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亦亭心下一片惊惶,季晨竟已犯下了如此多杀孽?事到如今,就算自己宁愿魂消魄散以赎罪孽,也是没有什么用的了。
“若再不制止他地所为,他便会以生魂之体、恶鬼之灵修炼成魔。程兄,世间能够制止他的也许只有你一人。”
宁千羽直视着他说完这句话,自怀中拿出一物放于他手中,他定睛一看,却是一条光滑润泽的珠链,自己前些日从季晨墓中掘出的珠宝之一,半路上用以更换过银两。
“我正是以此物查到你的下落,待会还要教你几个法术,一为自保,一为追寻他人下落,一为相互传讯之用。你学会之后,便可与我分头行事,打听探查高季晨的所在。”
程亦亭点了点头,又惨然摇头,“他与我分别之时,已说过再也不愿见到我,我就算找到了他……也未必能阻止他的所为。只是……好,此事由我而起,我定然竭尽全力以做补救,就算粉身碎骨,死在他手上也好。”
宁千羽面色郑重地驳斥他道:“程兄,不可轻生!你我施法之时,都不知聚魂珠会闯下如此大祸,你何罪之有?高季晨虽是你倾心所爱之人,但如今的高季晨已不是旧日的那一个,你明不明白?”
“我……我心里其实知道,但仍是我害了他。若不是我,他又怎会这般不堪地活过来?就算他已不是我的那个季晨,而是危害世间的魔头,那也是由我一手造就,与他自身何关?他不过是白纸一张,只知肚饿了便要吃饱,心中全无善恶之念。”
宁千羽实在无法,只得再叹了一口气道:“程兄,你非要这般想,我也不好多劝。如此说来,我也是那担罪之人,这件事就由你我两人负责到底罢。你习得那几个法术之后,我俩便分头去找寻高季晨,若有了确切消息,你再以法术通知我前来会合。”
程亦亭点头应了,跟着宁千羽走进路旁林中学习法术。只是他心中所想并不与宁千羽相同----解铃还须系铃人,他已决定一人担负此事。季晨即将成魔,实在太过凶险,无谓再多拖累千羽。
卷三《连理枝》18、逐魔
知晓高季晨近日所犯的杀孽之后,程亦亭已无求生或是复合之念,唯求拼却一条性命可以阻止高季晨继续走向自我毁灭。
他习得那几样简单的法术之后,便与宁千羽分道而行,沿路打听那一人一马的下落。
其实高季晨的所为并不如何隐秘,连市井百姓都知道近日里出了个杀人狂魔,只是没人亲眼见过那杀人魔的面貌,凡是与之相见的人都已变作一具干尸。
普通凡人自然惊吓恐惧,哪里敢主动关注此案,就算是官府查案的捕快,也是战战兢兢提着脑袋做事。
程亦亭先是花费银子打听案情,又去了多处案发之地探查,偶有遇上当地捕快,他就变出个腰牌骗过对方,道自己是京城派遣密查此案的专员。当地捕快们都是深信不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所有案情细节悉数告知。
他追查了数十日,直把附近城镇都踏了个遍,一路不断有新案发生,他便一路疲于奔命的追逐,每每看到现场那些被害之人的惨状,他都只能自责痛悔自己当日的莽撞。
对于犯下那些暴行的高季晨,他也只有无尽心痛,却还是半点都恨不起来。对方既然根本不再是人,也未能想起过去为人的经历,心中又能有什么是非善恶之分?人命对如今的高季晨而言,不过是饱腹的食物,正如豺狼虎豹和人类都以其他弱小动物为食一般。
若是他日季晨想起了旧事,想起了自己身而为人的前生,那杀戮同类的心情又该如何痛苦难受?总之害了这些人命的是他程亦亭,害了季晨地也是程亦亭。一步走错。再无回头之路。
