目标便会堕落丧志,他并不想变成那样可悲的人。可是放眼现下的所作所为,他却找不到他想要追寻的梦想。
为了要生存下去就非得身不由己,他好讨厌这样的自己,但是他又没有勇气拒绝人家伸出来的手。
几不可闻的叹息悄悄溶解在萧瑟秋风中,雪舟在山下静静等候捷报,当山上号角吹响的那一刻,他一身白衣飘掠如幡,无言地走入了那片烈火般的枫色。
* * *
这回难得废弃了往昔以割首计算战功的军令,为求达到兵贵神速的功效,雪舟只要求生擒守军将领。
就战术上而言,岚山的地理条件虽不如小谷城来得优越,但能挫北条京子一分锐气,他多少也能解解心中闷气。在派人放火烧了粮库之后,他号令全军火速与小野武汇流。
当月华清冷地落在肩上的发,还不到两个时辰小野武便已将敌将五花大绑带到了他面前——
“大人,北条谦带到。”
若不是小野武很刻意咳了几声,雪舟还真不想回过头去。能不见到北条家的人就尽量避免,认真说起来他跟北条氏的梁子结得可深了。
北条谦是北条京子的亲弟弟,他以前还在京都的时候就曾经见过他好几次。不过他对他的印象几乎可以说跟北条英时一样差,或许应该说,北条家除了北条琉光之外根本没有其它会真心待他的人。
雪舟坐在石亭内慵懒的倚在扶手上,他瞥了地上披头散发的男人一眼,淡红色的唇隙淡淡抛出了不带任何热度的字眼。“好久不见了,舅舅……”
“舅舅?你叫错人了吧?我们北条家哪有蓝眼睛的杂种?”
“说得也是……是我高攀了。”雪舟不以为意的弯起了唇角。
“藤原昭雅!既然落入你手里我也认栽了!哼!要杀要剐随便你处置,但你少沾沾自喜!因为我的失败并不足以代表北条家,京子大人早晚会收拾你这个孽种的!”相对于他的泰然,北条谦整个人倒像足了快要爆炸的火药库,只见他横眉竖目,恨不得将眼前人生吞活剥喝道。
“北条大人说完了吗?可以让在下说几句话吗?”
“我跟你没有甚么话好说的!像你这种连亲生父亲跟弟弟都可以算计谋害的人会安什么好心眼!”
“北条大人的身份显贵,自然有不同的款待方式。咦?可是身上这绳索让大人不适了?呵呵,真对不住,都怪在下管教不严让下属无意冒犯您了!”雪舟说到这里突然转头向小野说道:“小野,可否麻烦你替北条大人解开束缚?”
“大人您在说笑吗?”小野武铁青着脸看着雪舟。这家伙多番对军师出言不逊,若非碍于身份,他老早就冲上前去把他揍到趴在地上了!
“说笑也得看场合啊!人家都在怪罪我们武田家不懂礼数了——”雪舟刻意拉长了语调道。
“免了!犯不着作戏给我看了!藤原昭雅,我以前认为你不过是一个阴沈懦弱的小鬼,没想到是我错估你了。哈!真是今非昔比呀!以前京子大人早就跟我抱怨过了……她说她只要一看见你这张脸就会想起那个仗势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就妄想介入她家庭的贱女人!不过看样子你好象也跟那个贱女人一样不要脸!投入武田麾下不过几年的你,究竟是怎么坐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想想还真是令人——”
北条谦嘴角露出下流的笑容,话都还没说完便被人给一把拽倒在地上。“给我闭上你的臭嘴!”小野武不顾得在场耳语纷纷义愤填膺地冲上前去。
“退下!”
正当小野抡拳欲上之时雪舟却厉声喝叱了他的行为,他不服气的咬紧了牙,但对方却只是淡淡扬起了眉毛。
“你连我的话也不听了吗?”
“他污辱您就是污辱武田家,士可忍,孰不可忍。”事情演变到这种地步,他根本没留意到自己的嗓门大了许多。
“我并不觉得我被污辱了。因为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话没有一句是真相,我何须为了一堆谎言伤心生气?”雪舟冷笑了一声,视线缓慢地移到正准备从地上爬起来的北条谦身上。
“介入别人家庭的第三者到底是谁?你们北条家的厚颜无耻可真是教我开足了眼界。”
“你不要得寸进尺了!”北条谦啐了一口血水道。
“在下只是把事实说出来而已,北条大人在激动什么呢?不过北条京子既然连这种丢人现眼的丑事都敢告诉您,想必您在她心目中的地位肯定是不同凡响吧?”
