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路急速狂奔,却哪里追得上那身轻如燕的妖物,待到气喘吁吁跑至自己院外时,他反而不敢贸然推门进去。
他此刻的脑中一片混乱,不断闪现出那些“食物”流血不止、哀号垂死的模样,一时想竖起耳朵探听院中动静,一时恨不得遮住耳朵远远逃开。
他怕了再怕,想了再想,天下之大又有哪里可以供他躲避?最终也只能深深吸进一口气,“砰”地一声推开面前虚掩地院门。
卷四《嗜血花》8、帝恩
任司空煜推门之前想过无数种可能,门内的景象仍是大出他意料之外。已然酝酿好的愤怒与伤心一下子扑空,他只能愣愣看向门内正在笑着对话的那两人。
当今帝王,他的皇兄司空曜,站在那妖物身侧满面笑容;那狠毒的妖物也在微笑,看到司空煜时却眼神古怪地斜斜瞄了他一眼。
司空煜短暂地发呆之后,心中疑窦大起,赶紧走了过去挡在皇兄身前,面上笑得颇不自然,“你们应是并不相识,为何一见如故?”
司空曜往前站了站,显是想要离冥灵更近些,面上表情十分热切,双目只看着冥灵那张绝美的面孔,嘴里随便回答皇弟道:“嗯……我在你院中欣赏神树,恰遇上了这位少年。他说与你相识已久,你怎的从没跟我提起过他?”
司空煜眼见皇兄此时表现颇为失态,不由皱眉看向嘴角含笑的冥灵,“你方才还在生气,怎的现下这般开心了?不如你先回房去等我。”
冥灵一双美目直直盯着他的眼睛,面上表情明明在笑,眼中却半点笑意也无,“阿煜,他说他是你的哥哥,我知道他没有骗我。嘿嘿,你对他真好,重病在身的那个人其实是他,对不对?”
司空煜被冥灵面上隐含怨毒的笑容激得背后发凉,对方如此质问,便是已然知晓那枝叶是给皇兄服用了。
“我……不错。我与哥哥情同手足,他重病已久,若再治不好,我也只有陪他一起去。冥灵,我是骗了你。你心中定会怪我,但我不得不为。”
司空煜稍加思索便直认不讳,踏前一步握住那妖物的双手。掌中冰凉的触感令他越发紧张。生怕这妖物当场就要大闹翻脸。
冥灵深深看进他的眼睛,面上突然浮起艳丽之极的笑容。“阿煜……我不怪你。我在你心中原本也只有这么重……他就不一样了,他对我一见倾心,一定会对我很好……你说是不是?”
冥灵嘴里说着轻佻地话语,双手也用力甩开了司空煜,身子靠近双眼发直的司空曜。最后那几个字便是向着司空曜说的。
“是……我一定会待你好,只要你愿意跟我走……”司空曜非但眼神有异,表情也热切得有失身份,与平日举止大相径庭。
司空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地眼睛和耳朵,冥灵竟是当着自己之面勾引皇兄,而皇兄也一反往常的沉稳,当着自己地面如此失德?
他一时虽不知冥灵使了什么邪法,但决不能任由皇兄陷入危险之境,咬了咬牙拉过皇兄大声喝道:“阿曜!你听我说。他是妖非人,你千万莫要迷失了心窍!”
