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阿鲁罕走到帐门口,吩咐了侍从,让其去伙房端份热粥来。
然后,他离开了帐篷。
他已经不对征羽抱有任何期望,这点,完颜阿鲁罕很清楚。
然则,说他没有悔恨,那是不确切的,他丝毫不曾去希望过看到这样的征羽。
他下了决心,等征羽病养好了,他会送他离开他的军队,还给他自由。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再将这个人囚在身边,他不会让征羽再有一次背叛他的机会。
完颜阿鲁罕回来时,已经是深夜,帐篷里的油灯已经熄灭。他一进帐篷,借着有限月光便走到床边,脱去了自己的衣物,翻身上床。
他大概以为征羽在沈睡,他挨着征羽躺下,同时为征羽拉了下被子。
他倒是可以叫人将征羽送去军医那里,甚至是让他睡在其它地方,但这样的作态,又是为什么?没有必要。
征羽因为不舒服,忍着疼痛,一身的冷汗,身体也是冷冰冰的。
阿鲁罕挨着征羽而躺,自然是察觉了。他起身,下床,去点了油灯,拿在手上,又返回床前。
灯光下的征羽,双唇没有一丝血色,发丝沾在额头上,湿淋淋的。
"怎么回事?"阿鲁罕将油灯放在一旁,拨开征羽脸上的发丝,看着征羽。
征羽沉默,因为疲惫与痛楚,他并不想开口。
"征羽?"阿鲁罕低声问,他握住征羽紧捏着拳头的手。
"开口说话。"阿鲁罕扣住了征羽的下巴,他的声音阴沈。
"阿鲁罕。。。"征羽的声音低哑,只是唤了对方的名字。
阿鲁罕没再逼问征羽,他看得出来征羽很痛苦,而且这痛苦已经持续了很久,征羽却很显然是连一声都不吭,只是默默承受。
阿鲁罕放开了征羽,出了帐篷,跟站在门外的侍从吩咐了什么,然后一直站在了门外。
枸杞是匆匆赶来的,他看了下征羽的情况,便连夜熬药,让征羽饮下,征羽的疼痛才得到减缓。
"脾胃看来伤得十分严重,恐怕在康复前还得痛上几回。"
罗枸杞看着睡下的征羽,对完颜阿鲁罕平淡地说道。
"另外,尽量别让他吃肉类,谷物也不行,不过可以喝些米汁。"罗枸杞细心吩咐着。
"他的身体已经是虚空了,日后必须得好好调养,若不以他的气脉来看,只怕无法长寿。"
罗枸杞这句话是有意说的,征羽虽不至于到这程度,但他的身体确实是再也经受不住折腾。
完颜阿鲁罕始终没说什么,只是神色到最后极其阴冷。
罗枸杞并不畏惧这个金国将领,自若的背起了医箱离开。
好歹与征羽相识一场,罗枸杞终究是不忍心见征羽再遭受点苦痛。
无法长寿?
罗枸杞走后,阿鲁罕回味这个宋国大夫的话,只是感到可笑。
他其实很清楚,征羽在他身边从没快乐过,他的存在或许对征羽而言一直都是梦魇,而这梦魇的开始就是从亡国的那刻开始的。
他其实明白,征羽何以会去盗文书,何以始终都不能以平和的心态面对他。
能够让征羽快乐的绝不是一个男人,也绝不是一个敌人。他几乎失去了所有亲人,需要的是一个女人成为亲人,组成家庭,他需要一个孩子来繁衍后代,不至于中断血脉,他需要一个太平的时代,来云淡风轻的渡过一个琴师的一生。
他允许他。
金军这些日子的前进,一直十分的缓慢,不停的遭遇到宋军的袭击,同时长途的跋涉,这些金军也呈现了疲惫。
完颜阿鲁罕的军队由于是作为国左勃极烈主军的护翼,承受了大部分的袭击。阿鲁罕的军队疲于奔命,而作为这支军队的将领,阿鲁罕一直都没有好好的休息过。
征羽仍旧是在阿鲁罕的帐篷里过夜的,即使阿鲁罕再也没有与他有过交谈。
往昔也有时候是如此,两人都不怎么交谈,但总是有一份情感衔接。
现在,至少从阿鲁罕的眼里读不出什么东西,他彻底忽略了征羽,心神则用在了该用的地方。
征羽在康复前,确实如罗枸杞所言又连续痛了几回,每次,罗枸杞都会被唤来,只是阿鲁罕总是埋头于案前,看不出是否在意。
阿鲁罕似乎已经不打算再追究什么,他只是在等待征羽康复。
那是抵达镇江的前两天,阿鲁罕的军队难得得没有遭遇到袭击,甚至连其它几路军也相对的平静。
