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匆匆转身,逃似的走出房间。
脑中很乱,卓新握著那只紫色的香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卓文靖的视觉正在退化!退化到已经辨不清紫色和黑色。
卓新突然想起了情人节那天,叶真朝卓文靖挥去的两拳。
当时卓文靖血流满面的样子,至今想来仍觉得恐怖。那个时候,从卓文靖额头和眼角渗出的鲜血,染红了地板,伤势应该很重……
会不会从那个时候开始,卓文靖的视觉就开始退化?
卓新心口一沈,手哆嗦著扔掉香瓶,他觉得浑身无力,软软地靠在墙上。
自己仿佛什麽也看不到了,未来一片黑暗……
37
当卓新调整好情绪,回到房间时,他听见卓文靖在讲电话。
电话似乎是何茜打过来的,卓文靖开始还能冷静应付,但说了不一会儿就大吵起来。
何茜的声音也越来越大,卓新站在门边都能听见尖利的电流声,吓得不敢进屋。
但突然,卓文靖的声音戛然而止,握住话筒的手抖了抖,终於放下。
卓新猜是何茜先挂断了电话。
犹豫著该不该问出了什麽事,卓新尽量不发出声音地走进房间。
卓文靖扭过头来,眼神毫无神采,盯了卓新一会儿又移开了。
这时,走廊里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那脚步声非常熟悉,对卓新和卓文靖来说,都非常熟悉──因为是何茜。
卓新不由抖了一下,而卓文靖则低声咒骂了一句。
下一秒,门被推开,何茜站在门外。
她的装扮基本和以前一样,黑色的短风衣,挡住大半张脸的太阳眼镜,再配上不合时宜的围巾。
卓文靖看了她一眼,不说话。
卓新则连抬头的勇气也没有,恨不得找个墙缝把自己塞进去,不要被何茜看到。
而何茜则不急不徐地走进房间,顺手关上了门。
房门合上的细微声音响起後,空气一下变得沈闷不堪,没有人开口说话。
好一会儿,卓文靖突然站了起来,向卓新走去,一把拉住卓新的手说:「跟我走。」
「走哪儿去?」何茜抢先一步挡在门口。
「与你无关。」
「我还没有同意离婚。」
「但你也无权限制我的自由。」
何茜顿了一下,仿佛是在控制情绪,随後叹了声气说:「我来给你送样东西。」
说著低头在包中翻找。
不等她把东西找到,卓文靖就问:「是开庭传单吗?」
何茜的动作蓦然一滞,抬头说:「对。」
「我不会去。」卓文靖拉住卓新的手蓦然一紧,推开何茜向往外走。
但何茜却一把抓住他握住门把的手,愤怒地低吼道:「不要把所有事情都扔给我!不要以为我还会帮你!卓文靖,我对你已经仁至义尽!我不知道我到底还要怎样做,才能让你回头!」
无视她的愤怒,卓文靖冷笑一声,一把推开何茜,拉著卓新想向外走。
何茜再次冲上去,赶在门被打开之前拦住他,声音不可抑制地尖利起来,嘶叫道:「卓文靖,你到底爱不爱我!」
卓文靖甚至没有看她一眼,就回答:「不爱。」
「那你当初为什麽娶我?!」何茜快要崩溃似的拉住卓文靖的手。
卓文靖想也不想就回答:「因为你的条件太好了,我没有任何理由拒绝。」041DE默:)授权转载 惘然【ann77.xilubbs.com】
「你在利用我……」何茜控制著不让自己哭出来,紧紧抓住卓文靖衣服的五指不停缩拢。
卓新非常不想面对这样的场面,但他被卓文靖拉住,不得不听他们的争吵,不得不听何茜绝望的声音。这声音让他心中莫名刺痛,他觉得卓文靖对何茜太过绝情。
时间仿佛停止在这一刻,何茜执著等待著卓文靖的答案。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见卓文靖低低的一声:「我没有利用你。」