司空曜被他喝得身子一晃,眼神清明了些许。面上神情惊异中带着迷惑,“你方才说什么?他是妖?你府中怎会藏着一只妖?我看他半点也不像妖怪。倒像是画中走出来的仙童……”
“他确然是妖!他便是你眼前这棵树的精魂所化!”司空煜此刻唯恐皇兄被冥灵所迷。只得句句实话。
“啊……你所言当真?”司空曜讶然看向冥灵,再看看司空煜焦急的神情。似是相信了六七分。
冥灵听得他两人这番对话,也不开口插嘴,只无声看着两人冷笑起来。
司空煜此时哪里顾得了冥灵会有多么生气,只想先劝走皇兄再说,“阿曜,你贸然来我府中,可有带了心腹?你离家不能太久,赶快回去吧。我稍后再登门拜访向你细细解释此事的来龙去脉。”
司空曜犹豫片刻,眼神又看向冥灵地脸。那妖物不知心中在想什么,身子却是微微发抖,一双眼睛直盯着司空煜不肯移开半寸。
司空煜硬着头皮避过冥灵,只管拉着司空曜往院门外移步,哪知走了几步之后,司空曜竟挣脱了他的手,转身再次看向那站在树下的绝美少年。
当司空曜再转回头时,口中说出的话正是司空煜最害怕的,“阿煜,他不是妖怪,而是救了我一命的花神,我心中对他十分亲近,想接他入宫去小住几日。”
司空煜想也不想便开口回绝,若皇兄再执着下去,他会把那妖物残忍嗜杀之事也悉数相告,“阿曜,你先回去,他绝非你所想那般单纯良善!你贵为一国之……万不能以身涉险!”
他一边说着,一边以恳求的目光看向冥灵,只盼这妖物对他仍有情意,能够看在自己的面上暂且放过皇兄。
冥灵眼中似有泪光闪动,恨恨地看了他几眼,终于转移视线看向司空曜,嘴里冷冰冰地说道:“我跟你又不熟,才不想跟你去。等以后熟了再说罢。”
司空煜总算松了一口气,对冥灵投去一个感激的笑容,又再柔声劝慰皇兄道,“他平常不喜生人,脾气有些古怪,待以后有空,我再陪他一起去见你。”
他说完了嘴里地话,却没听到皇兄的回答,仔细一看,原来司空曜的那双眼睛再次牢牢盯在冥灵地身上,对他方才所言简直充耳不闻。
他只得大声叫喊皇兄的名字,叫过了好几声之后,司空曜才缓缓回头,面上神色竟是疯狂地渴求,声音也变得有些嘶哑,“阿煜,你让他跟我回宫!我越看他便越是移不开眼,一刻也不想离他而去!我要时时刻刻都能见到他!阿煜,皇兄从来没有求过你什么,今日却要破例……我求你替我劝劝他跟我入宫!他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定会以上宾之礼相待。”
被皇兄那等哀求地眼神看着,司空煜不由一阵心软,从小到大,皇兄确实从没求过他任何事。只是那妖物并非当真只是个少年,而是嗜血残忍的妖怪,这等妖物放在皇兄身边,他又怎么能放
他脑中念头急转,眼神落在那颗高大繁茂地妖树之上,犹豫半晌仍是向着冥灵走了过去,站在树下低声开口,“你……你便跟着他去住上几日罢。等过一段日子,我亲自接你回来。”
卷四《嗜血花》9、入宫
听了司空煜柔声说出的话语,冥灵登时睁大眼睛,盯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良久才发出阴恻恻地冷笑。
“你好!你先是怕我害他,所以不愿让我接近他,现下又为了他求你而改口,劝我跟他走……阿煜,你心中到底当我是什么?你骗我的枝叶去给他吃,又劝我跟他走,你心中……你心中从来就不肯要我,是不是?”这段话声音并不大,语速也慢得很,却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似要在司空煜心上刻出深深的痕迹。只是此时的司空煜又怎会认真地听?他的心和眼都不想因为这妖物而变得软弱。