阿鲁罕在案前阅读着前方主军传递来的文书,一脸的戾气,撤军以来他一直与国左勃极烈的见法相右。他主张不该恋战,应该急速的撤军回金,它日再卷土重来,一寸土地都不放过的统治。但国左勃极烈却极其轻视宋军,认为一路上虽然不时遭受袭击,但都不成气候,又何需畏惧,他对宋人始终是轻蔑非常。
将文书扔在案上,阿鲁罕显得很恼怒,他一直对这场战争带有不满,如果当初不只是贪图眼前小利,只顾收刮财物,而是每攻入一座城市就对其统治,那么现在撤军根本就不会惹来些不必要的麻烦,而且还可能前功尽弃。
"饭已经凉了。"征羽平缓地说道,他端了一份饭菜,搁放在了书案上。他没打算打扰到阿鲁罕,但此时距离平日用餐时间已经过了好些时候。
听到征羽的声音,阿鲁罕才抬头看了征羽一眼,也不说什么。
征羽并不在乎,他返回去端了瓶酒和酒杯,同样放在了书案上,他知道阿鲁罕的习惯。
这些事情做完,征羽才返回自己的矮桌前,吃起了一份同样已冷的糜粥。他已经吃了好些天的糜粥,其实胃已经康复,即使是吃稗子饭也没关系的。
阿鲁罕看着征羽一口一口吃着糜粥,虽然他脸色仍旧不好,但是却比前些日子有了些血色,不再苍白得吓人。
"你的伤可好了?"阿鲁罕很冷淡的问,他看到征羽停止了用餐的动作,抬头看着他。
"已经好了。"征羽仍旧是用平缓地口吻说道,他以为阿鲁罕是在关心他,眼神带了几份忧郁。
"那你收拾下东西,明日你就可以离开军队。"阿鲁罕边熟练的割着肉片,边冷淡地说道。
征羽看着阿鲁罕,手中的汤匙不自觉的捏紧。许久一阵的沉默,征羽才开了口:
"谢谢。"很干涩的一句话,几乎是从喉咙挤出。
听到这句"谢谢"阿鲁罕冷笑了笑,继续用餐,不再理会征羽。
征羽放下手中的汤匙,没有了胃口,只是呆呆坐着。
他没有丝毫的愉悦的感觉,事实上是感官都失去了,只是茫然。
原来,他是如此决定。
征羽想起了,那个夜晚,他在潭中见,回头见到的那个冷冷抱胸的阿鲁罕。
他大概在那时心里便已是对他再无一丝爱意了,只是他终究是让他活着,甚至给他自由。
他认识的竟然是这样的男人。
收拾东西,其实没有任何东西可收拾,也就是一套换洗衣服。
"明日,离开军队,往南走,那里有座县城,有宋人的军队驻扎。"
阿鲁罕看到征羽收拾着一套衣服,只是很冷淡地说。他既然决定让他走,必然会让他安然回到宋人中。
征羽只是点了下头,他看着手里折迭好的衣服,发着呆。然后像似想到了什么,他掀起了枕头,从枕头下面拿起了一把木梳,那是他平日所用之物,白日是放在阿鲁罕的物品箱里。他能带走的,只是这些。
阿鲁罕并不在意征羽是否表现出了欢娱,他能给他的都给了,两人到这里也算是一个了结了。
阿鲁罕没再理会征羽,他自顾脱了衣服,便上床休息。连日来,他着实很劳累,再加上饮了酒,便有了倦意。
征羽捏着木梳,再松开时手心有着血痕,感受到痛意的他,他木梳放在了折迭好的衣服上,搁放在了床头。
离开床,走到油灯前,将灯熄灭,返回床边,征羽解着衣带。
外袍脱去时,摸到着于里边的襦衣衣领时,征羽也将之扯开,脱去,然后是身下着的裤子。他赤裸着身子,看着床里头那个似乎已经睡去的男人。
这些日子,阿鲁罕并没有在碰过征羽,一则在于征羽生病,二则在于阿鲁罕似乎全然没有这个意思。
两人同睡于一张床上,只是习惯吧。
可,那对征羽而言,不只是习惯,这是夫妻间才会有的行为。
征羽钻进被窝,将身子贴紧了阿鲁罕,他显得义无返顾,甚至也全然不顾什么羞耻。他第一次求索,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再也不会有。
阿鲁罕并没有入睡,他摔开了征羽,动作极其粗野。
征羽的身子却又缠了上去,他已经做出了这个决心,必然是不会改变,他无法忍受什么也带不走,甚至连那一丝熟悉的气息。
阿鲁罕狠狠甩了征羽一耳光,显得怒不可恕,他对征羽并非毫无欲望,他已经决定决裂,而征羽如此做,到底还想要怎样?