「……呵呵。」何茜说不出话,只冷冷的笑了几声,根本不信。
「如果你认为我在利用你,我可以把你给我的一切都还给你。」
卓文靖抓住何茜的手,猛地把她甩开。
「金钱也好,地位也好,我一样也不带走,全都还给你。你说我抄袭也好,说我死了也好,把卓文靖这个名字从世上抹除也好……我将重新开始,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在不受你影响的地方……重新开始。」
说完扭开门锁,强硬把卓新拉了出去。
「卓文靖你站住!」
何茜跪在地上,绝望让她失去理智,她埋头抓住地毯,歇斯底里地大吼:
「你欠我的东西太多了,根本还不清!你身上的每一样东西,你用的每一分钱,都是我给你的──你这辈子都还不清!」
在吼声中,卓文靖停下脚步,慢慢松开抓住卓新的手。但他却没有回头看身後已经崩溃的何茜,继续用平淡至极的声音说:「从今以後,我不会再用你一分钱。」
一边说,一边脱自己的衣服。
「也不会用你买给我的任何东西。」
他把毛衣和衬衫重重甩到地上,赤裸上身,回头望著跪在地上的何茜,冷漠地笑了声说:「还有裤子也是你买的,你要的话我现在就脱下来……」
「不……不……」
何茜抓住自己的头发,太阳眼镜滑落在地,但她没有抬头,凌乱的发丝遮住了她的脸,她痛苦而又干哑的声音一遍又一遍重复著那个『不』字,气息将绝地抽噎著。
然而在她的哭声之中,卓文靖却拉著卓新走远了。
卓新不放心地回头看趴在地上声嘶力竭哭泣著的何茜,仿佛能够感受到她心中滴血的滋味。
38
刚走出宾馆,一阵冷风就卷了过来。
卓文靖赤裸的上身瞬间被冻得僵白,卓新急忙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他的身上,忍住想哭的冲动。他知道卓文靖是个说到做到的人,说不用何茜的钱就绝对不会用。
但是,身无分文的他们又能去哪里?
卓文靖拉著卓新,顺著街道不停向前走去,没有回头。
卓新仿佛还能听见何茜哭泣的声音,回头向窗口望去的同时,也明白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现在的他,不但无法和叶真在一起,也无法安慰心灰意冷的何茜,更无法说服卓文靖去做什麽……而他惟一能做的,就是留在卓文靖身边,陪他一起承受命运的残酷。
不知道走了多久,卓文靖突然停下。
街边已经没有半个人影,沈重的夜色笼罩在城市上空。
卓文靖望著漆黑一片的前路,突然意识到自己无处可去。
似乎看出卓文靖的心思,卓新对他说:「我知道有个地方有幢空宅,但是靠近墓园,听说经常闹鬼,没有人敢靠近。我们……要到那里去吗?」
卓文靖犹豫了一下,终於点头。
即使是幢鬼宅,也总比露宿街头强。
墓园在镇子的东边,虽说是墓园,却没有想象中恐怖。园中屹立著很多精致的雕塑,还有各种纪念亡灵的盆栽植物。废宅建在离墓园只有一百多米的地方,被高大的常绿树包围。浓密的枝叶挡去光线,使宅子无论何时都显得阴气森森,难怪会有鬼怪之说流传了。从二楼窗台向外眺望,一眼就能看见不远处安静整洁的墓园。
来到这里的时候,卓新和卓文靖都已经筋疲力尽。
他们靠在残破的墙壁上,望著积满灰尘的地板和房间角落的空架子。
「冷吗?」卓新小声问,他看见卓文靖的嘴唇有点发紫。
卓文靖摇了摇头,眼神看上去非常疲惫,轻轻搂住卓新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怀中。微微偏头,把自己的侧脸贴在卓新温暖的发丝上。
卓新感到他正冻得发抖,「你为什麽不多穿几件衣服?」
说著抱住卓文靖,希望自己的身体可以给他传去一点温度。
──为什麽不多穿几件衣服?
