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人倒是经常伸出手臂去,但另一人每次都能及时避开,只气得那伸出手臂之人咬牙切齿,握紧双拳直发牢骚。
天色已是接近黄昏,他们从那囚牢中逃出还不到一个时辰,宁千羽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天空,眉间隐含担忧之色,待宁浅舟开口相问时却一语不发,似是打定主意再不理睬他。
两人别别扭扭的继续前行,不多时身后便远远传来嘈杂之声,宁浅舟心中一惊,只怕是追兵将至,宁千羽面上也露出凝重的神色。
宁浅舟苦着脸挨近身旁之人,伸手拉住对方的衣袖,“追兵来了,你也莫要再与我生气……快些使出那绝世轻功来,带我逃远了再说罢!”
宁千羽轻轻拨开他的手,总算愿意开口说话,哪怕只是沉着脸一边摇头一边告诉他最坏的消息,“你以为那是说书人口中的武功么?施行法术是要耗损灵力的,我先前身子受损,能救出你已是不易,眼下只能找地方躲一躲。”
宁浅舟赶紧极目四望,只能见到道路两旁矮小的草丛,应是近处行走之人甚多,连野草也长得不密,莫说什么极好的躲藏之处,方圆一两里连个土丘都看不到。
宁千羽轻叹一口气,住了脚步走向草丛之中,拽下一根野草拿在手上,嘴里低声念着什么诀儿。只在一眨眼之间,那片草丛便燃起大火。红色的火焰烘然烧向道路中间,直令宁浅舟吓得拔腿跑开老远。
留在火焰那头的宁千羽却从那片大火中穿行而过,全然不管宁浅舟嘴里发出的惊叫声。到得好端端站在宁浅舟的面前,他才冷冷丢下一句。“少见多怪!只是个小小地障眼法。”
宁浅舟仍是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衣服,这才定下心神信了对方毫发未伤,只是看到他脸色比起先前更显苍白,又忍不住出声问道:“你脸色有些难看,是累了么?”
宁千羽只管向前提步。嘴里话语变得极为简短,“走!少说话!”
宁浅舟这便住了口,却赶上去伸手搀扶对方,宁千羽不知是乏了力而躲不开,还是不想再躲,竟任由他挽住了自己的手臂。
天色渐渐变黑,两人路上虽然见到偶有人家,却不敢连累他人,只得路过而不入。宁千羽时常停下脚步凝神细听身后。随即面色稍安,走得也更慢了些。
宁浅舟也实在走不动了,全身又痛又冷。腹中也委实饥渴,只是一直强忍着未曾说出。宁千羽抬头看看头顶地月亮。再看看面有菜色的宁浅舟。只得叹息着出言说道:“追兵已被截断,找个地方休息一晚吧。”宁浅舟赶紧用力点头。跟着宁千羽走向草丛之中。郊外月下地风景虽称不上秀丽,反而透出几分森森鬼气,但总比那可怖的张大人可爱十分。
两人在草丛里走了一段,总算看到一颗稍稍高些的树,宁千羽在树下盘膝而坐,神情恬淡安然,只是面色仍显苍白。
宁浅舟也跟着坐下,不过片刻便觉寒冷,看着对面那人也是一副虚弱憔悴之态,当下自告奋勇地道:“千羽,我身上带着打火石,不如我捡些柴禾来生火?”
宁千羽微微睁眼,对他的态度虽然冷淡却平和许多,“我不冷。你有伤在身,若不想拖累我便早些休息。”
宁浅舟不知该高兴还是该生气,千羽这也算变相的关心自己么?他苦笑一声,心头极为担忧,自己确实身上有伤、不宜劳累,但这寒冷地长夜要他们两人怎么熬得过去?