征羽安静了,像石雕般静静坐着,嘴角的血划过向,冷冰的泪水也爬满了脸。他无声的哭,身子轻轻地颤抖着,最后已是哽咽。
征羽绝望极了,他终于明白,这些日子,在阿鲁罕对他全然忽略的日子里,他何以会认为他们就这样继续下去,他竟没想到阿鲁罕是已经决裂了这份情感。
他曾迷茫,一直在迷茫,死对他不算什么,而是活着,孤凄无助的活着。
许久,阿鲁罕将征羽揽入了怀中,他只是拥抱着征羽。
是爱得多,还是恨得多?阿鲁罕也有些迷惑了,然则,无论如何,他们必须来个了结。
这场战争,日后将如何,阿鲁罕意料不到,但只要宋人奋起抵抗,那么至少南方沿海区域,将会是平静的。
即使,他们再卷土重来,最初的良好机遇也将不再有。
而征羽,他已留他不得,他终究是个金国将领,手中握有好几万金人子弟的生命。
他终究是个金国将领,而征羽是个宋人。
他一直都是不羁兀傲的,日后,也将再没有让他一再妥协却还将他往毁灭上推的人。
征羽几乎一夜没睡,凌晨时,他便起了床,一直坐在床边看着床上沈睡的男人。
征羽的心很平静,没有昨夜的缭乱。他的脑中不时的闪过与个金国将领相处的种种情景,从一开始的憎恨与恐惧,到现在复杂交错的情感,他已经理不清,他的心绪。
然则,他想干么?
留下来吗?留在这个男人的身边?
这完全违背了他的初衷。
不是的,他是渴望自由的。
他该去找个女人,将他留于他身上的痕迹消磨掉,他该开始他的生活。
即使是战乱,即使是很艰苦,但战争终究会停止,未来一切都是未知数。
只是,说他没有愧疚,那是不正确的;只是,说他对他没有爱,那也是在撒谎。
或许,他家里早有个结发妻了,以他的年龄,是很有可能的。
如果,他是个女人,他会跟他走的,即使是在背叛过他后,他也仍旧会厚颜无耻的留下来,希望得到他的眷顾。
但他是个男子。
可笑的是,他还是个男子吗?