“你!”
“罢了,在下今日不想跟您讨论任何家务事,此行除了向您商借岚山之外,其实还有个不情之请——”
雪舟支着下颐,不愠不火的表情却让北条谦看得心里发毛。清原氏全巢倾覆的事件还记忆犹新,这家伙手段之残可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啊!
见雪舟意兴阑珊地坐在蒲团上随手整了整衣袖,当他准备开口之时一名哨兵却突然神色慌张地闯了进来。
“大、大人——”
“你是哪支小队的!这么没规矩!”像是气还没消似的,这名小兵很不幸的成了小野武的炮灰。
“山下出了什么状况?”雪舟看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心里不由得狐疑起来。
“启、启禀大人,是文众、我看见文众大师正带了一只大军浩浩荡荡朝这里逼近!人数大概有二万左右……”
“你说什么?”文众?怎么可能?他不是刚回吉野去吗?依据天皇优柔寡断的性格推测,与武田氏的接触至少会再搁置一段时间可不是?为什么、文众会出现在这里呢?实在太令人匪夷所思了。
“大人,我们这里的兵力不过数百人……该如何应敌呢?”小野武忧心道。
“是敌是友至今尚未分晓,总之先派人好生看守北条大人,可千万别失待客之道。还有,除了留守的人员之外,其余全都随我到山下迎接文众大师大驾。”
* * *
漏夜风尘仆仆赶到岚山来,这文众和尚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呢?
雪舟火速整军来到山下,心里不断推算各种可能的情况。正当他百思不得其解之际,他却先从对方的使节手中接到了一张拜帖。
纳闷的扬起了眉毛,雪舟召来小野武交办一些事情之后便带了几名侍卫亲身前往迎接文众和尚。
逼近两万的人马要全数驻扎在城寨确实有点勉强,在取得文众和尚的谅解之后,他最后只带几名近侍上岚山。
雪舟在城寨前候驾之时,甚么话都没有说的文众和尚让他有点不知所措。但见天色已晚,他只好先安排他们休息。
抱着一肚子疑问退出文众和尚屋外的雪舟,这时候却在回廊上跟他带来的侍卫打了照面。
“军师大人。”
冷不防的唤声让雪舟吓了一跳。提过灯笼照亮了对方的脸,正是那名在进城时让他留下印象的独眼男子。
除去被布罩遮去的左眼,在那披头散发不修边幅的仪容底下,仅剩的那一只眼睛却散发着异常晶亮的光芒。打从迎上他的视线开始,他便感受到一股沉重的压迫感。被那样无礼地注视着,久而久之雪舟心里也渐感不快起来。
“有事吗?”虽然开口喊住了他,但对方却依然抱着刀坐在护栏上,通常这个时候至少应该礼貌性的站起来不是吗?
“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啊!”
“嗯?”
“刚才城寨前若非军师大人先表明身份,我还真以为武田家开明到让姑娘上战场了呢!”
“阁下不觉得这种话太失礼了吗?”雪舟面无表情道。不过是一名小小的侍卫也敢这样跟他说话?究竟是素行不良还是来自文众和尚的授意?但无论是哪一种可能,他肯定他绝对是讨厌这个人。
“啧啧啧,我可不这么认为,我觉得这是对军师大人的一种赞美啊!传闻武田家的军师俊美无俦,智谋过人,今日得以拜见也算是我三生有幸——”
“阁下的感言发表完了吗?若结束了请早点休息吧!明天还得保护文众大师上路不是吗?”雪舟的视线笔直的落在前方,像是多看他一眼都嫌麻烦似的。嘴巴上虽然还维持着好口气,但若不是碍于文众和尚,他可能早就拂袖走人了。
“军师大人好象有什么地方搞错了,我明天跟和尚并不同路。”
“和尚?你怎能——”雪舟瞪大了眼看向他,向来纪律严明的朝廷怎么会有直接省略敬称讲话如此不懂分寸的部下?
看见雪舟一头雾水,独眼男子不以为意的笑道:“军师大人想必把我当成是和尚的侍卫了吧?”
“难道不是吗?”
“要我当他的侍卫也得他有本事才行!”
