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那只是因为,他这由对方所给予的、不老不死的生命,根本就没有尝到过什么是爱,所以才那样容易满足于对方美丽的谎言和些许的温柔体贴。
接下来的十数天,他独自坐在空空的殿内不停地喝酒。他从前没有好好的喝过酒,世人都说那是能够解愁的好东西,可如今一喝他才知道,所谓酒能解忧都是骗人的。酒只能让神经变得麻痹而迟钝,而心底的痛苦却愈发清晰。
许长生自己不敢出现,只是逼着两个小太监劝他少喝点,他嘿嘿冷笑着赶他们走——若许长生真的在意他,又怎么会同意御膳房往这里送酒来?
他对于许长生,已经只是鸡肋了吧。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于是无可无不可的丢在一边,心情好时便哄上几句。
终于能喝到酩酊大醉的时候,他将身旁一直喋喋不休的两人干脆抓起来反锁在宫里,自己则走出去随处乱闯。世间如此之大,人心却如此狭小,区区情爱二字,便能把整个身心捆绑禁锢。
不知是酒意还是别的什么模糊了他的视线,日光下繁华锦绣的宫殿亮得刺眼。
一个有些眼熟的美丽女子路过他身前数步之外,停住脚步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你这又何苦?为了那个男人……我们都不值得。你可知他一年前便立下遗诏,他驾崩归天之时,你须得活生生的给他殉葬。”
顾曼山的酒醒了一大半,声音带上微微的惊异与疑惑,面上却浮起不知是欢喜还是愤怒的神色:“你说什么?他死了也要我给他陪葬?那份遗诏在哪里,我要亲眼见了才信!”
卷一 长生劫 41、爱杀
天色未暮,年轻的帝王正在御书房与几位重臣商议立嗣之事。
他神色平静肃穆,颇显帝王不怒自威的风仪,一双浓眉却微微皱起,眼神也偶尔飘移,似是心中另有重大的烦恼与牵挂。
身为他外公的王尚书毕竟心疼孙儿,出言请示他道:“皇上近日来案牍劳累,不如明日再议。”
他情绪确实绷得紧紧地,几日来都不是很舒服,于是以掌轻抚额间舒缓紧张劳累之感,嘴里却沉声说道:“不必了。此事早该定下,朕只有一个皇子,也无须争论,今日便立诏吧。在座诸位老臣都是辅佐过先帝与朕两代皇帝的,朕的皇儿……呵呵,太子今后也要托付各位继续劳心劳力。”
几位老臣纷纷跪地明志,表达忠心:“臣等必将为皇上、太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许长生欣慰点头,正准备拟下诏书,御书房外突然响起嘈杂之声。
天子御书房前,竟有人敢骚扰吵闹,他连忙竖起耳朵细听,果然是他无比熟悉的声音。除去顾曼山清冷的嗓音之外,更远处甚至还有女子的声音。
这两人怎会一起出现?许长生登时脸上变色,手也紧握成拳,拿不准自己是要出去接见二人,还是静观其变再做打算。
守卫都在劝解阻拦顾曼山,这当口谁也没有心思评判这国师的长相了。他们都是第一次看到顾曼山的真实面目,从他衣着身材与手上宝剑才可确认这个容貌狰狞的男子便是皇上亲封的当朝国师。
他们都知皇上对这位国师爱宠极盛,但毕竟此时皇上正与重臣议事,待到见得皇后也在几位近身宫女的围绕下走近前来,他们极为惊异的面面相觑。
皇上最宠爱的两个人一齐气势汹汹的来了御书房,恐怕皇上要有麻烦了。他们此刻都尚未看重此事,顶多对皇上有点小小担忧和些微的幸灾乐祸,也都准备挺身而出替皇上先挡一挡再说。
顾曼山回头一看皇后满面焦急的追上,哪里还有什么多余的耐心,一把推开近前的守卫便提剑直闯。另一个侍卫强行拉住他,他回身一剑便削断衣角:“谁再敢拦我,剑下亡命!”
