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即一把推开房门,房内的陌生人看起来又有点眼熟之感。那人一见他便面色大变,眼中隐有敌意,犹豫片刻却跪地磕头:“皇上万岁!不知皇上圣驾亲临,微臣该死!”
他这才隐约想起,眼前的男子明明是本年的新科进士,才封了个小小的京官做,名字也并非唤做宁浅舟。
他眼光转向立在一旁的宁千羽,但见千羽脸上颇有几分尴尬之意,与他目光对视后更是脸也红了,慌慌张张的轻踢了那人一脚:“呃……你先走吧!我与皇上有要事相商。”
那人眼神炯炯的盯着千羽,面上却是一片委屈伤心的神色,那种又怒又怨的模样令许长生极为好奇,但又不得不顺着千羽之意。许长生轻咳一声,挥手对那人道:“起来吧,你且退下。”
那人姿态恭敬的跪退而起,临走时竟偷偷瞪了许长生一眼,恰恰被许长生逮了个正着,只是佯作不知。
待那人不甘不愿的离去之后,许长生才望着千羽问道:“这人便是你的浅舟?我看也不过如此。他是认出了你,总算想通了么?”
宁千羽沉下脸摇头:“认得出又如何?认不出又任何?昨日之日不可留,我早已对情爱无心了。”
他方才那副尴尬忸怩的样子,半点也看不出哪里无心了,许长生本想调侃他两句,却想起自己如今的景况来,登时没了调笑之意,只有长吁短叹之愁。
“唉……你若需要我插手,只管开口。你若不想告诉我,我也不会逼你。”
宁千羽面上又露出那种沉稳的微笑,显是不想再提此事,反而转开话题:“你今日微服夜访,所为何事?我看你脸色甚差,朝中最近有什么大事吗?”
许长生摇头否认,真正烦扰之事想说又不敢说,只大呼心情不畅,叫宁千羽摆酒相陪。
宁千羽也是心情烦乱,一听之下便拍掌相合:“好,我也正有此意,你我也有许久未曾举杯同饮了!”
两人就此对月饮酒,各自排遣心中的烦忧,却各自隐藏着心底最深的痛苦与甜蜜。有的事情,即使对最好的友人也不可说出,那是些最柔软又最酸楚的部分,只能由自身独自品尝。
痛快的喝过三巡,许长生总算觉得好受些了,摇摇晃晃的起身告别。宁千羽是半仙半妖之体,自然毫无醉意,扶着他自后门走出宁府,还一路将他送至宫门外。
两人分别之时,宁千羽才突然问道:“曼山最近怎样了?你深夜来访,若不是为了国事便是与他有关。你手上有伤,又是怎么回事?”
许长生酒都吓醒了一半,只好借酒装傻,靠着宫墙含含糊糊的回道:“呃……不小心弄的。他很好……我也好……我回去陪他……”
宁千羽目光如炬的看了他片刻,微笑着点头道:“这就好。我心中有愧于曼山,只希望你能好好待他,若你日后有负于他,我当真罪莫大焉。”
许长生背后冷汗涔涔,口中亦不觉苦笑连声:“向来只有他负我,我哪里敢负他?我宁可死在他手上,他也决计狠得下心来杀我。”
宁千羽自能听出他言语中的哀怨之意,拍拍他肩头柔声安慰:“你也莫要这般自轻自怜,我既已出手帮了你,便一心盼着你能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俩总有日能同心同意。”
许长生继续苦笑,拱手相别:“多谢千羽吉言,我这便去融化铁石!”
心中堵着一股伤情怨气,又确实喝了不少的酒,许长生此刻甚是冲动,也着实寻不到别的法子。
从宫殿侧门闯进生活了数年的华丽囚牢,他拒绝任何人相陪,独自奔往御书房。一阵提笔疾书之后,他走到墙边取下先帝曾经十分喜爱的一把宝剑。
若曼山不肯与他共度此生,从此视他为陌路,他这一世又有什么值得留恋?