同样的问题,以前也问过卓文靖几次,但都没有得到答案,本以为今天他也不会回答。但是出於意料,卓文靖却开口了。
「我不喜欢穿得太厚。」
「但是……不会冷吗?特别是冬天的时候……」卓新疑惑地望著他。
「有你像这样抱著我,就不会冷。」卓文靖笑了笑,指尖从卓新脸庞轻轻划过,低头嗅著他的味道,「只要能够感受到你的体温,我一点也不觉得冷。」
「……但是以前呢?」
「以前……」
卓文靖的目光突然变得幽远,卓新的话似乎让他回忆起了什麽,出神地望著五步外的墙壁。再开口时,声音已经低沈很多:「以前……有个女人总是说我很脏,不停给我穿衣服……说,你脏死了,不要被别人看见,多穿一点衣服,不要让任何人看见你……」
卓文靖目无焦距地喋喋不休,卓新抬起头来,惊讶地望著他。
这是他第一次听卓文靖讲起他的童年。
一段尘封的记忆,还有一道最原始的伤口。
39
卓文靖说:「她总是抱著我,用不正常的眼神望著我,不停告诉我我很脏……後来,她被送进了精神病院,但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开我,说不把我交给任何人……所以我陪著她被关了进去,但是没过多久,她就死了……死之前,她依然紧紧抱著我,她的手臂就像铁锁一样紧紧锁住了我……紧得我感到一阵疼痛,但我却不知道她已经死了……」
听到这里,卓新的心口突然紧了一下,但卓文靖依然面无表情地继续讲著。
「第二天,医生把我叫醒,告诉我她已经死了,还问我昨晚发现她身体变凉为什麽不叫……我说我什麽都不知道……不知道她什麽时候体温下降,也不知道她什麽时候变得僵硬……因为她用厚厚的衣服把我裹住了,我什麽也感觉不到……连她死了,我也不知道……我明明被她抱在怀中,在离她最近的地方,但却是最後一个知道她的死讯……」
卓文靖嘴角渐渐浮出一丝痛苦的笑容,下意识把卓新抱得更紧。
「如果,当时我发现她的体温下降,发现她病情严重……及时叫来医生,她就不会死了……」
过去的事情已经不可能重复,即使後悔,也只有面对惟一的现实。
「她死後,我脱下她套在我身上厚厚的衣服……再也不想穿上,再也不想被人说『脏死了,不要被任何人看见』……也害怕感受不到别人的体温,害怕有人在我身边慢慢死去,而我却浑然不觉。」
从卓文靖的话中,卓新已经猜出他话中的『她』指的就是他的母亲。
但在这之前,卓新怎麽也不会想到卓文靖的母亲会是个精神病患者,而且卓文靖的童年是在精神病院中渡过的。
「我很奇怪她为什麽总说我脏,」卓文靖盯著墙壁,眼珠一点也不转动,声音清淡,仿佛自言自语般说,「很多年後,我才知道,原来她是被一个陌生男人强奸才生下了我……从我出生的那一刻,她的精神就不正常了……」
所以才不停说脏。明明是最不想看见,最不想承认的孩子,但依然割舍不下。於是用厚厚的衣服裹住他,不让他被其他人看见,不让他被其他人嫌弃。虽然现在已经无法猜测那位精神病患者当时心中真实的想法,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即使疯了,即使不想承认,但她对自己生下的孩子,依然有份单纯执著而又矛盾的爱。
「她一直不准我直接碰触她,直到她死後,我才第一次握住了她的手,冰冷的手。」卓文靖把卓新搂在怀中,从对方身上汲取温暖,「人的体温很舒服,小新,抱著我……能感受到吗?你我身上,都有那种暖暖的温度……」
卓新在他怀中不能动弹,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卓文靖心中最软弱的一面。
他是那样神经质的不停念著一些听不清的词句,他的目光那样混浊不清。
卓新心口仿佛被捏紧似的一阵剧痛。
「後来我开始学画,但却一直寂寂无名,」卓文靖继续说,「直到後来,何茜出现了,她看上了我的画,也看上了我。她希望我娶她,她的条件太好了,我没有任何理由拒绝。我从来没有贪图过她什麽,但却从她那里得到了太多……我所有的名利都是她带给我的,现在我全部还给她……但只有绘画的才能是我自己的,任何人都无法夺走。」
他的声音在黑夜之中显得异常坚定,掷地有声。
但是听在卓新耳中却仿佛利针一般刺痛鼓膜。他的身体蓦然一抖,喉咙被哽住,不但发不出声音,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卓文靖引以自豪的绘画才能已经被夺走了,而只有他自己,浑然不知。
他是那样自信地可以独立,可以摆脱何茜,但是……
无法弯曲的中食二指和越来越差的视力,怎样支持他重新开始?