“你无须担忧,你我二人都不会感染风寒。你这几百年来,可曾得过任何病症?只管闭上眼睡吧。”
宁浅舟又是一惊,千羽到底如何知晓他这么多事?既然对方什么都知道,又为何这么多年不来与他相见?就算再见也装作不认识他呢?他心中思虑万千、疑惑万千,俱都缠绕在这近在咫尺的人身上,可无论问出什么话来,对方总是不肯好好答他,此刻也已闭上眼陷入假寐之中。
宁浅舟也只好闭上了眼,在周身的伤痛与迷惑中渐渐睡去,极度的惊吓与疼痛之后,身子毕竟疲累至极,怎么都能睡得着了。
心中诸事太多,他自然睡得不稳,睡至半梦半醒之间,他耳侧似乎听到了低低的呻吟声,挣动几下便睁眼瞧去。
一片银色的月光下,他看到了千羽隐忍而痛苦的表情,对方面上全是冷汗,衣衫也似乎被汗水浸湿,紧紧地贴在身上。
他整个人都醒了过来,挨近千羽伸手探向对方额上,触手处竟是火烫灼手,简直不似活人体温。他吓得惊叫出声,摇晃千羽的身子连声问道:“你怎么了?先前都好好地!”
千羽满是汗水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掀动了好几下嘴唇才发出嘶哑地声音,“我……我早说了……今晚有劫……你不必管我……去得远些罢……”
宁浅舟这才想起对方似乎提过,不该将其他事迁怒于他,可那时他怎想得到眼下会是如此情景?他只以为宁千羽是身体有恙,摇着头守在对方身边道:“我不走,你身子不好,还冒险来救我,我若走了还是人么?”
宁千羽喘息连连,仍是勉强使力推他,“走啊!你对我的事一无所知,何必多管闲事?我……我若是发起狂来,说不定会把你杀了!”
宁浅舟半信半疑的看了对方几眼,到底还是摇头坐了下来,“无论你怎么说,我也不会丢下你……我那时便是因为与你分开,便许多年不能再见到你了。”
宁千羽实在无奈,横眉便待大骂出口,可一时间竟大声呻吟起来,额上冷汗也是如雨而下。他咬牙避开宁浅舟再次伸过来地手,终是说出了一句惊人之言,“你赶快滚!我乃修炼多年的妖怪!从来不是你那个千羽!”
宁浅舟身子僵了一僵,随即打着哈哈笑了出来,“世间哪有那么多妖怪?你只救人,不害人,你若也是妖,那全天下岂不人人皆妖?千羽,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我不怕……不管你会变成何等模样,就算发起狂来杀了我,也是我心甘情愿。”
宁千羽望过来地目光似恨含怨,又带着几分迷惘之色,片刻后竟紧闭双眼大声喝道:“住口!我不听!你休得满嘴胡言乱我心神!”
卷二《同生契》41、蜕变
宁浅舟无论说什么,总不能让眼前那人感怀动容,自己心中不禁也凉了下来。
他长叹一声闭上了嘴,坐得离宁千羽稍远一些,却不肯当真远远走开,双眼眨也不眨的看着对方。
宁千羽双眉紧皱,闭着眼不住发出低声呻吟,整个人都倒在了地上,双手揪住身旁的野草一阵乱拽,显是在极力忍耐身体的痛苦。宁浅舟实在看得心疼,又忍不住靠近了些,只觉对方身上一阵热浪扑来。他吓得手都开始发抖,干脆站起来四处寻找可以帮助对方降低体温之物,向远处跑了一阵才看到一处小小的水塘,赶紧脱下身上外袍浸入冰凉的水中。
等衣服浸满了水,他又提着湿漉漉的衣物跑了回去,稍稍拧干后覆在宁千羽的额前与两颊。宁千羽似是已热得神智不清,主动伸手碰触冷物,无意间抓住宁浅舟被冷水冻得通红的手,登时发出愉悦的喘息。
宁浅舟恍然而悟,即刻动手为对方除下身上衣衫,宁千羽已是无力躲避,只微微睁开了眼,那原本清亮乌黑的眼珠竟也变成血红之色,把宁浅舟吓得惊叫出声。
宁千羽此刻虽然意志模糊,却仍能分辨对方面上惊恐的神色,于是苦笑着想要挣动身子往旁挪开,奈何周身软得半点力气也使不出来。
宁浅舟惊呼之后稍稍定神,望着对方红色的双眼勉强说道:“我……我不怕……你别再乱动,我会一直陪着你。”
宁千羽软倒在他双臂之中不得动弹,已被解开的衣衫下露出了热烫发红的肌肤,胸口竟有一块尚未痊愈的伤痕。宁浅舟又是一惊。抱紧对方大声询问,“你胸口怎地也受了伤?与我所伤之处一模一样!”