高季晨沿路大肆杀戮,随手做案,杀的人越来越多。动不动就屠尽人家满门,甚至是满村之人。程亦亭一直追了下去。心中越来越痛苦,却屡屡追查不到高季晨的下落,乃因对方做案时竟不留下一点自身所有之物。
途中他与千羽也相遇了好几次,匆匆对话过后又再分头而行,他不想连累千羽。刻意指给对方错地路子,自己则紧追着高季晨真正经过之地不放。
某天追到了一个乡下村庄,他在村口便见到好几具尸体,当即拔腿狂奔跑向村内,惟愿还能救下几个活
可惜事与愿违,这村里人口本来就少,经过高季晨的屠戮之后只剩一片死寂惨象。程亦亭呆呆站在数具干尸之间,眼神扫开后却看到了一匹倒地地马儿,他茫然走过去细细一看。可不正是他当日带着季晨所购的坐骑。
他不知对方为何要杀死随身座驾,立在死马前想了半天也不得其解,不管怎样。失去了坐骑的高季晨总跑不过他这个骑马的人,更何况有得这具马尸。他便可施法查探高季晨的确切下落他心下思虑已定。伸出手掌放于死马身上,闭眼凝神施以宁千羽所教地法术。不过须臾就察觉到一种极为可怖的讯息。
他闭眼所见的幻象之中,高季晨已不再是前些日里俊秀斯文的模样,而是双眼变绿、发色也变做一片火红,嘴唇更是鲜红如血,连背后也生出一对高高展开的黑色羽翼。高季晨所处之地似乎是一个密林中,叶片纷飞飘落一地,衬着那身诡异非人的形貌与脸上狰狞的微笑,便真如传说中种种催命的妖魔。
程亦亭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季晨不再需要胯下坐骑,这可是千羽所说的成魔?季晨……季晨当真成了一只恶魔,再也无法变回昔日那个翩翩少年么?
见到自己倾心所爱之人堕落至此,程亦亭心痛已极,紧闭地眼中亦忍不住沁出泪水,被他追踪行迹的高季晨却似有所察觉,视线猛然对上他正在窥探的双眼。
程亦亭被对方这么一盯上,出窍地灵体竟无力移动分毫,心里也并不想逃,只痴痴看着对方那双碧绿的魔眼,脑中全想着一个念头:“季晨,你现下便杀了我罢……只要你答应我再不谋害他人性命!”那只狰狞地恶魔森然看了他几眼,随即面无表情地移开了视线,只留给他一个与从前还有些相似的背影。
程亦亭眼看对方大步走进密林深处,心中不断叫喊对方地名字,“季晨……季晨!莫要再错下去!你会万劫不复!”
任他如何呼唤,高季晨再没有回头,不住飘落的树叶遮挡住他的视线。
过了良久,灵体已然归位的程亦亭终于慢慢站起身来,骑上自己带来的那匹马。
就连马儿也知哀悼同类,奔出两步还忍不住回头看向那匹死马,程亦亭心下凄楚,对胯下马儿附耳轻道:“莫要回头……它已经死了。死了,你懂么?它已然不是昔日曾与你一起的那匹马,它已变作一具尸体……一个死物……”
马儿哪里听得懂人话,兀自仰起头长声哀号,程亦亭面上满是泪水,眼神纷乱挣扎,口中喃喃自语,“是了……他根本不是季晨,他已成魔……他犯了天条,必会被仙人所杀……永不超生……不要再寻他……”
一人一马失魂落魄的出了村庄,马儿立在岔路口等待主人选择方向。程亦亭拭干面上的水迹,终是策马向着高季晨所在的那方奔去。若他此时退缩逃避,也过不了自己这一关,事情由他而起,也应由他担当到底。
就算大错已成、无法补救,凭他微薄之力根本无法阻止对方继续造孽;就算他心中再难过再痛楚,也只能继续追逐下去。
往昔身而为人之时,他与季晨都是年轻任性,只想着彼此长相厮守,罔顾家人反对,最后不惜玉石俱焚再求下世。
而今再世为妖,他却懂了自己昔日之错,这世上除了情爱、除了眼中的彼此,还有许许多多的其他人其他事。自己只为求得情人复生,竟害死了无数条性命,即使有心担当,又如何担当得起?