“你若是有担当的,便立刻拿剑给我!我要亲手宰了你这个负心之徒!”
好,曼山,我这便完成那个誓言,却不知你又一次亲手杀了我之后,会不会有一丝一毫的伤心记挂?
只要能得你为我痛哭一场,也不枉我舍命相赌。
便算最后的结局是输,我不得不孤注一掷,只为那渺茫而卑鄙的希望。
卷一 长生劫 32、舍命
剑是宝剑,在幽幽月色之下灿然生光,明晃晃的剑身映着一张英俊而神情颓丧的脸。
许长生挥手遣开宫门外的侍从,提剑一步步走进寝宫。
床上躺着的那人微微睁眼,看见他手中之剑竟低声冷笑:“怎么?你想亲手杀了我么?也好!”
许长生惨然苦笑,将手中之剑与一纸遗诏双双掷在床上:“曼山,你也太看得起我。对你,我怎么可能下得了手?”
顾曼山慢慢坐起,目光全被那把宝剑吸引。
他伸出手指轻抚锋利的剑身,只轻轻一触便划破了指尖皮肤,不禁开口赞了声:“好剑。”
许长生细细凝视眼前这人的面目姿态,只想将此生最后的一点记忆牢牢刻进心中,无数委屈哀怨都迅速沉淀,只化作一片平静。
无论如何,这生终结之时,曼山会陪在自己身边,虽不能同生共死,也算得上死得其所。
“曼山,你杀了我之后,只需手执这份遗诏便可出宫而去。”
顾曼山终于抬头看他,面上并无半分感动之色,仍是带着嘲讽的冷笑:“你这又何苦?我既已对你无情,你舍弃性命也是枉然。不如就此放我出宫去,你也继续做你的好皇帝。”
许长生目光如水的望着他,神情温柔而凄楚:“世间最苦乃是生离,而非死别。你对我无情也好,有情也罢,我已全不在意。若不能与你朝夕相伴,我这生余下的日子要怎么过?我答应过你,若有负于你便死在你手中,如今正是应誓之时。”
顾曼山尽力以双手握住剑柄,将剑尖斜斜对着许长生胸口方位:“你当真心甘情愿?到了阴曹地府也不后悔?”
许长生嘴唇掀动,很想问问对方,杀死自己之后可会有一点伤心?但就在心怀犹豫的一瞬,他突然想通了,所谓“心甘情愿”,本就不能贪图回报。若是输不起,又何必去赌?一心想着赢的人最后总是会输。
思虑至此,他再不妄想挽回对方的情意,只微笑着闭上眼睛点头:“嗯,你动手吧。我不后悔。”
从生到死的过程他已经习惯,等待剑刃加身也不是第一次,能以这般平静安宁的心情迎接死亡,却是好几世以来从未体验过的。曼山愿意亲自动手杀他,这本身已经可以称之为幸福,若是真的对他半点怨恨也无,这一剑又怎么刺得下来?
有憎恨才有爱欲,无爱便无恨,他最害怕的是那种冷淡而陌生的眼神。与那种陌路人的神情相比,能被对方恨到亲手杀死反而令他快乐。
等了不知道多久,身前竟然没有一丝动静,仿似时间与空间都停滞在某一个刻度。
许长生这才开始害怕,将双眼睁开一线,偷偷窥视对方脸上的表情。
顾曼山的手在发抖,不知是因为那把剑太重,还是因为心绪的变化。那双锐利如星的眼睛也蒙上了一层薄雾,透出几分无助凄迷之意,被牙齿紧咬着的下唇已渗出几丝鲜红。
许长生先是疑惑,后又暗生惊喜,这明明便是一副爱恨纠缠、优柔寡断的模样。
察觉到对方身子往前倾来,他只得赶紧再次闭上眼。两人距离更近一步,他耳中听到顾曼山用力吸气的声音,随后是冷冰冰的一句话:“你这种负心之徒,根本不值我亲自动手。你要么放我走,要么杀了我吧。”
许长生已知顾曼山其实是对自己下不来手,却勉强摆出不屑轻蔑的姿态,此时听着对方倔强绝情的言语,心中唯有满腔怜爱之情。方才的自怜伤心暂时隐去,脑中清楚显出一个念头——置于死地而后生。
“曼山,我杀不了你,我也放不了你!”许长生蓦然睁开双眼,伸手抓住顾曼山手中抖动的剑身,不快不慢直朝自己胸口送来。
顾曼山惊叫一声,立时撤手,那把剑却已刺进许长生胸前衣襟。一片鲜艳的血色渐渐蔓延开去,把许长生身上的锦袍染红,顾曼山身子摇晃,口中之言也语无伦次:“你……你要死了?我……我不想杀你……大夫……快请大夫!”