另外几个守卫登时目瞪口呆,有个警觉些的已犹豫着道:“国师带剑硬闯,万一……”
已奔至近前的皇后张口大呼:“快护驾!”
几名侍卫这才急速前奔,奈何顾曼山身形快如鬼魅,等他们追到门口时,御书房大门早已被顾曼山一脚踢开,人也早就冲了进去。
等侍卫们跟皇后齐齐奔进御书房内,只见到顾曼山手中之剑直对着皇上的脖颈,几个老臣都义正词严的厉声斥责,唯有王尚书颤巍巍的软语恳求:“顾国师,先放下剑罢,皇上待你恩宠极盛,你可莫要伤了他!万事有商量,皇上一切都依你就是,何必动剑哪!”
许长生身子一片冰冷,顾曼山此刻的眼神陌生又熟悉,像极了前一世杀他的那天。他视线慢慢移向门口的皇后,顾曼山今日所为肯定与她脱不了关系,再移回视线看向顾曼山握剑的手,他的心也沉入海底。
顾曼山的手很稳,一点也没有发抖的迹象,另一只手上捏着一个黄色的卷轴,看起来像是一份圣旨。许长生目光一闪,脑中已猜到今日之事的大半因果,竟苦笑着举手一挥:“除了皇后与国师,其他人等全部退下。朕自有决断,不得朕宣召都不许进来!”
众人都惊呼不可,许长生却大声喝道:“出去!谁敢不遵圣谕,立时就地正法!”
众人无奈摇头叹息,一个接一个的退出了门外。许长生又沉声道:“皇后,请关上大门。今日我们三人做个了断。”
那万万没有想到会闹至如此地步的女子只得关门,她脚步不稳、两手不住发颤,嘴里也带着哭音小声道:“顾公子,求你莫要伤了他!我从太后处取了遗诏给你看,只为劝你离开他身边,他就算再残忍再无情,也是我儿子的爹!你若要杀便杀了我罢!”
顾曼山自从进了门便没出声,只把剑一直横在许长生颈间不动,到此时才冷冷回皇后的话:“我为何要杀你?我又不喜欢你。”
许长生苦笑着抬起手指轻抚剑身:“曼山,你的咒术什么时候解的?你竟然忍着不杀我,是还没想好怎么报复我呢,还是心里也有点不舍得?”
顾曼山脸色微红,将另一手的那物扔在许长生脸上:“我要你说,你这份遗诏是什么意思?你为何要我给你殉葬?”
许长生拿下那份圣旨摊开来,其上确然是自己一笔一划写下的字句,“我原想着,到我死了之后,其他人定然不会放过你。你虽是长生之体,受伤了还是有疤,这就忍不住担心起来。万一你被人残肢砍头,却不知长不长得回去,不如陪着我一齐下葬,等过一段时日,你便能好端端的破土而出。”
顾曼山嘿嘿冷笑,剑上微微用力,已刺破许长生颈间肌肤:“你这话便是说,你全心全意都是为我着想,你若一心只想我过得好,早些放了我去不就得了!你有妻有子,还何苦留下我在你身边?莫非只是因为做了亏心事,才不敢弃我,或是心里有些可怜我?许长生,我要听你说实话!”
许长生直直望着他的眼睛,只想看出一点爱恨牵挂,语声也带上浓浓的倦意:“曼山,我真的累了。你咒术已解,若对我无心,只管杀了我再离开宫廷,从前我留下的那纸遗诏便在这书桌上。若是你对我还有爱意,那也亲手杀了我再走罢,这一世我与你缘分已尽,不如尽快寻求下世相遇。”
他说完这几句,又叹息着转动头颅,看向那哭泣着的美丽女子:“皇后,这一生我对不住你,此事只关乎道义,我心里喜欢的人从来只有他一个。我唯一能给你的,便只有一个皇后的名分,立嗣诏书虽还没来得及写,但方才已与朝中几位重臣商议好了,料想他们定会忠心辅佐皇儿。我对你是一千个一万个对不起,我对他却不会再说对不起,也不会给他补偿。”
说至此处,他眼神偏向顾曼山,语声诚恳清晰,面上也露出愉悦解脱的表情:“曼山,我只求能死在你的手上。下手罢!”
