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传来那人的笑,衣摆忽然被撩开,一只冰冷的手摸上胸膛,五指张开,揉搓著胸口的肌肤。
“我自然会放过你的朋友,只是,你可听过两桃杀三士的故事?”
迷迷糊糊中感觉倒有根手指在自己的乳尖用力捏了一记,强烈的疼痛让恍惚的神志恢复了一点,随後而来的是失血带来的严重晕眩。
依稀听倒有人在耳边轻声呢喃。
“白家小孩儿……你说,以蓝三和墨云翻的个性,他们究竟要救谁?谁又会为对方放弃生命?或者……干脆三个人杀的不可开交,然後统统死翘翘?”
──才不会呢。
想要张口反抗,却怎麽也张不开口。
眼前的景物再不是漆黑的山洞,而是正月初一万家灯火,劈里啪啦的爆竹声震天撼地,空气里弥漫了烟火的味道。自己一个人又饿又冷又冻,躺在冰冷的河沿上,那人披著貂裘走来,轻声地叹气:怎麽会伤的如此严重?
那时,我不是人人膜拜的托生活佛,我不是一呼百应的天魔教少主,我是一个又穷又丑的臭乞丐,一般人连看一眼都嫌脏,而他却将我带回家悉心照顾。
只有他。
白羽摘张大眼睛,眼神空洞。
可是,我竟然没有机会告诉他,告诉他,白羽摘一直偷偷地爱著他。
……黄轻寒,白羽摘爱你。
下了一天一夜的雨终於开始减弱,雨水落在火焰鸟翅膀上,嗤嗤作响,化成一团水雾。
远远的,传来靴子踏在积水里的啪啪声,蓝子桥勉强睁开一只眼,火鸟四周,因为畏惧火焰而饥饿多时的僵尸开始骚动不安。
──那是人肉的香味儿,温暖而醉人的味道。
墨云翻一声冷笑,昂起头,攥紧了手中双刀,一刀一具,一步一斩,劈开围上前的僵尸。多年前,他被最信任之人下蛊,一身武艺毁於一旦,多年之後,他带著比以前更高超的武艺回去了。
回去那个曾经生活过很久的苗人邪教。
转眼前,一共二十七刀,刀刃如冰,刀脊如霜,地上残肢散落。一具僵尸合身扑上,咬住他的手臂,他眉头一皱,手腕用力,在僵尸头上一按,借力转力,长身纵起,干净利落的跃入重围。饥饿的尸体不甘放跑食物,待要再次扑上来,三人头顶的火焰鸟一声长鸣,无数火箭簌簌而下,硬生生逼开这些僵尸。
墨云翻不由得看了一眼头顶羽翼眩目的火鸟,有那麽一刻,忽然想到那个躺在地上用哀伤的目光望著他的白羽摘。
他说,信他。
心头莫名地烦躁,墨云翻皱起眉头,转身向黄蓝二人走去。和离去时不同,此时,蓝子桥已经醒了过来,之前被僵尸咬的伤口已经包扎过。他斜靠在墙角,长发凌乱,由於伤的太重,只能艰难地喘息,而之前清醒的黄轻寒却枕在他腿上睡著。
墨云翻微觉诧异,倒是蓝子桥见他行来,脸上露出了憔悴的笑容。
“你来了?”
他的口气里没有一丁点奇怪,哪怕是明明去时是两人,回来却只一人。
墨云翻轻描淡写:“我带了解药回来。”
“我知道你会回来的。”蓝子桥抬起头手,理了理自己的乱发,垂下眼皮看著睡在膝上的黄轻寒,淡淡的说,“我点了他的睡穴。”
“也好。”
蓝子桥伸出手:“那麽,拿来吧。”
墨云翻半跪下身子,拉开蓝子桥的手,两只手叠合在一起,然後分离,掌心留下血淋淋的一枚眼珠。
蓝子桥抽回手,小心翼翼的把那颗解药捧在掌心,按在心口,生怕别人抢走。片刻的沈默之後,忽然笑起来:“赤焰蛇只有两粒眼睛,白羽摘他傻他呆他想不到,我蓝子桥不傻不呆怎麽可能想不到?”
笑声里,尽是苦涩。
冰冷的手指落在蓝子桥的面颊上,蓝子桥木然地望著手指的主人,那人平日里的冰冷此刻尽化,融成一汪春水。
“没关系,你一颗,我一颗。黄轻寒之後,我会替他陪著你,陪你到你老了,死了。”
“此话当真?”
