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羽摘没看懂金蕊碎是怎麽逃跑的,他只听到一声尖叫,四周的景物就如同蜡烛一样溶化开来,最终和毒虫一起消失不见。转眼间,哪还有竹林吊脚楼,哪还有高墙大院,目之所见,只有一片苍茫的草地。微风徐来,吹动矮草,草地间不过是他和墨云翻二人而已。他这才明白,之前的一切都是奇门幻术,若不是墨云翻找出金蕊碎所在之地,只怕自己先会被那些杀不死的虫子折腾的力竭而死。
心中想通了这节,他向墨云翻感激地望去,正好对上那人扫过来的冷冰冰目光。
“对……对不起。”
墨云翻挑了挑眉毛:“你有什麽对不起的?”
“我知道你让我杀了金公子,我却只射他眼睛……可他又肯帮你又给你地图,多半也不是坏人……所以……”
墨云翻冷笑:“你怎麽知道他不是坏人?!”
“我……”
手掌缓缓攥紧:“你可知道他对我……”
“对你……?”
“妇人之仁,你今日放过他,明日死得就是我们。”墨云翻说著,拂袖而去,不想白羽摘却拉住了他的衣角。
“那个……”
一眼横去,墨云翻拍开他的手,大步走向自己的马,翻身上马:“什麽活佛托生,什麽天魔教少主人,我统统没兴趣。”
白羽摘在草地上愣了片刻,突然想明白了他的话,这人话中的意思是愿意帮自己隐瞒身份。心头顾虑顿消,抬头向他感激的望了一眼。
想到那日黑夜里,他被人追杀一下子跌在自己怀里,自己则像小时候传说中江湖上的大侠一样,很仗义的帮他解围,忍不住有些小得意。嘴角笑意更盛,目光转去,正好落在墨云翻腰间的刀鞘上。几次见识过那两把短刀展现出的彻骨寒意,白羽摘微微好奇,凑过头去问:“对了,对了,我之前见你那双刀极为锋利,不知道是谁打造的?”
墨云翻懒得理他,眼不斜视,连骑马的姿势都没变:“与你无关。”
“……”
被对方一盆冷水照头泼来,心中刚刚树立起来的一丁点自信立刻缩了回去,白羽摘垂头丧气,回程路上不敢再乱说一句话,只是乖乖的一路跟著墨云翻返回客栈。
再进入的客栈,天边正好大亮。两个人骑了整一日的马,又打了一架,都有些疲惫,各自吃了点食物,洗洗睡了。
因为前一夜也没怎麽睡,缺了两天的觉,这一回睡的格外香甜。梦里他家黄美人拈著一支桂花,笑的盈盈似水,他一震,立刻抹干净嘴边滴滴答答的口水,大吼一声“美人,我来啦~”急切切、色迷迷地扑了上去。
下午近昏,白羽摘下楼的时候正好遇到店小二,後者好奇的问了一句:“公子,您脸上怎麽青了一块?”前者一边尴尬的打哈哈,一边捂著眼角缩回客房,掏出那些易容的东西盖住脸上的伤。
呸呸呸。
有色心没色胆,你连女人都不如。
白羽摘,我鄙视你。
等到客栈掌灯,他才重新下楼,一抬眼,正看到另外三个人正坐在桌前商议著什麽。
黄轻寒见他下来,急忙叫夥计准备饭菜,白羽摘感动的一塌糊涂,羞怯怯地坐在黄轻寒身边,低眉顺眼小心用饭。
白羽摘对地图不感兴趣,他全心全意都在黄轻寒身上,此刻坐在他旁边,不禁心中激动,手指有些抖,筷子都不会用了,只扒了几粒米,一块油腻腻的烧肉就从碗里掉了出来。
啪嗒一声,正好落在桌子上。
若是平时,落也就落了,偏偏桌子上此刻放的不是别的,正是那张祭鼓教的地图,被烧肉这麽一沾,那张地图立刻油了一角。墨云翻抬起头来,狠狠的剜了他一眼。白羽摘自知理亏,端著碗离开这一桌,坐到最角落的一张桌子上去。
取得了地图,事已成了一半,众人各自把地图记在心上,谋定好第二日便一同启程便各自准备睡了。抬眼见黄轻寒收拾东西要回房,白羽摘立刻放下手中吃了一半的菜饭,从桌子上拿起一盏油灯,眼巴巴地跟了过去。旁边的蓝子桥摇著扇子,半真半假地睨了他一眼,他只当没见,走在黄轻寒身前,弯下腰,给这二位公子哥儿照亮脚下的台阶。
黄轻寒被他弄的颇为不好意思,伸手去拦他:“羽摘兄弟,不必如此。”
白羽摘急忙摇头:“这地方的台阶陡,不好走,我前天早上就摔了两跤。”
墨云翻坐在楼下,目光在蓝子桥身上转了转,又在黄轻寒身上转了转,之前在金蕊碎那里没在意,现在才觉得背上被砍的伤口火辣辣的疼。店老板在他旁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诉:“那位客人说话真不厚道,什麽楼梯陡,我明明才请人翻修过……”
冷冰冰的一双凤眼一挑,砰的,捏碎手中的酒壶,酒水流了一手。
店老板被他的动作吓到了,後半句话被噎回去,一双小眼畏惧的打量著他。而墨云翻只是看了看碎成碎片的酒壶,闭上双眼,陷入了沈思。
送到了门前,傻痴痴地送著黄轻寒进屋,关了门。嘴唇咬了咬,忽又轻轻敲门。
“黄公子,我跟你只隔了四个房间,若有事情随时叫我。”
“吱扭”一声,门开了,黄轻寒在屋内不明所以的看著他,屋内屋外,一道门,隔开两个人。
白羽摘一脸谄媚:“夜里风凉,那个,最好关上窗,多盖被子……”
絮絮叨叨了几句,自己也觉得十分没水平,羞的脸上滚烫。
正尴尬著,隔壁的门突然砰的拉开,蓝子桥斜倚在门边,扇子掩住嘴角,轻声笑:“白少侠……”
白羽摘被他笑得发寒,硬著头皮回了一句:“蓝三公子。”
蓝子桥袍服儒雅,伸出一指,指著屋内说:“麻烦白少侠帮我倒了夜壶。”
处理掉夜壶回来,不经意的看到墨云翻一个人坐在楼下喝酒。小小的酒杯,小小的酒壶,小小的昏灯,黑衣上溶了几点冷金,几分莫名的凄凉。
心头一动,忍不住凑过去问了句:“怎麽了?心情不好?”