无论为人还是为妖,他从未三思而后行,才走至今日穷途末路的绝境。想深一层下来,季晨才是被他害得最惨的苦主,但愿此去能够见着对方,当面亲自领罪。
不管见面之后,季晨将会如何待他,他都甘之如饴,唯求能够劝得上一言半句。
卷三《连理枝》19、再见
程亦亭策马狂奔了整整一日,沿着施法时所察觉的方向细找,到得当日深夜,总算寻到了那处密林。
经过了这一日之久,高季晨早已杳无踪迹,只留下一圈浅浅的脚印。他便蹲下深对这些脚印施法,再次查看对方的所在,紧咬着高季晨穷追不舍。
这一次所见的幻象之中,高季晨已是面带怒色,一双碧眼露出几许杀意,透过幻境对他施以回击。
程亦亭只觉脑子晕眩、胸口剧痛,回神时便已被赶出幻境,身子整个跌落于地,口中也吐出血来。但他窥探时间虽短,却查得了对方离此不远,当下挣扎着起身上马,再赴危险至极的下一地。
幻境中所见的高季晨已是身处一个山洞之内,身边歪歪斜斜倒着几具干尸,还另绑着几个瑟瑟发抖的活人。
其时高季晨盘膝闭目,双掌放在膝上,嘴唇微微掀动,不知在念着什么,想必是正在以某种邪法修炼。程亦亭刚刚看到此处,高季晨那一双魔眼便已睁开,眼神中凶光大盛、如箭射来,当即将程亦亭驱出了幻境。
程亦亭不住回想方才所见,马儿迅速奔至一座并不太高的山前,他抬头一看山顶处,正是乌云密布、阳光不显,立时下马快步行进崎岖不平的山间。
他凭着心中记忆一路找去,不多时便寻到了那个眼熟的山洞前,立在洞口略一寻思,反而加快步伐直闯进去,口中大声叫了起来,“季晨!莫要再多杀一人!怨有头、债有主。你何须怨恨他人?是我害得你非人非鬼……只管杀了我消气罢!”山洞里阴暗无光,只听得到对方熟悉又似陌生的嗓音,虽然音色仍与往日相近。语气却森然可怖,“我早已说过再不想见你。你偏要自己送上门来!姓程的,你当真是活腻了么?”
程亦亭听着那个声音,心中半是内疚半是伤心,人已非人,情已非情。唯有这把嗓音仍留着旧时的清醇。
他嘶哑地大叫也带上哽咽之音,只想唤起对方最后的一点人性,“季晨,是我害了你,对不起你,你如何恨我都不要紧。无论你变成什么模样,杀了多少人,都是我一人之错!我只求你就此收手!”
山洞中寂静须臾,又响起延绵不断的冷笑。“嘿嘿,收手?事到如今,怎可能收得了手?姓程地。我当日立过誓,再不与你相见。你想活命便滚远些。若敢当面见我,我绝不饶你!定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程亦亭脚步一顿。心中反而泛起些许轻松之意,若季晨真是这般恨自己入骨,他自然由得对方如何整治都心甘情愿。这般想过之后,他脚下不退反进,朝着声音传来之处快步奔去。
扶着山洞岩壁,转过一两个弯,眼前出现了一点光亮,幻境中所见的那一幕立现眼前。
高季晨仍是盘膝坐着,头顶聚起一片浓烈地黑气,碧绿的双目早已眯了起来,看向眼前不知死活的程亦亭。他眼神虽然狰狞,身子却迟迟不动,黑色双翼收在背后,放在膝上的双掌也兀自捏着奇怪的手势。
程亦亭初次亲眼见到高季晨大变过后地形貌,比起幻境中所见更为惊心。
不知不觉中,他面上已湿了一片,再看看洞中那几具干尸和被绑着的活人,他一边走过去为那几人松绑,一边泪眼模糊地劝道:“季晨,莫要再杀人了……你本不是邪魔心肠,何必做这等伤天害理之事?你只是恨我太深,才胡乱杀人来出气,是不是?”