顾曼山眼神与他相对,面上浮出微笑,手中宝剑陡然用力,一道凄艳的血光自许长生颈中飙出。
皇后立时发出尖叫,许长生口中也再说不出话来,两条手臂却朝着顾曼山伸去。
顾曼山上前两步,让他靠在自己怀中,他脸上竟露出开心的笑容。顾曼山也望着他浅笑,手指伸入腰间掏了一物出来抛向身前。
望着眼前迅速变大的五彩羽毛,皇后睁大眼震惊到忘记尖叫,顾曼山怀抱许长生踩上了它,手中提剑、口里念咒,剑尖直指房顶,竟似想自御书房内破顶而出。
轰然一声巨响之后,门外的众人全部奔了进来,一齐看向四处喷溅的血迹和房顶被破开的那个大洞。
卷一 长生劫 42、搜魂
在对方温暖的怀抱里,许长生的身体很冷,然而他的心很平静,他感觉到轻松和幸福。
他的视线已经模糊不清,他也无法再用语言来表达什么,他最多还能在这一世存活几秒?或者几十秒?
他从来不知道,他的身体里竟然有这么多的血,热暖的、粘稠的血,这些液体证明他真正的活过。
柔软的手指触在他脸上,他能够分辨那是曼山的,摇晃的身体被对方整个抱紧,他突然产生了莫大的疑问。
为什么,曼山要带走他的尸体?是因为舍不得呢,还是因为太憎恨?
他努力睁大眼睛,却只看到一片阴霾的光,他的生命立刻就要走到尽头,他已无法得到答案。
之后是深浓的黑,一切感知全部消失。如同前几世的死亡一样,必须度过一小段寂静到空无的时间,才能够回到那个他痛恨、惧怕但又熟悉的阴司。
这一次好像有点不一样……有谁在叫他的名字。温和的嗓音、平稳的节奏,听起来十分耳熟。
他用尽力气想要移动眼皮,却不知道自己的头在哪里。有一道光出现在他的周围,那个叫着他名字的声音还在继续响起。
“长生,你可以醒来了!慢慢地睁开眼睛。”
啊,是千羽!他又一次来到阴司救助自己?真是好朋友,只有他不管在任何情形下都不会抛弃自己。
许长生感到一阵兴奋,更加用力的企图挣动,然后毫无预警的睁开了眼。
眼前的那片光非常亮,而且很热,似乎是太阳发出来的,视线逐渐集中后,大脑也找到了自己的身体,语言的控制力跟着回归。
他眯着眼看清面前的脸,那真的是活生生的千羽。他自己的身体则躺在软软的绿草地上,不远处有湖光山色和大片树林。好眼熟的景色……
“长生,我是谁?”千羽很奇怪,竟然一脸认真的问他这种话。
“你是……千羽。”他本来想开个玩笑的,但千羽凝重的面色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还是老实点吧,毕竟又是再世为人了。
千羽俊秀的脸上露出欣喜的微笑:“嗯,你果然想起来了,真好。希望你别怪我,我没知会你一声就在你身上用了羽族的幻术。”
许长生这下真的懵了。幻术?到底是他做梦去了阴司,还是他在阴司做梦来到了千羽身边?
“千羽,你不是说我现在其实身在阴司吧?我眼前的这一切都是幻术?连你也是假的?”
千羽面露惊愕的张了张嘴,随后又皱了皱眉,想了半天才开口说:“呃……我们慢慢来好了。你还记得你的……呃,你是个中学生,被曼山抓起来的那天,你记得吗?”