一个浅浅的吻落在唇上,睫毛擦过面颊时,微微地痒:“以此为誓,我许你一生。”
蓝子桥默默的凝视了他许久,终於笑著点了点头:“好,极好。”他用手捋过凌乱的鬓角,抬手将那枚蛇眼送入口中。
见他吞了解药,墨云翻心头一块巨石终於落下,忽然间心头剧痛,喉头一甜,哇的,呕出一口血来。正待要擦,却不想另一只手伸了过来,引著他的脸侧过头去。
蓝子桥用袖子细细的帮他擦去嘴角的血,轻声细语:“我生来心高气傲,以前是我多有负你,希望以後……”
说到後面,忽然一阵咳嗽。墨云翻急忙笨手笨脚地帮他拍後背,蓝子桥急忙示意他不必如此:“想来是那枚解药卡在喉咙了,能不能帮我弄点水来?”
闻言,墨云翻抬头扫视了一圈四周蠢蠢欲动的僵尸,虽然此时危机重重,虽然心口疼痛难当,但全身却仿佛充满了力量。他站起来,持刀在手,高挑的身影如同无所不能的神诋:“好,你等我。”
刀声震鸣如虎啸龙吟,黑色的衣服上下翻飞,僵尸的肢体碎块落在地上,化成一滩脓水。
後背,手臂,大腿,不断传来被啃食的痛苦,但还有什麽能够比心念念的那人一句话更让人激动?
墨云翻其实想得不多,他只知道──他请我找一点水给他,这是他第一次叫我为他做点什麽。
“等一等,云翻……”
身後传来蓝子桥的声音。
不是小黑,不是墨云翻,这是他第一次如他所愿,肯用“云翻”唤他。
墨云翻回头,见他蓝色的长衣如夏日的草甸一样蔓延,不知为什麽,心中居然隐隐了有不安之感。
“还有一件事忘记告诉你了。”
“什麽事?”
“其实你的幸福就在身边,别错过了。”
墨云翻微一怔,嘴角难得露出一抹温柔的笑容:“放心。我答应过你了。”
见他远去,蓝子桥靠在墙上,呼了一口气。
真是个傻瓜。
也只有这样的傻瓜,才会被白羽摘的易容术骗到吧?细想起过去种种,说不出的甜蜜欢乐。白羽摘这个傻子站在妓院门口偷看他的黄轻寒,他便故意用嘴喂轻寒喝粥;客栈外,墨云翻把白羽摘当成他亲了个遍,客栈内,他摇著扇子,看的分外开心。
说实话,一路行来,当真舍不得。
舍不得离开他们。
细细的雨扫落面颊,蓝子桥笑著摇头。他伏下身,吻在黄轻寒唇上,卡在喉头的解药顺著胶合的嘴唇渡到另一个人口中。
舌尖撬开他的牙齿,细细的吻了一个遍,终於叹息一声,离开了黄轻寒的嘴唇。他找了一块避雨的地方,把他放好,这才扶著墙,一步步走向僵尸群。
鲜红的血,在他脚下凝成一道长长的、长长的直线,然後又在雨水的冲刷下渐渐融开,延著地面的沟沟壑壑四散而去。
喂。
黄轻寒。
你一定不知道吧,蓝子桥其实根本不想要什麽苗人的宝贝,他这次南下,只是想和你一起离开江湖,寻一块小田,养几只鸡鸭。
只可惜,人生无处不江湖,将来能与你一起种田养鸡的,不再是他了。
快刀如电,抽刀如水,墨云翻一个人杀出重围,杀入酒肆,杀入地窖。一具尸体扑上来,他一刀劈开那尸体的头颅,同时脚下在一只酒坛上一挑,美酒已牢牢托在左掌中。
正在得意之时,小腹忽然一阵剧痛,他低头去看,只见一条手臂已从後背穿透了他的小腹。他眉梢一扬,也顾不得身上鲜血淋漓的伤口,将那酒坛整个砸在僵尸的面部。浓香的酒味瞬间充满了整个酒窖,那僵尸的头部被砸得稀烂,後退几步,倒在地上,化作血水。
