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绝艳的五官被一袭薄纱所掩,声音却与往常一模一样,清冷中暗藏一股暴戾与傲气,“我乃方外之人,皇帝老儿找我作甚?”
许长生愣愣凝视对方随风轻摆的衣袂,即使有多么恨,仍然不得不承认对方能牢牢吸住他所有的注意力。
沉默了起码半分钟,身边的千羽重重咳了一声,许长生才找回自己的思维,正着面色大声喝斥:“大胆!竟敢对皇上不敬!还不跪下接旨!”
那人极为轻蔑的瞥他一眼,冷冷回道:“你到底是何人?装神弄鬼,意欲何为?先前那几人也是你派来的吧?莫说你身份不明,不足采信,就算你手中当真是皇帝老儿的圣旨,我也不跪。”
许长生怒视对方仰头望天的狂妄姿态,险些直接出口质问心中太多的怨愤,但仍是极力忍下,只想看对方被高官厚禄或是重金所诱的丑态,也好让自己彻底摆脱那场名为“顾曼山”的心障。如果对方明明白白只是个贪图权利金钱的小人,自己就可以从漫长的噩梦中醒来了吧。
想至此处,许长生反而前倨后恭,对那人笑呵呵的抱拳赔礼:“顾大仙,小的先前得罪了您,还请莫怪……近日来宫中有妖孽横行,皇上他老人家龙体欠安,请了多位大师都无功而返,那妖孽反闹得更凶了。数位道长临去时都曾提起顾大仙,此恶妖非大仙出山方可降伏,皇上有命,令我等千山万水也要求得大仙入宫面圣,若事成当拜大仙为当朝国师之尊!”
“国师?我身在红尘之外,要那等虚名作甚?至于什么重金巨赏……我也用不上。你们走吧!”
许长生再次愣住,咬牙续道:“皇上龙体乃国家安稳之根本,大仙,你若不喜高官厚禄,也请怜惜本国千万百姓之苦啊,若皇上有个万一……到时外族入侵、国破家亡,即使方外之人也难逃凌虐!”
这段话一说完,那人倒低头想了一想,半晌才轻声回道:“你既如此说……那圣旨拿来我看。皇帝老儿真的快死了吗?如今百姓过得怎样?我太久没出门了,这个皇帝比起前面的几个如何?若他是个好皇帝,我便去救他一救,除去妖孽之后我就回来住。以后你们别再烦我就是。”
卷一 长生劫 22、残情
顾曼山语气已然松动,许长生却半点也高兴不起来。他茫然将手中那份真到不能再真的圣旨递过去,指尖触到对方微凉而滑腻的肌肤。
跟记忆中没有两样,还是令他一碰之下就不想移开,这微妙的牵引力就像磁石之于铁针,只要面前的人一日不死,他便一日不得解脱。
顾曼山细看着那份盖了御印的圣旨,完全没有注意身前这人纠结的神情。若能不经意的瞟上一眼,一定可以察觉到极度的危险。
许长生尽力忍耐下当场杀死对方的冲动,挤出笑容继续开口道:“大仙,你可查证清楚了?事不宜迟,火速随我们进京吧!”
顾曼山抬起头将圣旨递还给他,视线转向立于一旁的宁千羽,“你又是何人?你身着道袍,却与宫里的人一起来见我,所为何事?”
宁千羽看一眼许长生,面上勉强露出微笑,只是再也不能像往日般温和自然,“我乃先帝所封的国师,本待独自降伏那只妖孽,可惜它神通太大,我一人竟奈何它不得,因此也随宫中使者前来,一齐拜请顾大师出山。你我二人联手降妖,应能将之一举成擒。”
顾曼山全脸都被薄纱所覆,看不出表情如何,声音却变得有些慌乱尴尬,“啊,不敢当……原来你是修道之人。我……我其实不是什么大师,只有些与常人不同的异处。这位真人,请问你尊姓大名?你也莫再叫我什么‘大师’,我名唤顾曼山,你直呼我名字便好。”
宁千羽忍不住微微一呆,心中十分吃惊。这个顾曼山竟对陌生人毫无防备,方才结识便以真名相告,而且初次交谈就泄露自身之秘,告诉旁人自己并非一个真道士。如此实在看不出对方是个艰险狡诈之徒,莫非是刻意出言试探于他?