许长生傻傻点头:“记得啊,之后你救了我,我就穿越了。我去了阴司,成了什么许掌簿。然后遇到你,偷溜去人间……”
千羽苦笑着打断他:“停,返回去一点……我从曼山手上救了你之后,就带你来了这里,给你施了幻术。这个幻术的作用是让你借助我的灵力回溯前世记忆,名为‘搜魂术’。”
许长生张大的嘴老半天合不拢,指着千羽“啊”、“哦”了好几声,过大的震惊让他思维混乱。
千羽只好继续微笑,希望这样可以安抚他的情绪,“呃……你一时可能反应不过来,但唯有如此能让你想起一切前因后果。你上一世被……之后,许多年未曾转生,我还以为是曼山封住了你的魂魄,不得已与他打斗一场,把你的尸骨抢到了手,尸骨上果然被他下了禁制。你在阴司应是身有奇物,才每一世都带着前世记忆,曼山却想法子压制了你那奇物之效。”
许长生此时才小声抢道:“那东西是‘护魂丹’,马……呃,一个朋友送我的丹药,我吃了那颗药之后,转世多次都记得前世的事,但那也十分痛苦。”
千羽恍然点头道:“怪不得,我的幻术只能助你追溯到那一世,再往前的世代便无法探寻。你是身为阴司掌簿的那世认识了我和曼山,也是那一世遭逢大变,更是那一世吃下‘护魂丹’。可是被他下了禁制之后,你的魂魄立时忘却前生,也不着紧回到阴间投胎,在人间飘荡许久才被阴司找回安排转生。”
许长生仍然处在极大的混乱当中,他几乎不能接受现在所知的这些。幸福的死亡明明才刚发生,他明明应该是尽快遇到曼山再续前缘的,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个烂摊子?
最最离奇和可恨的是,伤心了那么多、痛苦了那么多,自己竟然哪里都没有去,还是站在最初的原点?一个即将升上大学的高中毕业生?生活和个性都平平无奇、乏善可陈?
啊,唯一值得高兴的是,自己可以回家了,父母还在等着他吃饭吧?啊,不对,曼山已经找到了他,好像还是很恨他的样子,一定会很快就把他大卸八块!
许长生完全陷入脑海里那些诡异的问答题里,烦恼的挠着头快要抓狂了:“千羽,这些事太高深太复杂了,我不行了……我要回家吃饭!啊,现在是大白天,我失踪了多久?”
千羽用惊奇的眼神看着他,嘴里很体贴的回答:“以外界的时间来算,你失踪了大概三天,你的父母应该已经报警了,不过现在警方还没有找到你。”
许长生难得的笑了一下:“废话!我人都还在这里!等等……千羽!你该不会说,在这里的我不是真的我,不……我的身体还在别的地方,在这里的只是我的魂魄吧!”
千羽很认真的摇头:“不会。你既然已经转生,如无大的意外,比如濒死或是已死,身体与魂魄都是凝聚一体的。我所施的幻术也只是打破曼山所下的禁制,激发你前世所服护魂丹残存的灵性。用你所学的现代科学来比喻,你可以把它想象为‘催眠术’,你前世的记忆便如‘潜意识’,平日里无法想起,唯有被催眠后才能亲历其境,将一切纠葛重新体验一次,自己在梦中也无法识穿梦境。”
许长生以佩服与膜拜的眼光仰望千羽:“你这么说我就明白多了。千羽,你太神了,竟然还会用现代科学来解释,你可是羽族的妖……呃,我不是想说你妖怪啦。反正你是活了n久的古人,能学懂现代科学什么的,真是了不起。”
千羽小小的翻了个白眼,“我本来就是妖怪,有什么好忌讳。若我们自己都不承认自己是妖,那妖族迟早会灭了。你也太夸张了,我入乡随俗而已,我活了这么久,世间已经发展到了科技时代,我也并不傻,跟着学一点有什么好奇怪的。”
许长生做个鬼脸,吐吐舌头:“哦……好吧,是我大惊小怪。我现在脑子还是糨糊,我真的反应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