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大人、我、我是说你们有什么条件说出来!只要我做得到,我一定有求必应!”
“这可令我为难了,您要是听到吾家主公开出来的条件肯定会收回这句话的……”
“混帐!你家主公是哪号人物?”浅野长桥涨红了脸挣着想起身,奈何左右手却被牢牢制住。他现下的姿势就活像只被钉住的青蛙,着实滑稽的可以。
丝毫没有半点身为人质的自觉让小野武双眼掠过一线杀气,他缓颊轻笑道:
“武田永宗,不晓得您是否听过这名字?”
“武、武田?”浅野长桥一听见这个名字脸色有点铁青,失笑的嘴角不知何故不停的抖动着。“这、这里可是北条氏的地方,岂容武田那乡野村夫来此撒野?”
“哈!这话可说不准啊!小谷城从现在就由吾家主公接管了!浅野大人,十分感谢您的盛情招待,不过时候不早了,我还得赶回去赴命呢!”
“你想做什么?我可是朝廷命官——啊——”
还来不及让浅野长桥吐出最后一口恶气,只见小野武刀起刀落,炽热的血花溅上灯火绚烂的天井。
异常凄烈的呻吟声让小野武不禁皱了眉头,其实他本来不打算这么快动手,只是军师交代过要速战速决。
捺了捺眉,小野武抓起浅野长桥的首及昂然向众人宣告胜利之后便火速与潜伏城郭的军队会合。
里应外合之下,出羽军花不了几个时辰便成功拿下小谷城而为迫在眉睫的京都之役赢得了漂亮的前哨战。
* * *
入驻琵琶湖后的第七天,武田永宗依雪舟之言以“扫荡强权,匡扶皇室”的名义写了一封文情并茂的信呈给当今天皇。
果不其然,半旬之后朝廷派了一名德高望重的僧侣前来慰问这位远从出羽国赴京的忠义之士。
文众,无官无职,却因深谙佛法而成为当今天皇最倚重的名士。
尽管佛家隐世济民的思想在武士及庶民之间如火如荼的蔓延开来,武田永宗仍然不擅与宗教人士打交道。想当然尔,接洽朝廷大使的差事自然而然又落到他素来倚重的军师头上。
“文众大师,劳烦您百忙之中还拨驾前来慰问,在下在这里代武田家向您致上无限感激之情……”
感觉文众那双细长的眼睛笔直的落在自己身上,雪舟只是不卑不亢地低下了头。
文众和尚就距离他五步之遥,那双锐利的眼睛深深看了他一眼之后又回到湖中那株死寂的樱花树上。
“雪舟先生客气了,其实天皇陛下也十分感激武田大人有勤君之心。如您所见,北条氏在京都妄课重税只为贪图自己享乐。他们一味纵容族下子弟挥霍,也不理会眼底下的百姓生活是否过得下去……还记得一、两年前近畿还称得上太平的时候,老朽有天夜里路过他们游宴的地方……先生可知道当他们酒醉浪荡的将旨酒朝曲水里倒的同时,路旁已经有人因为饿得受不了而啃起了树皮……唉,堪称大和民生最为富庶的京都,想不到也沦落到这步田地……老朽在朝侍奉天皇陛下多年,深知天皇陛下爱民如子,老朽想陛下若亲眼目睹此情状的话,心里肯定是悲痛万分吧?老朽听闻先生出身藤原氏,不知您对于贵族们荒唐的情形了解多少?”文众和尚说到这里突然移眼望向他道。
“在下十六岁就离开京都了,那种事情我不太清楚……”雪舟不着痕迹将问题打了回去,虽然说他的身份已经不算秘密,但一再被人拿来作文章他心里多少也兴起几丝不快。
文众和尚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并不若那身灰色的僧袍内敛含蓄。
“要说北条氏贪奢骄纵,呵,其实那也是让朝廷给惯出来的……朝廷若有能力钳制,他们又岂会无法无天至如斯地步?”
文众和尚不怒反笑道:“先生好象话中有话啊!”
“恕在下失言了。在下绝对没有怪罪朝廷的意思……只是这件事地方大名们也得负上责任,若不是人人自危,也不会造就北条氏今日的强大。在下以为清原氏的覆灭不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要扳倒北条氏万得仰赖众人同心协力,北条氏就是深谙这个弱点,所以加贺一役才会采取个别击破的策略——大师,朝廷的影响力是今非昔比了,但天皇陛下的威望却依然为万民所仰望……如果,天皇陛下看得起武田家的话,吾家主公倒是很乐意担任清除君侧的先锋——”
“老朽会将武田大人的心意禀告天皇陛下。若真能一举成溃,相信也是陛下乐见之事。”文众和尚嘴角微微掀动似笑非笑。他将双手缩入僧袖中又径自凝视起那株樱花树来。
雪舟听他语带保留,临时放弃了劝说的念头继而支开话题道:“吾家主公替大师办了场洗尘宴,今天晚上还请大师务必赏光——”
他一味以沉默的背影应对,对于这种不置可否的态度,雪舟倒也没放在心上。不管他是不是听进去了,总之他这趟路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大师,湖边风冷,若无事请您早点回房休息。在下尚有杂务缠身,就不奉陪了。”
“诸行无常,盛者必衰……这繁花的开落到头来也不过就这么一回事啊!”