“我姓宁,曼山兄也请直呼我名千羽即可。”
许长生冷然看着他们二人亲亲热热的兄弟相称,对顾曼山恨意更深,连忙出声打断道:“时间不早,顾大仙,你还是收拾行李随我们下山吧。那个……皇上在宫中心急如焚,我们须得快马加鞭才是。”
顾曼山这才对宁千羽拱手转身,退回那间小小茅屋之中收拾衣物去了。
宁千羽目送顾曼山走远,凑近许长生身前压低声音:“长生,我看他一派单纯,不像奸邪恶徒,你们过往是否有何误会之处?”
许长生视线兀自盯着那人消失的所在,一字一字的沉声道:“他倒会演戏,竟连你也为他说好话!”
宁千羽见自身之言只能火上浇油,不得已住了口站远几步。此去京中还有一段时间,他且慢慢查证顾曼山到底人品如何。若证实了当年之事确属误会,他自会尽力帮助两人化解这段伤人至深的仇怨。此事前因后果都与他脱不了干系,他从知道的那一天起,就再也不能置身事外。
两人在茅屋外只等了片刻,那人便携着一个小包袱出得门来,他随手掩上简陋的大门,也不锁上就招呼二人一起动身。
宁千羽随口问道:“你出远门也不给家中上锁?若有盗贼野兽却如何是好?”
顾曼山只轻笑道:“我身无长物,家徒四壁,何惧盗贼野兽?”
宁千羽微微一愕,越发觉得此人不像贪图宝物的恶贼,又悄悄瞄向许长生。一瞄之下,只见许长生面上也是微露惊异,显是心中有所疑虑。
此后一路之上,宁千羽每每寻找机会试探那顾曼山,只想问及当年旧事。顾曼山虽对他毫无防备,什么话也说得上几句,可只要一问到婚恋嫁娶之事,便立刻沉下面色摇头:“我早已立誓孑然一身,终生不与他人亲近。”
宁千羽装傻继续试探:“曼山……你难道并不爱慕世间女子?而只喜亲近阳刚之体?”
顾曼山听他此言,身体剧烈一震,登时拍案而起、大声喝道:“我最恨的便是龙阳断袖!宁兄,你如此问我到底是何用意?若是无心之言,我便当你未曾说过,你若有心试探,我再不与你为友!”
宁千羽吓了一跳,连忙辩解道歉,温言哄了数句才把顾曼山安抚下来。事后他百思不得其解,悄悄去了许长生房中密谈,又问了许多昔年旧事。
待许长生讲出那段记忆深刻,犹如刚刚才过去的日子,宁千羽沉吟着问他:“长生,依你所说,当年他并未委身于你?”
许长生重重“哼”了一声:“他种种作伪都只为骗我上当,又怎会真的委身于我!”
宁千羽面色微红,仍是硬着头皮问道:“那……那你对他可有强行非礼?我看他其实并不喜爱男子,还尤其痛恨对他有所企图之人。”
许长生勃然怒道:“你把我看成什么样的人了!我当然没有!他骗我从前受过那么多苦,我唯恐太过猴急会吓着他,一直是小心翼翼的对他!直到他也点头说‘喜欢’我之后,我才亲了他的嘴……哼!就是那个时候,他骗我说上岸去等我,然后偷走了羽毛,消失得无影无踪!”