“冥灵,你听我的话,跟他去吧,我每隔两三天就去看你,尽快接你回来。到了他那里可不能再任性胡闹……”
说至此处,司空煜压低声音,凑近冥灵耳旁轻轻威胁,“你知道我的意思。你不许自己杀人,我会给你送吃的过去,也绝对不许伤害他一分一毫。否则,我便亲手摘了它。”
司空煜一边说着,一边抬眼瞄向树上花谢之处,一颗小小的青果正隐蔽地结在树叶下面,却逃不过有心人的眼睛。
听到他最后一句话,冥灵的身子剧烈一震,望着他的眼神便像是初次见到一个陌生人,“你……你竟这样对我?我……我……”
冥灵虽然化人时间未久,口齿却是极为伶俐的,极少出现这般言语不畅的情形。
无须冥灵再说任何话语,司空煜也知对方早被自己气得七窍生烟,心中浮起淡淡的内疚。伸出手摸了摸冥灵的头发,语声比先前压得更低几分。
“我答应你会尽快接你回来,以后也会真地待你很好。只要你听我的话。我绝不会摘下它,还会用我的性命去保护它。”
冥灵仍是直直望着他地脸。愤怒与伤心的表情都迅速隐去,嘴角只浮现嘲讽地微笑,“你可真会说。一时说这个,一时说那个,总是叫我听话罢了。好。我听你的话,我跟他走,只是你日后莫要后悔才好。”
冥灵摆脱了他抚在自己头上的手掌,移动脚步走向等在院门的司空曜,眼神兀自望着司空煜,脸上美丽的笑容又是甜蜜、又是诡异,“阿煜,我走了,谢谢你照顾了我那么久。也谢谢你教会了我许多。”
司空煜心中一颤,眼睁睁看着冥灵牵住了皇兄地手,头也不回地走出院门。
他勉强压下胸口莫名的苦涩。毕竟还是不能放心,连忙跟在两人身后送客。再次对皇兄旁敲侧击。提醒皇兄诸多事宜。
可惜他一番苦口婆心的话,皇兄也不知统共听得进几句。一张瘦削而英俊的脸上全是兴奋喜悦,眼神缠在冥灵的面孔上极少挪开。
他眼见皇兄如此情状,此刻已然后悔自己做错,但料想那棵树还在自己院中,冥灵绝不敢轻举妄动。
跟着两人与皇兄从宫里带出的心腹见面之后,他借故把那几人都拉到一旁细细交代,只说这少年虽属人间少有的绝色,出身却是来历不明。
皇上在自己府中见到了对方,一意孤行要带对方入宫小住,他后悔已晚,只得求助于各位皇上身边的红人,请大家切要保护好皇上的安全,莫让那少年与皇兄走得太近,更不能同起同卧,以免招人口实,陷皇上于险恶荒唐地流言之中。
那几人见这位最得圣宠的王爷脸色如此郑重,又亲眼看着皇上举止有异,对那陌生少年委实亲热太过,也不得不格外小心起来,应承回宫之后与煜王爷密切联络。
司空煜这才稍稍放心,亲自送了皇兄一行人出府,眼看着那顶轿子去得老远了,还不想转回身去。
他站在府门思虑万千,一时担忧、一时苦闷,总觉得自己所为从开始到现在都是错。但即使时光倒流,他仍可以从头选择,只怕还是会重蹈覆辙,亲手种下那颗邪恶的种子。
他想了很久很久,想了很多很多,天色渐晚时才独自一人慢慢走回府中。接下来地一整晚,他竟然尝到失眠的滋味,也许是心事太深,又或许是因为身边失去了熟悉地那具躯体。
从前地许多晚上,那妖物都与他同床而眠,无论是否会彼此交欢,总爱用纤长的双臂牢牢抱着他。
他自小不惯与人同睡,对那妖物地行为自然很是厌恶,每每睡到半夜又辗转醒来,狠狠把对方的手臂挪开。
今日可算得了清静,却为何迟迟无法入睡,他睁大眼望着窗外幽幽的月光,打定主意最多过得两日便去宫中查看。
好不容易捱到了第三日,他一早便起床入宫,朝上见到皇兄时自是小心观察了一番。
司空曜无论气色还是情绪都好得很,朝上对文武百官和颜悦色,下朝后与皇弟说起话来也是笑声连连。问起冥灵时只说安排在靠近御花园的一处偏宫,每日下朝之后才去看望对方。