临行前,雪舟听见他嘴里喃喃吟出了这句话。意外出世的口吻中,还多了几丝感慨的世情。
雪舟回头看了那副寂然清瞿的背影一眼。
任你佛法再精辟又有何用?这人世间最大的业障,其实便是自己啊——
* * *
入夜的舞台,飘浮的火影,太鼓遽然敲响骤地撕开四周摒息以待的静默。
悄悄的,淡入的笛声把台下的观众从沉寂的黑夜带进了一幅宛如要燃烧起来的红叶盛景——
戴上小面的少年自桥悬登场之后化身为丰姿袅娜的夫人,夫人倾耳细听起潺潺的水流声,不点而艳的朱唇彷佛红叶般颜色醉人。
三味线朴拙的琴声在耳边拍击,少年尾随音乐节拍启口吟唱起诗句,那生动的神情体态不知是入戏了,还是真悸动于满坑满谷的深秋美景。
间歇的笛声再度悠扬贯彻了松明乍灭的黑夜,狩猎的武士自桥悬后威武登场——
深山的邂逅,武士禁不起眼前美色的诱惑答应了邀约。只见他醉眼迷蒙,凝视着美夫人微醺的羞涩容颜不由得唐突了起来。
酒酣后的放纵,来自遥远的天际疾电惊雷蓦地打醒了美梦。在武士的梦中失去了美夫人的踪影,反倒出现一名长相奇特的男子。
八幡宫的小神,乃为退治鬼怪而驾临——
武士骤地睁开眼睛,眼见闇沈的天空雷鸣疾疾,闪电更如箭矢般飞掠。
如今站在面前的已经不是先前的美夫人,修长优美的手指撩开披在头顶上的月牙色外褂,已经换上般若鬼面的少年疾步冲上舞台,那一身朱线交错金绸的戏服鬼气闪烁,那双眼更犹如日月般炯炯有神——
* * *
相对于台上的诡谲,舞台之下可是谈笑风生。
“大师,您瞧这出戏可还过得去?呵呵,咱们乡下人就只能拿这点东西献丑,还请您包涵呐!”武田永宗酒碟就唇的同时还不忘留意身旁这位朝廷贵客的反应。嘴边固然一团和气,但心里还是难免有所抱怨。这文众和尚打从来到大营之后便沉默寡言,就连现在要他多说句话都像是要他的命似的!莫怪他不喜欢和尚,全都是群不好相处的老家伙。
“武田大人客气了。这出红叶狩演得挺好的!菩萨的慈悲与夜叉的凶残本就一线之隔,台上的演员倒是将感觉拿捏得恰如其份……对了,怎么这么久都不见雪舟先生?”举茶准备回敬之时,文众和尚突然发现雪舟几乎整晚不见踪影。
见他一脸疑惑,武田永宗不由得拍腿大笑道:“哈哈!为了招待大师,我的爱卿可是硬着头皮上阵啊!”
* * *
避开了喧嚷的人群,雪舟提着酒壶独自朝偏僻的角落走去。赤着双脚踏上了草地,直到下了舞台,他才感觉这身戏服的繁重。
提壶就口,先前的鬼面早已被扔到了一旁。他背倚着树仰望着略显昏沉的月色,不知道为什么,心情就是好不起来。
红叶狩啊……
离开北条家前他曾经躲在廊柱后偷偷看了一会儿,只记得当时台上的演员来来去去,然而令他印象最为深刻的那抹鬼火,还有鬼女现身时令人怵目惊心的刹那——
尽管闭上了眼,却似乎还无法从方才的角色抽离似的,他感觉眼底依然漂浮着火光魅影还有那张暴突怒张的能面……唉,这种身不由己的日子若再持续下去,自己恐怕真的会先变成鬼。
“雪舟大人,您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骤地睁开了眼,在看清楚来人之后雪舟才又松懈精神靠在树干上。他执壶饮了口酒,眼底只有苍白的月色。
“我只是想静一静,主公找我吗?”吐出口的字眼带了点倦意,雪舟微微闭上了眼睛道。
“不是的,我只是好奇跟过来看看而已。”小野武像是察觉了雪舟的疑惑特意解释道。
雪舟见他在附近盘腿坐了下来,这才留意到自己好象是第一次这么轻松的同他这么靠近。以前顾忌他是橘香川的部将,所以即便年龄相仿,他们之间却连句闲话也不曾多聊。
“你要喝酒吗?”基于礼貌雪舟将酒壶递给了他,打散的长发因倾身的动作滑到肩前,光线虽然昏暗但月下那张容颜却鲜明的令人不禁心跳加速,小野武慌慌移开了视线,胡乱抓了个话题好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第一次瞧您穿这么鲜艳的衣裳,还真有点不习惯。”虽然从雪舟手上接过了酒,但他根本就紧张得忘记要喝了。
“鬼的衣服嘛!不好看吗?”雪舟不以为然的淡淡笑道,手里把玩着刚才被他丢到草地上的能面。
“也不会不好看,只是若不是看见了这鬼面,我还真不敢相信方才台上的人真是您……”小野武见他玩得入神,视线不由得落在那张端丽却望之苍白的脸上。
“嘻!我也不敢相信啊!但是主公都亲自开口了,我实在也很难推辞……”为此,雪舟不禁笑得有点无奈。