宁千羽沉思甚久,眉头深皱,终是叹气劝道:“长生,我总觉此事大有蹊跷,他真的不像你口中所说之人。如今最好便是你与他当面对质,将当年的事讲个一清二楚。若当真是误会一场,你却不问青红皂白便伤他杀他,最后痛苦的仍然是你自己。他好歹是你第一次喜欢的人,你至今仍对他念念不忘……你该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
许长生冲口否认道:“我才没对他念念不忘……我……我……”
他“我”了半天,面上却露出一丝希翼之色,望着千羽颤声问道:“你说……万一……是不是……也许他真的有什么苦衷?”
宁千羽面色温柔的伸手抚上他肩头,“嗯……到了京中,你自己问他。我会守在近前尽力保护你的安危,若他对你不利,我第一个饶不了他。”
微小的希望从冰冷的心底迅速升起,就算是骗他也好,许长生万分期待对方能说出后悔与苦衷的话。对于至今不能忘却对方的自己而言,即使被欺骗也胜过被再一次抛弃,伤到腐烂化泥之后的现在,他还敢有希望和对质的勇气,已经是莫大的奇迹。
卷一 长生劫 23、对质
回到京中的第一天,许长生就迫不及待。他和千羽出宫之前就选了一处偏宫设下天罗地网,以防顾曼山警觉逃跑。
被请进宫里的顾曼山自然什么都不知道,走进险境之后还在询问许长生:“那妖孽在哪里?我且先去探它一探,你只需告知我方位即可,无须与我一起涉险。”
走在前面的许长生住了脚步,转身盯着顾曼山隐于薄纱之下的脸:“曼山,你可还记得许长生?”
顾曼山身子僵了一僵,后退两步才声音发颤的大声反问:“你到底是何人?你……”
许长生向他跨进一步,身体也忍不住轻轻发抖:“曼山,是我。你不用害怕,我不会对你怎样……我只想听你说,当年你有大大的苦衷,你是迫不得已……曼山,你那般待我,可曾有过一丝一毫的后悔?”
顾曼山“啊”了一声,转身便逃向大门所在的方向,奔得几步却又停住了脚,慢慢转回身来。
这短短几秒之间,许长生由失望伤心再找回了希望,望着顾曼山伸出了自己的手:“曼山,我愿意听你解释……我好久没见过你的脸了,来,把那层东西拿掉,我想看看你的脸。”
顾曼山默然揭下面上所覆的那层轻纱,艳丽中稍带稚气的容颜果然丝毫未变。毫无瑕疵的肌肤衬托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珠,正如许长生从不曾忘怀的记忆。
他面无表情的看了许长生几眼,并不理睬许长生伸在他身前的手。两人间安静得仿似并没有对方的存在,然而眼神早已纠结一处。
难耐的寂静令彼此的呼吸都渐渐急促,最后打破沉默的竟是顾曼山。
“许长生,我从来没后悔过。”
许长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一次轮到他向后连退了好几步。这个人竟能当着他的面,理直气壮的说出这种话。他们曾经共同许下永不分离的誓言,临到如今做错的那个人反而是他?
不,他绝对不是应该后退的那个人,尽管此时他的心已经冰冷到僵硬。他极力压下落泪的欲望,面上的表情也变作一片冷硬。
“好,你不后悔,你想要我怎么回报你?我要你自己说。”
顾曼山冷笑一声,自怀中掏出一物随手扔出。那片历经数百年仍然色泽鲜艳的羽毛飘摇旋转,徐徐滑翔至许长生面前。
“这是你的东西,我还给你!我拿走此物,只为阻止你纠缠追赶我罢了。”
许长生怒极反笑,那笑声却比哭还难听:“还?你怎么还?你欠我的生生世世也还不清!顾曼山,这几百年来,你可知我是如何捱到今日的?”
顾曼山表情一滞,语声仍是傲然冷清:“你过得怎样与我何干!我也并不想要知晓!”