“在下不明白阁下的意思……”
“那两万人的军队是我带来的,和尚只是碰巧跟我们同行罢了。”
“阁下的意思是——”
“我叫藤仓晴海,奉天皇陛下之命特来襄助武田永宗清除君侧。话虽然是这样说啦!不过我现在还不想见武田永宗,因为你们武田家也有可能是另外一只披着羊皮的老虎,我可得好生替我家主子守住这两万名的士兵才行!”
“朝廷与武田家是友是敌文众大师事前难道没向陛下说分明吗?”
“可能有说过吧?但他是跟陛下说又不是对我说。哎呀!这个时代出尔反尔的人太多了,我这个人还是喜欢眼见为凭!所以军师大人,这两万名的士兵究竟会成为你们的助力抑或阻力?在未来相处的这段时间里,请您多多指教了——”
藤仓晴海取过他手上的灯笼,大笑几声过后便走出了他的视线。
雪舟无言望着那副狂妄不羁的背影,脸色顿时不禁凝重了起来。
* * *
一大清早,宁静的回廊上出现了两条对比鲜明的身影。
文众和尚手里捏着念珠,视线笔直地落在前方。另一名亦步亦趋追随身后的男子,正是昨晚向雪舟下战帖的男人。
“交给你没问题吧?”脚步接近大堂前,文众和尚突然停下来道。
“大师,您就算不相信我也要相信自己的弟子吧?”
“你要老朽怎么去相信一个从来都不听话的弟子?他当年不告而别,结果事隔多年之后突然冒出来要老朽无条件接受他的计画?于情于理怎么也说不过去吧?”
“可是大师,照目前的情势看来,我们唯有合作才能破这个局。现下武田与北条两虎相争,就我对雪舟的了解之深,朝廷若不把握此时机取回优势的话,吉野山难保不会是继加贺城之后下一个沦丧地——”
“这些话是他教你这么说的?”
“呃,我——”
“年轻人……”
“在——”
“虽然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但是他既然敢将引荐你给老朽,也足以表示他对你有一定程度上的认定。呵呵,不要摆出那么严肃的脸,这阵子跟你相处了一段时间,老朽看得出来你不是贪权好利之徒……事到如今,就依约而行吧!这两万名的兵马就全权交予你指挥了,但愿你跟他言出必行,不要辜负老朽的期望。”
“大师,我们是不是给您添麻烦了?”
“他从小到大给我添的麻烦还不止这些,老朽已经习惯了。”
藤仓晴海听见他这般回答自己不禁露出一丝苦笑。
“总之今后你好自为之吧!老朽在吉野山等你的消息,若有需要你只要拿出这串念珠便可以见到老朽。”文众和尚将自己长年使用的念珠交到了藤仓晴海手上。
“大师,真的非常感谢您愿意帮忙……但,您不去见雪舟一面好吗?”藤仓晴海一脸困惑地接过手道。
“这场战争的钥匙已经交给你了,至于做与不做全在你一念之间。这里已经不是老朽的舞台了。希望老朽没有看过人……但愿所有的乱象真能在此地划下句点……”
“大师,您放心交给我吧!”藤仓晴海拍拍胸脯保证道。外表看起来冷峻严肃的文众和尚其实也算得上是一个慈悲的人吧?他与他虽然选择了不同的政治立场,但是两个人却都同样对救世怀抱着热忱。看样子真的是缘分呀!要不然也不会有机会成为师徒了。
那副寂岸如石的背影在清风白云间看上去如是超脱,沉稳的脚步声中间歇还夹杂了几声低吟。
藤仓晴海沉默目送文众和尚的背影离去,蓦地,一丝几不可闻的叹息悄悄逸出了咽喉。
* * *
披散的发遮不住那张轻蔑的表情,藤仓晴海倨傲地坐在榻上用他仅剩的一只眼睛瞅着那张波澜不兴的容颜。
“假设我坚持要这么做的话,军师大人会如何处置?”
沉着的嗓音随着酒碟砸桌铿锵地粉碎了主人的提案,如今岚山的城寨上,雪舟与藤仓正因各执一辞而让场面陷入了胶着。
雪舟微微闭上眼睛状似思考,其实心里多少还是有点不以为然的情绪发酵。
打从文众和尚不辞而别之后,他派人暗中调查了藤仓晴海的来历。然而,这个人却神秘的像是从天而降似的。经多方打探之后他也只知道他是文众和尚的亲信,其余依然一无所知。
整件事情实在是只有诡异两个字可言,足足两万名士兵居然可以轻易交给一名不是朝廷官员出身的人?雪舟忧心的是,文众和尚究竟在朝廷里掌握了多大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