原因无他,只为戏子伶人在当今这个封建社会里仍是隶属极其卑贱的阶级,照理说以他的身份并不适合做出这种演出,只是他不懂武田永宗因何坚持要他上台,甚至点名了红叶狩这出戏码。
他心里倒也不是不快,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有点闷。
“话虽如此,您的确让我们欣赏到一出很精彩的戏。无论是户隐山里贵夫人,还是雷电下的鬼女,您真的演得很传神!其实这东西我小时候跟在母亲身边时曾经看过几出,有好几次都被鬼面给吓得哇哇大哭呢!即便是长大懂事之后,我看到这些千奇百怪的面具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我不明白明明是死物的东西因何一旦覆上脸孔之后便像是瞬间拥有了生命——”
“你知道为什么吗?当你从上往下看时,它是悲伤的脸,当你从下往上看时它又是微笑的脸……其实能为什么会诞生呢?因为人心太软弱了,但现实中却又到处充斥了尖锐无法回避的问题……戏剧的诞生除了寄托梦想之外,有时候更是最佳的宣泄管道……能跟狂言不同,它是消极而极其悲哀的……它意在警世,可是这个时代又有多少人对它有所响应?你说鬼面可怕吗?我觉得更令人心惊的是我们内心深处看不见的恶鬼——”雪舟说着说着将鬼面覆上了脸,隔着面具,那本该淡然的语气却又多了几分重量。
“也许吧……”小野武淡淡叹了口气,喝起了雪舟给他的酒。雪舟拿下能面,却看见那双对上他的视线,多了几分沉痛的感情。
“你是不是有话想问我?”
“大人……”
“若是关橘香川,我也无法给你很完整的答案……据我所知,橘氏当初是因为斗争失败而被藤原氏逐出京都,你要知道对贵族门阀而言被流放是一件极尽耻辱的事情。我想橘香川他可能是心有不甘所以才会潜伏在出羽等待重回京都的日子吧?只是万万没想到这一等竟过了十几年……橘大人他、其实很令人钦佩,京都权贵更迭,被流放的人要在返回京城机会微乎其微,历代以来有很多名人文士都因此抑郁而终落得客死他乡的下场……但是他却始终都没有放弃任何可以翻身的机会……”
“可是幕府待他如此无情,像那样的地方为什么还要回去呢?”
“从哪里失败便从哪里站起来……我想他可能是这样想的吧?橘香川他对自己的能力非常自负,尽管失去了以往的优势,他也绝不容许被人踩在脚底下。依我待在武田家这段期间的观察,我相信他在主公面前是毫无保留的展现他政治方面的长才。你要说他效忠的对象是谁呢?我想是他自己吧?其实把橘香川逼得发狂的人不是幕府,也不是我雪舟……而是他对自己的信念过于执着才会被残酷的现实所击溃……”雪舟抬眼看了默默无语的小野武一眼,浅浅扬起了嘴角。
“但无论如何,他永远都还是你的主人……你到现在心里依然是这么想的对吧?”
“橘大人对我家人相当照顾,对我也有提拔之恩,对他的感激,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呵呵,这年头像你这么念旧的人很少了!”
“大人身边不是也有个赤染契吗?还记得四年前鹤冈一役,赤染为了替您抢功,临阵硬是跟我对调了卧底的身份这才得以首战奏捷……”
雪舟闻言楞了楞,一时间竟答不上话来。缓缓搁浅在嘴角的笑容显得有点苦涩,他平静的移开了视线。“是啊!他也是一个很念旧的人啊!”
那双仰望着满天星斗的苍冰色眼眸,蓦地一股怅然缓缓划过深潭。不自觉叹了口气,雪舟无言地将背部靠在树干上。
想起了过去心会痛,但若是忘记了那些事情那跟行尸走肉又有何异?
当人就是这点麻烦,感情又不像丝线说结就结,说断便断——
掩在长袖底下的手掌紧紧握住了,突然间,他好希望能够抓住点什么。
* * *
当清原绫姬领着一名面善的男子进屋时,青年顾不得几帐上未干的墨迹惊讶的站起了身。
“平先生,真是好久不见了!”看见对方脸上惊愕的表情,赤染契对于自己的贸然来访不禁难为情的搔起了头发。
“赤染君,你的伤都好了吗?”平子陵热络地拉他到榻上坐下,同行的清原绫姬也面带微笑跪坐在赤染契身旁。
“伤若没好怎敢来见您呢?”赤染契笑道。
“对了,你怎么到小松来了?你不是去找雪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