许长生气得双拳紧握,连骨节也发出“格格”响声,“与你无关?你欺骗在前,偷盗在后,才累得我被阴司追回处以极刑!我这许多世来也都是出身卑贱,活不过几岁便被凌虐而死!我受尽折磨,死去活来,你却不老不死,永葆青春,你竟敢说这一切都与你无关?”
顾曼山双眼微露惊异神色,雪白的牙齿不自禁咬住粉色下唇,显是有几分心虚之意。
只看到他这番情态,许长生都觉这数百年的凄苦经历得到了些许安慰,走上前用力抓住他肩膀恨声续道:“最恨的便是上一世,我好不容易才活到十六岁,你却那么狠,亲自动手杀了我!”
顾曼山面上本已显出一丝歉疚,身子被他一碰却愧色全消,反皱起眉头厉声喝道:“放手!你别碰我!”
许长生哪肯放手,只把对方抓得更紧,口中更嘿嘿冷笑道:“你现在不许我碰你了?当初你可不是这样!我还记得你哭的样子,真是令人魂消魄荡,哄得我心甘情愿为你犯下滔天大罪!你得到了长生之体,就将我一脚踢开,身子也变得金贵了,连碰也不许我碰?”
他充满嘲讽的语气令顾曼山面色涨红一片,伸出手将之狠狠推开:“你胡说什么!我从没想过……罢了,我何须向你解释!你说我欠你的,便是这长生之体,好!我也一并还你!你若能想个法子杀了我,我便任由你杀,只要与你一刀两断、不拖不欠!”
许长生被推得踉跄连退好几步才稳住身形,听得对方这番激烈言语,心底更变得空荡荡的,“你说什么?你要与我一刀两断?你想死?你宁死也不愿与我有所瓜葛?你……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
顾曼山面露不屑之态,对着地上狠狠“呸”了一声:“我平生最恨龙阳断袖之徒!是你自己作孽,非要纠缠于我!我本以为你与旁人不同,以你为兄长密友,哪知你竟与那些人并无两样!我从没逼你为我做什么,是你自己愿意!你所获之罪皆因自作多情,与人无尤!”
许长生只觉脑中晕眩,眼前一切都天旋地转,“自作多情……与人无尤……我熬尽阴司数种酷刑,受了这么多世的苦……到头来只换得你一句自作多情……”
顾曼山冷眼看着他伤心欲绝之态,仍是一副心如铁石的模样,连语声也硬得不带一丝暖意:“你不用再施心计!任你如何作伪,我也不会心软。这劳什子的长生之体,你收回去吧,我不稀罕!”
许长生茫然抬头看着眼前这张冷绝艳丽的面容,心中一时狂乱、一时悲苦,竟不知自己到底应该如何处置这人才好。熬到如今已是数百年岁月,要他就此放手是万万不甘。他在十丈红尘挣扎辗转,对方却心无挂碍、一尘不染,经历了那么多苦难、那么多等待,他在对方眼中竟然什么也不是。
想至此处,他自己也觉得这许多年的仇恨执着荒唐可笑之极,那无处消解的怨恨悉数梗在胸口,再也找不到一个持续下去的理由。但是所有经历过的痛苦都仍然清晰,在一切都成为笑话的这刻更是刻骨。他已经没有机会回头,也不可能解脱。
“曼山……你不怕死,你只怕一件事。”许长生神情诡异的笑了以来,眼神中全是不甘与疯狂,“我不杀你,我也杀不了你。朱笔一下,不得再改,你的性命已不属阴司管辖。我只想要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痛苦!你不许我碰你,我就偏偏要碰,我不但会碰你,还会无数次的碰你,说不定你会很喜欢,哈哈!”
看着许长生面上疯狂狰狞的神色,顾曼山再冷情也不由眼露惧色,转身便朝殿门处拔足狂奔。
许长生只冷笑数声,并不急于追赶,顾曼山跑至门口,手指刚一触及大门便惊叫出声,整个身子如遭电击,软软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