想到这里,卓新胸口被後悔和痛苦填满,一阵紧窒的难受。眼泪已经流不出来,只有头痛欲裂。不敢想象当卓文靖知道真相後会有什麽反应、什麽举动,他要怎样才能面对他的命运?
40
「那副画,真的是抄袭吗?」卓新突然问。
这个问题困扰了他很久。一方面他不信卓文靖会抄袭,另一方面,卓文靖从来没对这件事情做出任何解释,让人不得不怀疑。
卓文靖稍稍沈默一下,说:「那幅薰衣草的灵感的确来自另一幅画,但绝对不是这次的原告。」
「为什麽?」
「因为带给我灵感的那幅画的作者是个女人。」卓文靖回忆说,「三年前在画廊,我第一次看见那副薰衣草时,就被那种炫目的紫色吸引了,不惜一切代价想要买下,但却被老板告知是非卖品,於是就打听了一下作者的身份,但是除了性别之外,老板什麽也不肯透露。没过多久,那幅画就从画廊里被取走了……而我之所以会画下那副薰衣草,大概在潜意识里受那副画作影响太深了吧?不知不觉就变成了抄袭品……」说到这里,露出无奈的笑容。
「但是……那个原告男人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卓新不解地问。
「这个就要去问何茜了。她为了让我身败名裂,不知从什麽地方找来个原告,然後又伪造出一堆草图,说我抄袭。」
原来这就是真相?!卓新惊讶得合不上嘴。何茜为了束缚住卓文靖,竟不惜做出这种事情?!
「那你为什麽不解释呢?为什麽拒绝出庭,这样所有人多会误会你的……」
卓文靖无所谓地一笑,「反正他们说的也不错,薰衣草的灵感的确是抄袭的。」
「但是还有其它的画……」
「无所谓,随她便好了。我还可以重新开始。」卓文靖信心百倍地一笑,在卓新耳边说,「摆脱何茜给我的名望和地位,以我自己的力量,重新开始。」
「不……」这些话在卓新听来,就像针扎一样,他轻轻摇头,低喃著,「不行……」
「什麽?」卓文靖温柔地问。
吸了一口气,卓新终於决定说出:「已经不能……重新开始了。」
「?」卓文靖疑惑地望著卓新。
「因为你的手,已经不能复原了。」
卓新和卓文靖目光对视,不准自己逃避这一刻的到来。这个深埋在心、不敢出口的秘密终於说破,他静静等待著对方的反应。
「你说什麽?!」
卓文靖双眼闪现出一抹晶亮的光芒。他听到这句话後的震惊完全在卓新的意料之中。短暂而压抑的沈默後,一把抓住了卓新的肩膀,近乎於吼地问道:「你说什麽?」
卓新平静地把刚才的话又详细重述一遍:「医生说……你右手的中食二指,已经不能弯曲……再也不能握笔了……」
「……」卓文靖的手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