高季晨怒眼看着他为那几个活人松了绑,身子微微颤动却仍是没有起身,只口中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东西?值得我为你胡乱杀人?你若敢放走他们,我立时把你挫骨扬灰!”
程亦亭充耳不闻,催促那几人快快离去,随后行至高季晨面前深深看他,伸出手指向他额前点去,“季晨,对不住了……我不能让你再造杀孽,这几人我一定要放。你修炼之时不能移动方位,是不是?那我只给你施个小小的法术,绝不会伤你一分一毫。你先睡上一觉吧!”
高季晨勃然大怒,一双碧眼中惧是恨意,程亦亭只管硬着心一指点下。哪知手指刚与对方肌肤相触,便察觉一股排山倒海之力反噬而来,程亦亭登时身子飞出几尺之外倒地不起,口中鲜血狂喷。
高季晨也是眉头深皱,张口吐出了一口黑血,随后却又变了样貌,那碧眼红发都变回原先的乌黑之色,身后的羽翼也消失不见。
他面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慢慢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看着程亦亭,“这可真是巧,我正修炼到紧要关头,多谢你指上那点灵力相助。现下我已修成真魔之身,外貌再与凡人无异,更难被那些狗屁神仙感应到踪迹了,哈哈。”
程亦亭口中鲜血不住涌出,只觉今日要命丧此地,拼着最后一点清明直直看向自己深爱的那张脸,“季晨……季晨……是我害你如此……你杀了我之后……可会消气?你……你莫要再杀人了,找个地方躲起来……躲一辈子吧……”
高季晨听到这反复多次的话语,只露出嫌恶不耐之态,蹲下身拧起程亦亭恶狠狠地说道:“你这无能小妖,便只会说这些软绵绵的话!我已成真魔之身,就算佛祖亲自下凡我也不怕!我现下心情甚好,又不想杀你了,你若是识相地,便乖乖跟着我分点好处!”
程亦亭呼吸极为急促,只有出气而没了进气,眼神也渐渐涣散,却仍是坚持着开口,“不……不要再杀人了……季晨……我求求你……看在……你我……份上……”
高季晨听到后面几个字,当即沉下脸松手甩开程亦亭,口中又再发出不屑的冷笑声,“我只有今日、并无前生,饶你不杀也不是因为甚么旧日情分!我是看在你令我复生有功,又助我修成真魔之身,这才对你好一点罢了。你竟敢得寸进尺!哼,你再敢多说一句,我便抛下你自生自灭!”
程亦亭还想开口,胸口剧痛又再袭来,脑袋一歪便人事不知了。
卷三《连理枝》20、还命
不知过了多久,程亦亭在十分舒适的感觉中苏醒,不但神智清明、疼痛尽去,全身都懒洋洋的,连体内灵力也变强了些,就似吃了什么大补丸一般。
眼前的景色乃是一片绿意,他已不在那个阴暗潮湿的山洞中,而是躺靠着山间小道旁的一颗大树。
斑驳的阳光下,一张俊美挺秀的面孔近在咫尺,面无表情地对他说道,“你醒了?那便快些滚吧。”
程亦亭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感动还是该难过。自己本是伤重欲死,一觉醒来却变成如此,显是高季晨使了邪门的法子救助自己,说不定又害了好些人命。
他自然忍不住心底的疑问,明知对方不愿听还是要说,“季晨,你对我还有情意,救了我的性命,我很是感激欢喜……可你若是害了人命才能救我,我宁愿你亲手把我杀了。”
高季晨闻言果然大怒,本来毫无表情的脸上泛起气恼的红晕,“不识抬举!你是什么东西,我对你有什么情?呸!”
狠狠骂到这一句,高季晨似是还不能消气,想了想又冷笑着道:“我只是念在你过往令我复生之功……哼,你不稀罕也罢,总之你救过我两次,我便还你两次,之后不拖不欠,再见到你就一掌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