墨云翻目如寒星,站在血水中冷声大笑:“今日,便是我和蓝子桥的喜宴,你们这些尸体,便是我们的宾客。”说著,脚下连挑,顷刻间,无数坛美酒砸向那些僵尸。小小的酒窖里,立刻弥漫了浓浓的水雾,只要轻微的呼吸,就可令人酣然欲醉。墨云翻脚下最後一带,拎了一坛酒在手,身子一纵,已向火鸟保护下两个人冲去。
什麽鬼魅,什麽死亡,什麽伦理道德,这些统统都是世俗人用来训诂的笑话。
蓝子桥,饮了这交杯的酒。
从今天,我随你天涯海角,不离不弃。
长久的企盼一昔得圆,似乎所有的力气都涌上了身体。依稀间,似乎是那日的月夜,那人面带微笑屈膝跪下,捏著一枝桂花插在自己鬓边。
他一定不知道,曾经有很多次自己在偷偷看著他。他有时是富家公子的嚣张模样,有时候却又笨手笨脚,甚至在煲药的时候打著哈欠睡去,额头磕在炉子上,一下子被烫醒,真是狼狈。富贵人家的孩子,想来也是第一次侍奉别人。见他为自己把草药磨成药粉,见他一个人站在夜空下轻声叹气,手中扇火的蒲扇转了转,最终还是无奈的垂下。
若自己是他惦记的人,便不会让他叹气吧。
这样想著,忽然觉得心痛。
给他下蛊的女子垂著睫毛,低声说,若有一日你喜欢了除我外的任何人,这毒蛊便会咬你的心窍。也托这附骨之蛆的福,那一刻他便明白了,原来这就是情。
墨云翻的心头被填得满满,他张开嘴,呼吸著细微的几点水汽,终於回到了火焰鸟的保护之下。
人才刚站定,墨云翻便愣住了。
原本坐在地上等他的蓝子桥不知去向,只有黄轻寒一个人孤单的睡著。头顶火焰鸟的叫声似乎变成万斤重担,一下子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慢慢的走上前,手指搭在黄轻寒的手腕上。
脉象平和,完全没有中毒的迹象。
墨云翻一下子手脚冰冷,这才明白自己竟然是被骗了。他攥紧拳头,半天才张开口:“蓝子桥,你,你好恨的心……”
忽然一阵刺痛,整个心口都绞在一起。喉咙泛出甜腻的味道,心口仿佛有无数条毒蛇正在撕扯著。他只觉眼前天地旋转,脚下一软,人已重重的摔倒在地。
他不得不承认,他曾经想过,如果蓝子桥执意不肯独自解毒,便把这枚蛇眼送给黄轻寒,自己干脆去陪蛇洞里白羽摘。
但也不过那麽一闪念而已。
这样想著,天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哀鸣,墨云翻迷茫的抬起了头,头顶那骄傲火焰鸟此刻伸长了脖子,瞬间,他只觉眼前一片刺眼的光明,逼得他闭上了双眼。等光明暗去,他睁开眼,只见火焰鸟化作了无数火星,渐渐消失。
失去了火焰鸟的保护,四周觊觎鲜血的僵尸立刻耸动起来。墨云翻看著天空,耳边传来僵尸一点点靠近地嘶叫声,莫名的,又想起那人总是带著烟水的眼睛。
火焰鸟既然已经消亡,那姓白的傻瓜,莫非是已经死了吧?
墨云翻嘴角扬起一个冷冷地笑。
这麽多年了……没想到,我最後竟也是和我那倒霉的爹一个死法。
墨云翻扔掉手中双刀,笑意满眼地望著那些僵尸,任由它们一点点走近:“也罢,也罢!蓝子桥你既如此狠心,我便带著你最爱的人一起喂了这些僵尸,到地府阎罗的桌前,我们四个人再一起算算这笔糊涂账!”