他这便安了心,与皇兄一起去见了冥灵。那妖物见到他竟没露出太过高兴的模样,只淡淡笑着说了几句闲话。
他心中颇为意外,又有些不是滋味,趁皇兄起身赏花时悄悄询问冥灵,“你这两日饿不饿?可有偷偷杀人?你再忍耐几天,我下次来时会想办法带你出去……”
那妖物眼神斜斜瞥来,面上表情十分平淡,“无妨。我一年半载不进食也没什么大碍,只需雨露阳光即可维持人形。从前是你心急,催着我快些开花,才喂我吃了那许多难吃的食物。”
司空煜一时间无言以对,冥灵其实说得不错。是自己有心需索,才以那血腥的速成之法催得冥灵开花。对方从前不过是一颗小小的种子,何来善恶之识、正邪之性?如此想来,真正邪恶的妖物乃是他司空煜。
他越想下去越是难受,浑浑噩噩地回了王府之后又是一夜不眠。神思不属的过了几日,他在府中突然接到皇兄的圣旨,道是派遣他前去江南办几件事。
办事是假,散心是真,皇兄上次在宫里定然看出他不甚开心,因此才交代几件闲事好让他去江南游玩。
如此甚好,他也确是心头太乱,外出游玩一番正可开阔胸怀,重新思虑许多事情。
卷四《嗜血花》10、巨变
司空煜这次一下江南便是月余,办好皇兄交代的几件小事之后,他就逃脱了本地官员们的阿谀奉承,独自微服游历许多风景秀丽之地。
江南风景虽好,孤身一人游玩却未免无聊,每一见到与京城大相径庭的风俗人情,他总想着回去后好好说给那人听。
冥灵自从化人以来,所提最多的便是想要与他一起出门游玩,他唯一陪着对方游历过的地方,只是京城城郊的几处林子。
他往日唯恐冥灵见多了人会闹出麻烦,刻意只把对方带到人迹罕至之地,冥灵几乎从未出过门,根本无处比较,只要见到开阔的景色便已十分高兴。
他此前总是厌恶对方,处处只记得对方的不好,如今身边缺了那人的笑声与陪伴,却又念起对方每一个单纯可爱之处。
纵使眼前风光再好,他的心中越来越寂寞,想到到全是他曾经待那人的不好,而那人又是如何全心全意的顺服于他。
若不是他得到了那颗种子,又被那老者挑动邪心,那花苞中根本不会生出一只嗜血的妖。
冥灵本非人类,怎能以人间的正邪善恶之念来评判,杀害自身同类来喂养对方的是他司空煜,从来不是冥灵。
他越是想得清楚明白,就越是深觉自己错待了冥灵,若自己不用那邪法催开对方的花期,八百年后的冥灵未免不能成为花仙。
到了回程的路上,他脑中所思已渐渐清明----冥灵由他而生,被他所害,他也应担起责任来好好照顾对方。
那单纯的花妖被他骗了太久。骗得太多,此后他要从头弥补自身地过错。无论皇兄怎么说,他都要把冥灵接回自己身边。再向皇兄告别请辞。
他应承先皇的事已然办到了一半,剩下那一半他实在舍不得。若要摘了那棵果实。他便再也见不到那个少年,就连折损对方的枝叶也会让他心痛。
什么千秋万岁、永兴不亡,就算真让皇兄得了长生之体又能如何?朝代更替本乃自然而然,上位向来都是有能者居之,并非长生不死便能永久为王。
他如此想过之后。心情渐趋平稳安乐,做好准备见过皇兄便带着冥灵功成身退,离朝遁世赏遍天下美景。
对于那个王爷地称谓,他从来就没有什么眷恋,若非如此,他当初又怎会无心皇位?
他只是放不下先皇的遗诏和体弱地皇兄,才一直守在京城不走。其实他也知王爷长留京城,未免惹人猜忌,幸得皇兄与他从小亲近。从不听信旁人谗言,还一心要把皇位传了给他。
不过现下皇兄病情已愈,他也算稍稍放了心。终于可以抽身而退,寻得海阔天空的自由。
他独身一人轻装返京。半个随从也不愿带。只花费重金买了一匹快马。一路上归心似箭、日夜兼程,终在半个多月后踏上熟悉的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