宁千羽嘴唇掀动了几下,却哪里能够开口说话。只得极力摇了摇头,看着他地眼神却是无比伤心怨恨。
他被那妖异的红色双瞳如此一看。心中自然而然起了惧意,双手不由自主松开了好些。宁千羽满身热汗涔涔,面上却浮起古怪之极的笑容,用尽全身之力才能嘶哑着嗓子挤出几个字来,“你……怕了……放手……滚……”
宁浅舟低下头去犹豫了短短一瞬。随即抬起头直视对方地双眼,语声虽然还在发颤,神色却是一片坦然赤诚,“我心中其实并不在意你是人还是妖,或是什么下凡的神仙,我自第一次看到你时,便知道你就是我今生所爱之人……我是有些怕,但就算是怕,我也不走。每个凡人遇到这种事总会有些害怕。即使心中不怕,身子也会自顾自地发抖,可我对你之心从来未曾变过。更不会因为害怕便抛下你不管!”
宁千羽此时非但双目赤红,连脸上的肌肤都已变得艳红如血。纤长的身体也似乎热得快要融化。周身都冒出白茫茫的热气。抱着他的宁浅舟也是热得快要晕倒,心中却只想着不可放手。反而比先前抱得更紧了些。
热到神智晕眩之际,宁浅舟察觉自己怀中地身体有所变化,赶紧极力睁眼想要看清。一片模糊的视线中,他隐约看到对方身上原本滑嫩的肌肤已然干枯皲裂,还纷纷从对方身上大片大片的掉落。宁浅舟已被连番剧变惊吓到麻木,此刻倒是不再害怕,只觉得一阵心疼。热得满身皮都裂了,千羽岂不是痛得很么?他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总算神智清明了些,抱着怀中的人摇摇晃晃站起身来。
千羽身上越来越烫,只能偶尔发出极低的呻吟声,双目也紧紧闭住,即使大声呼唤也听不见。宁浅舟只能咬牙强撑,花费了许久才把对方拖至那个小水塘旁边,然后把那滚烫的身体放了下去,自己继续用衣物沾满冷水为其降温。
他也不知此法到底有没有用,料想总会让千羽觉得好受一些,即使破裂的肌肤遇水会更加疼痛,也总比被活活烧死地好。
他以拧至半干的衣物为对方轻轻敷擦周身,如此重复多回,宁千羽身上的热烫之感总算慢慢降了下来,却不知为何呻吟得越来越大声。他心中又痛又怕,只得不住轻拍对方地脸,“千羽,千羽,醒醒,别再睡了!”
待他实在无计可施,再一次把衣物浸满水而回过身来,眼前的景象竟令他张大了嘴,手上地衣物也掉落在地----那具被烧得火红地身体上,出现富丽的七彩颜色,凑近细看却像是一些绒毛,而且还在不断生长出新地,也全部都越来越长。
几乎只是片刻之间,对方身上的绒毛便已变成了一片片艳丽的羽毛,原本乌黑的头发也迅速变长,更与身上的五彩羽毛同色。只有那张熟悉的脸渐渐恢复了原本样貌,从艳红的血色回复到一片玉白无暇,紧皱的双眉却仍然未曾舒缓,整个身体都在扭动颤抖。
宁浅舟此时才不得不信,眼前的千羽与他当真不是同类,对方气急之时曾说自己是只修炼多年的妖怪,他现下看到的难道是对方的原形?
他突然间想起了那只女妖,从最初的痴缠直到最后的分离,他也没能知道对方到底是一只什么妖,有个答案似乎已呼之欲出、近在眼前,然而他绝对不愿相信,只能后退着颓然倒在地上,双眼直直盯住那具美丽而妖异的身体。
不过那又如何呢?当初是他负了对方,若眼前这个真不是他曾经的千羽,也是他曾经的遗憾。他本就想再见对方一面,归还对方太过沉重的恩情,如今是不是正当合时?