心中的恨意和怨毒拧成一股,他甚至满心喜悦地等待著死亡到来。然而忽然之间,那些僵尸都停住了脚步,接著,四周不断传来嗤嗤嗤的声响,这声音此起彼伏,越来越快,随著这些声音,一具具狰狞的僵尸都化成了灰尘,在空中散去。
金蕊碎睁大了眼睛。
在他的胸口,有一个碗大的窟窿,正在汩汩的向外冒著鲜血。而在他的头顶,传来一声长鸣,一头耀眼的大鸟展开了双翅,它眼睛是锐利的金色,喙是妖豔的红色。
幽黑的洞穴顷刻间一片光明。
之前饮下的鲜血似乎在一瞬间沸腾起来,煎熬著五脏六腑,他觉得胸口很热很疼,疼得他想伸手抓出自己的心脏。四肢在抽搐,那些沸腾血液顺著筋脉流到胸前,再从胸口的窟窿里涌出,化成火焰鸟的熊熊燃烧的羽毛。
白羽摘微微抬起眼帘,细长的睫毛在他的脸上留上阴影,他说:“抱歉。”
抱歉,我违了和你的约定。
因为我不能,不能让黄轻寒死。
金蕊碎想笑,却笑不出。
这一局,输得竟然是他。
他忽然抬起头,恶狠狠的瞪著白羽摘:“好一个仁义道德的活佛托生,好一个痴痴傻傻的白羽摘!今日,我便是死,也要拉你一起!”他大吼一声,一掌向白羽摘胸口抓落。
然而白羽摘只是轻轻的合上了双眼,神态安详,犹如神佛。
火焰鸟一声长啸。
金蕊碎那一抓还没落下,他体内的血液猛地燃烧起来,整个人便如淋了酒水一样,烧成一团火球,很快,便成了焦黑的灰烬,无声无息间,散尽了风华。
火焰鸟抖了抖翅膀,落在白羽摘的身上,锐利的爪子勾著他胸口的衣服,偏了偏头,目光单纯的看著白羽摘,嘴里发出低低的鸣叫,它用自己的喙蹭掉白羽摘眼角的一滴眼泪,又把脖子搭在他的肩头撒娇式的磨蹭著。
白羽摘这才张开眼。
那连僵尸都怕的火焰,对他来说,不过是柔弱的羽毛。
金色的瞳孔如同可以涌出水滴,望著它的目光,白羽摘笑了笑:“不用担心,不是你的错。”听到他的话,火焰鸟眨了眨眼睛,乖巧地在他胸口卧下,慢慢融成一片血迹。
被照亮的洞穴重新变成黑暗,白羽摘大睁著眼睛,浓重的黑色透进薄薄的单衣,侵入心头。
以前听人说江湖,只道是天高海阔。如今入了江湖才知,江湖之大,不过是人心小小一片天地,善恶转念间,夺人生死。
慢慢的,手脚的力量开始恢复,随著时间的推移,之前被封的穴道一点点解开。他坐了起来,自怀中抹出一个小瓶,机械的在自己脸上涂涂抹抹。
不需要什麽镜子,不需要什麽参照,那张面容早就刻在心头,叫他恨也不能,怨不能,羡豔不已。
啪嗒一声,白羽摘合上小瓶,清脆的声响在死寂的洞穴中无限放大。金蕊碎纵死,两桃杀三士的诅咒仍在。他扶著墙站起来,望著遥远的洞穴出口,忍不住低声苦笑。
我不要他死。
所以,如果真的有人要死,那麽,墨云翻,我们一起死吧。你说,好不好?
之前喧闹的僵尸消失不见,小小的村子重新恢复成一座死城,张开手,落在掌心里除了尘土什麽都没有。
墨云翻笑了,先是轻轻的,再然後越笑声音越大,声音振动胸腔,说不出是乐还是苦。
“你,笑什麽……?”
含著笑意的贵公子在他身边跪定,发丝在肩头打了个转儿,落在墨云翻的脸颊上。
墨云翻一把抓住他的头发,将他的脸拉到自己面前:“我还道你将那解药给了黄轻寒,原来……你也舍不得。”
蓝三的眼神微一僵。
墨云翻和他四目相对,手指卷住他的一缕发丝,眼角媚红,张狂的斜飞入鬓:“什麽山盟海誓都抵不过生老病死,便是亲生骨肉也可以彼此遗弃,更不要说两个毫不相干的人。”
在那张名叫“蓝子桥”的面具下的白羽摘沈默了。
原来,竟是如此麽?三公子他霸道,他尖刻,他却不曾有片刻辜负了心爱之人。
想到这里,忍不住垂了眼睑。
墨云翻叹了口气,强撑著身体,从地上坐起,凑过去吻他的唇。嘴唇只在他嘴上一碰,原本舒展的眉头便紧皱了起来。
“你……”
白羽摘抬起眼,不明所以的望著他。
那人猛地出手,捏住他的肩膀,大声问:“你的身上为什麽有腐尸的味道?!”说著,一把抓起他的手。
原本白皙修长的手指已有了几分青绿色。
捏住他的手勒紧:“你身上的尸毒为什麽没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