征羽将手捂住胸口,他只是个男不男、女不女的东西。
战乱,使他失去了很多东西,仅存的也只是这具皮囊。
他经历过太多苦痛了,也历经了耻辱与挫折。
这自由,是他一直渴望的东西,他不该为连自己也不清楚的情感迷惑。
这就是答案了。
征羽起身,着好衣服,出了帐篷,等待天亮。
天边,东方已经泛了白肚,天亮后,他将永远与身后帐篷里的男人隔离在不同的世界里。
在这乱世中,情感犹如人的生命一样稍终即逝,把握不住。
帐篷内,本以为沈睡的男子,单手撑起,托着头,冷冷看向帐篷外的身影。
天逐渐的亮了。
用餐时,两人仍旧是沉默不语,征羽吃得很少,几乎可以说是什么也没吃。
阿鲁罕用完餐后,士兵也已经开始聚集上路了。
周身的人,都在匆忙的收拾着物品,只有征羽静静的站在已经在拆走的帐篷原地。
阿鲁罕站在一旁,一位金兵已经牵了匹马过来,他矫健的跨上马,眼看就要离去。
"阿鲁罕。"征羽失声唤道,他知道,这次,看着他骑马的背影离去,将是最后一次。
他将再也见不着他。
阿鲁罕回过了头,只是看了征羽一眼,然后他下了马,朝征羽走来。
"你要我上哪去?"征羽低喃,一脸的憔悴。他望着空荡的荒野,知道自己将被留下的,是这样的地方。
"往前走半日,就能抵达镇江。"阿鲁罕平淡地说道,同时扯下了身上的披风,丢给了征羽。已进秋季,征羽只有一身单薄的衣装。
"走吧。"
离开前,阿鲁罕如此说道,他骑上马,一个头也没回过。
他是否听出,那句:你要我上哪去?其实不只是在问路,他应该听得出来。
在阿鲁罕的身影与周遍人的身影都离去后,征羽却仍旧抱着属于那男人的披风茫然地站着。
他几乎、几乎去恳求了,让他留下来;他几乎否决了凌晨时自己的决心。
可留下来又能如何,再继续相互折磨?他与他之间,不可能找到平衡点。
只是,昨晚,他梦过一个梦。
在迷糊与清醒之间,这个梦让他再也睡不下去。
梦中,只有一片旷野,他孤身一人,没有亲人,没有任何相伴的人,没有任何在乎他的人,他一无所有,恍若一缕孤魂。
猛然回过神来,军队逐渐的走远了,只留下征羽一人,空荡的荒野,他就是一缕没有归宿的孤魂。
这一切,并不是梦。
将仿佛仍旧散发那男人熟悉气息与温度的披风披上身,征羽缓缓地上路,他不知道他该上哪去,但他或许,不,他将永远再也见不到那个男人了。
一切都结束了。
征羽孤单的身影,茫然的走在荒野上,直至最后那抹红色的身影消失于天际。
军队仍旧有条不紊的前进,完颜阿鲁罕勒了缰绳回过头来时,却已经见不到征羽的身影,呈现在眼前的,只有一片寂静的荒野。
一切都结束了。
鹰逝琴寥黑水寂──第十六章(上)
雨水,将征羽的身体淋得湿透,他只是漫无边际的朝金国军队的相反方向走着,心里并无目的地。
荒野,似乎无边无际,就这样走了两日,征羽意识到他走错了方向,甚至没有去辨认过方向,但他似乎心灰意冷到了极至,只是像缕鬼魂般的游荡。
望眼所及的,皆是一片泥泞的湿地,双脚已经麻痹了,举步为艰,已经没有体力了,何况这两日来,征羽没有进食过任何东西。
倒下时,征羽只是倦得想睡,他裹着那个男人给他的披风,像个孩子一样曲卷着四肢躺在地上,他昏睡着。
黄昏时分,雨小了,征羽醒来时,胃痛苦得抽搐着,他几乎是被痛醒的,他的肠胃自从那时起便落了个病根,还有因为两日没有进食的原因。
征羽缓慢地起了身,他听到了军队行军的声音,他站在湿地里,眺望前方。
一支宋人的军队缓缓前进,犹如一条巨蛇,只见头部,却见不着尾部,这是征羽见过的最大规模的宋人军队。
征羽没有动弹,只是茫然站着,他一时没有想到何以会见到规模如此宏大的宋人军队,也没有想是否要前去。
一位打头阵的骑兵看到了低矮湿地里的征羽,他骑马过来。
征羽身上仍旧裹着阿鲁罕的披风,即使已经弄脏,沾满了泥土,但却仍可见那火红的颜色,仍可见那属于金人的款式。
宋国部将打量着征羽,只是有些惊讶,但他看出了征羽并非一位金人,而是一位瘦弱不堪的宋人。
虽然,他身上裹着一件金国将领才会披的披风。
"怎么回事?"另一位部将打扮的骑兵前来询问道。
"是个流民。"第一位骑兵说道,然后他解下身上携带的干粮丢给征羽。
征羽接住了,捧在怀里,但却仍旧没有开口。
"你做什么?他身上的披风是金人的披风。"部将冷冷地说道,用马鞭打掉了征羽怀里的干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