一阵胡思乱想之中,那具扭动的身体又再发生巨变,在对方痛苦而嘶哑的喘息声中,一对小小的翅膀从背后冲了出来。彩色的双翼不断变大变长,伸展着拍打扇动,直至覆盖住对方的整个身体,最终慢慢静止下来。
身边只有风声吹过草丛的声音,头顶高悬的明月让宁浅舟如在梦中。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具静止的身体微微一动,那双艳丽炫目的翅膀也缓缓分开。
坐起身来的那只妖表情平静,眼神却带着淡淡的迷茫和疑惑,“宁浅舟,你为何要这样待我?你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
卷二《同生契》42、表白
与眼前非人的异族近在咫尺,宁浅舟本该畏惧躲避,可他心里就是知道,这只妖绝不会伤害他。他也有太多的话想要问清楚对方,一时间竟不知该从何问起。
“我心中在想,你到底是谁?你明明叫做宁千羽,却又从不承认曾经与我相识……难道……你……你是?”
这哑谜般的话语换来对方嘲讽的轻笑,那只美丽的妖喃喃自语道:“从头到尾,我不知你,你也不知我,如此竟能结下同生之契……笑话,真乃天大的笑话。”
宁浅舟的心又是一沉,对方话中之言已承认了他便是当初那只女妖。自己为何这般愚笨痴傻,一见到对方就铁心认定那是自己所爱的那人,其实也只是为了欺骗自己,那人还好好活在世上吧。对方既然是妖,幻化阴阳又有何难?从前却为何要变作女身来接近自己?
“你……你到底是男是女?又叫什么名字?”
那只妖仍是连声发出轻笑,望着他的一双眼却蕴上晶莹的泪意,“我非男非女,也没有名字……我本不存于这天地之间,只不过是个笑话罢了!宁浅舟,你呢?你又何曾知道你喜欢的那人到底是谁?你一时忘了他,一时想念他,一时又能娶上好几个女子!你只在我面前才不厌其烦,说什么爱他入骨,甘之如饴,却不知当初杀他的人原本是你!”
宁浅舟气得身子颤抖,大声争辩,“我从没有忘了他!我……我是被那紫云花所害,才记性不好;又是被家父安排了婚事……明明是他负我,当初约定之期乃是三天。我等了足足三年他都不来!我实在熬不过相思之苦,还险些病故,家父才给我安排婚事冲喜!”
那只妖斜睨他冷笑道:“你们当初立下爱誓。此生此世绝不变心,是你自己不信他。才等了三年便意志消磨,你为何不想想,他若是被家人阻隔,历尽千辛万苦才能找到你,却发现你不但忘了他还娶了好几个妻子。他又该如何自处?”
宁浅舟顿时语塞,顺着对方的言语一想,连指尖都忍不住发冷,“不错……我只想到他负了我,却未曾想到过这些……他、他当初难道真的来过宁府?你又是如何知道的?你到底是谁?”
那只妖凄然而笑,偏头低语,“人间诗云,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亦不识。说的便是你和他了……他那般心高气傲,如何肯与几个女子同享一个夫君……但他又早与你立下爱盟,一颗心牢牢系在你身上……宁浅舟。你总问我是谁,你心中可曾喜欢过我一分一毫?你若喜欢地是我。我便告诉你我是谁;你若心中无我。又何必知道我的名字?只要你老老实实的回答我,我自会将他地下落如实告知。”
宁浅舟不禁惊喜至极。对方这般讲便是那人还没有死?他哪敢随口回答,仔细寻思对方的问话,沉吟着开口说道:“我与他相遇地当晚,便已认定他将是我一生所爱,之后娶进家门的女子都是我害了她们……可世间男儿莫不如此,即使心中另有所爱也都是三妻四妾,他也应当与我一样。你却与人间女子不同……就算我知晓了你的身份,我仍愿照顾你一生一世,可你的情意实在太过深厚,我委实受不起。我这一生最对不住的人便是你,但我真心所爱地只有他……对任何女子,我都只有怜惜喜爱之情,对他却是一眼瞧见便已刻骨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