许长生手指一松,那剑便摔落于地。他抚着胸口痴痴看向顾曼山,嘴里断断续续的道:“曼山……过来抱抱我,好不好?我……我能死在你怀中……已是……心满意足。”
顾曼山终是忍不住流下了眼泪,撞撞跌跌扑在了他的身上,一双玉似的手死死掩在他胸前,仿佛如此便能止住血液奔流。
“长生,快请大夫……来人!来人啊……长生,你撑着,我不准你死……你若死了,我也不想活了,我说对你无情的话都是骗你的!”
许长生大口大口的喘气,胸前的伤虽然不深,毕竟有几分凶险。此处为人身要害,他虽然刻意刺偏了两分,那疼痛寒冷之感却十分难熬。
还记得往年看的电视剧里,好些男主角都是这样才能骗来女主角的一辈子。他不知道自己做的是错还是对,既然已经做了又何必反悔。
若曼山真的对他无情,他做再多也是无用,之所以能骗过对方,根本不是因为自己手段高明,而是因为曼山心里舍不下他。
他确实不再是旧日的许长生,他对自己所爱的人也学会了不择手段。但如果不是这样,他的这一世又将成为悲剧。
卑鄙也好,自私也好,他与曼山总算是两情相悦。他用性命作为赌注,最差的结果他已能接受,现在的幸运全赖于曼山对他确然有情。
爱情的战争里,其实没有赢家与输家之分,只有双赢或者根本就不存在的赌局。
顾曼山高声大呼之后,半天也没人进来,许长生早已赶走守在宫门的侍卫与太监,再大的动静也惊动不了他们。
许长生喘息着握住顾曼山的手,抓紧时间继续打动对方:“曼山……你当真舍不得我?你还可以后悔……你拿了那纸遗诏出宫去吧!我死了之后,你还是忘了我,开开心心的活下去……我下一世再来找你。”
顾曼山听得眼泪簌簌,胡乱摇头道:“我不走……你别死!我不要下一世,我要你好好陪在我身边!我什么都答应你……只要你活过来!”
看着顾曼山真情流露的模样,许长生不禁又爱又愧,更多的却是幸福与满足之感。
熬了这许多年,他终于得到了曼山的心,即使过程并不光彩高尚。
卷一 长生劫 33、瓦全
当朝皇帝在自己的寝宫中身受重伤,这等荒唐又可怖的事没能传出宫去,却瞒不过六宫之首。
久被冷落的皇后哭求太后带着自己一同探访,太后也正恼怒不已,自然要给那个任性的儿子来一场难题。
于是,药香缭绕的皇帝寝宫中迎来了两位重量级的访客,连回避也不懂的顾曼山被两人堵个正着。
第一眼看到这面容狰狞的男子,皇后险些惊得大叫,太后却早已耳闻这人毁容白发之事,只淡淡看了眼皇后。
皇后勉强镇定下来,叫身边的宫女退出寝宫,偌大的空间便只剩下他们三人与床上有伤在身的皇帝。
顾曼山不知皇家礼仪,只站起来好奇的望着她们两人,再看看床上躺着的许长生,声音小小的问他:“她们是谁?”
许长生流着冷汗眼珠直转,望见母后严厉的神情才知她是故意,只好大声呻吟加咳嗽:“咳咳……呃……身上又痛了……”
顾曼山登时忘了方才的问话,一脸紧张的执起他的手,全然不顾有两个陌生人正在旁边。
“长生,你不要紧吧?那个老大夫不是说你并无大碍么?怎么伤情反而加剧了?”
皇后冷眼看着他们眼神交接的模样,眼中忍不住一片濡湿,莫大的委屈和伤心悉数涌上。自三年前嫁进宫中以来,这位夫君与她从未同寝,娘父兄问起时,她为了自己的颜面都没说起过。
知道此事的只有太后,对方安慰她的言语也甚是可笑——皇帝非但并未与她同床,其他几位妃子也从未被临幸过。又说什么他少年时便操劳国事、心中只有天下,以至于成人之后也无意于儿女情长。
以她的尊贵出身,要与别的女子分享丈夫已是天大委屈,奈何这位夫君身为人帝,她再不愿也只得接受。她也曾想过这位年轻皇帝是否对她娘家握有军权心怀不满,才刻意冷落她,待到知晓他从不与任何妃子同寝,便只怀疑他身有隐疾。
若是当真如此,她身为国母自然只能哑忍,轮到如今才恍然大悟——这夫君竟是个不喜红妆而只爱须眉的男人。
再能忍的女子,此刻也无法再忍,她上前一步盈盈跪倒,目中泪光闪闪:“皇上,罪妾该死!皇上龙体欠安,罪妾身为后宫之首却懵然不知,恳请皇上降罪!”
她面上是一片凄然,语气却幽怨之极,连坐在床边的顾曼山也听得出来,这个女子与许长生之间大有关联。
顾曼山的脸色也变了,沉下声音追问许长生:“长生,她们到底是谁?都是你的妃子么?”
许长生还想装蒜,太后也逼了过来:“皇儿,你出了这么大的事,竟半点风声也不露。行刺皇上可是凌迟灭族之罪,总不能不明不白的遮掩过去。”
许长生心中一跳,只得勉强坐起身来,藏在被褥下的手极快伸出,将顾曼山的手拖进被中紧紧捏住不放,脸上却微笑看向太后,“母后……朕重伤在身,不便久谈,你们不如先回宫去吧。等过得几日,朕自会亲自处理此事,也定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交代。”
说完此言,他又看向跪在地上的女子:“皇后,这三年来都是朕对不起你,你何罪之有?先安心回宫去吧,朕养好了伤再去亲自向你赔罪。”
他说得语气诚恳,目光直直凝视皇后之面,这受尽委屈的女子在太后之前得了他这番低首认错,心中登时好受些了,只是不知为何,眼中泪水流得更多,“是,皇上。臣妾这便回宫恭候圣驾,但愿皇上……皇上金口玉言,臣妾拜退。”
她差点说出了“皇上莫要骗我”,临到嘴边才改成那句隐晦的暗语,身为一国皇后,竟连心底最真的话也不能顺畅说出。她最后看了一眼那个面色苍白却表情温柔的男子,心中带着一点希望走了出去。
见许长生确实胸前带伤、神情委顿,太后也不便多说什么,只轻轻点头道:“好,你安心静养吧。皇儿,凡事三思而行,莫忘了你毕竟是一个皇帝。”
目送太后离去的背影,顾曼山转头狠狠瞪着许长生:“她叫你皇儿,那便是你的母亲?她很好……那个女子也很好看,她是你的妃子?我看她很恨你,但又舍不得骂你,哼!你这个负心之徒,光会骗人!”
许长生被他骂得愧意大起,自己确是对不住这后宫中的每一个女子,难得曼山心思单纯善良,竟为了别的女子痛骂自己,而忘了那个女子正是自身情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