墨云翻连看都懒得看他。
白羽摘碰了一鼻子灰,低著头从他身边走过。送了夜壶,躲进自己屋里,关窗子时又看到他在楼下一个人喝闷酒,叹了口气,终於还是忍不住借著夜色在自己脸上重新涂抹一番,从窗口轻飘飘跃出後,他又变成了冒牌蓝三。
果然不其然。
不过一刻锺,那个一身黑的家夥就拎了酒壶走到自己跟前来。
柳树条垂下来,擦著白羽摘的脸,两个人互相凝视著对方,好一阵缄默。抬起手,拂开柳条,白羽摘想了片刻,终於先开口:“喝酒对你身体不好。”
熟悉的人,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关怀。
墨云翻听著,牵动了胸口的情蛊,手心里好一阵钻心的疼。平日里冷如冰霜的一个人,一张口,嗓子里竟然有点哑:“你终於肯认我了麽?”
其实倒也不是不认他,只是……
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腮部,白羽摘想著在他面前摘掉伪装,想著我得告诉他事实,可手指抖著抖著,就是下不去手。
这张面皮子摘下去,自己当过黄府下人的事绝对败露。滥用能力,与人为奴,蓝家虎视眈眈著天魔教不说,到时候爹娘也肯定会逼著自己回家,这辈子再想见到黄轻寒,必定难上加难。
真实所需要的勇气只有一步之遥,他迈不开腿。
另一只手凑过来,盖住他的手,掌缘细腻,半分武人的粗糙也没有。墨云翻的眸子直直看著他:“没关系,你若不肯认我,我便杀了姓黄的。”
白羽摘的手指一抖,刚要抽出来,就被对方紧紧扣住了。
“你还记得那日在蚕神庙麽?你提到黄轻寒时,看起来很悲伤。是他让你悲伤的,对不对?”他偏著头,冷玉雕成的眼角透出一点醉酒的媚红,“这样人你还要护著他麽?!”
白羽摘被他按著手,一时竟然无话。
“蓝三,你听好了,我和那个姓白的白痴不同,我不会低三下四,我认定的人,从来不会松手。
“不过呢,你若让我亲一下,说不定我心情一好,就不会为难姓黄的了。”
白羽摘吓了一跳,睁大眼睛看著他,那人的嘴角却只有淡淡的微笑。
这种话……是,酒醉了,还是当真……?
心头一头乱麻,那人的手指越过自己指尖的界限,顺著下巴,摸到嘴唇上,冰冷而带点挑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个条件如何?”
白羽摘整个人怔在当地,望著墨云翻笼住月光的身影,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该逃还是该应。
但是,亲的话……
真傻!又不是没亲过。
但是……上一次明明只是贴了一下嘴唇,算不得亲……
那什麽算亲?
被黄轻寒救起来的那一次又算得上麽?
只是一个嘴唇交叠,就这样傻傻卖了自己,想著自己是占过对方的便宜了,就该一生一世无怨无悔。
他越想越心头越乱,忽然之间,下巴被抬起来,那人眼角含了一点点妩媚,轻声说:“你不应声,我就当你同意了。”
犹不得他拒绝,他的嘴唇便压了下来,热辣辣的吐吸喷进嘴里,化在唇齿间。白羽摘挣了挣,想要推开他,手却一下子被按在身侧。嘴唇被撬开,属於另一个人的舌头横冲进来。
他终於不再挣扎了。
是了,根本就是自己寂寞了,所以贪恋肉体的温度。
摘掉一张面具,再带上一张面具,就像墨云翻透过这个角色看一个不可能存在的人,自己也在透过他的温柔看著黄轻寒。
先被面具挡住的,是人心本身。
白羽摘想要说什麽,却无法开口,唇舌交缠间,竟也情动起来,双手无意识地抬起,顺著他的腰线,紧紧抓住他的衣角。
人被猛按在树干上,柳叶半黄,落在肩头。
墨云翻的嘴唇顺著他的下巴滑下来,舔到颈窝,手指也一路摸进衣摆,待要再进,心头突然痛的难以呼吸。他骨节突起,一拳猛击在树干上。
这该死的附骨之蛆!
对方的嘴唇轻轻离开,白羽摘睁开眼,却犹在梦中。透过墨云翻的瞳孔,却只看到斜靠树干的自己。
蓝衣半开,微微露出一截肩膀。细看去,脸上一坨豔红,眼睛里一片水意,湿淋淋仿佛要溶化掉。
白羽摘垂下眼角,不忍再看。
蓝三公子这张脸果然是人间绝色,怪不得墨云翻喜欢,怪不得黄轻寒他也……喜欢。
巨大的树影罩了下来,他无力的靠在树干上,只觉自己真是荒唐到死。
墨云翻的手指摸过来,白羽摘斜望著他,多少心事堵在胸口,平日里只当没有,嬉笑依然,此刻忽然间眼睛酸涩,落下泪来。见他落泪,墨云翻心如刀绞,连指尖都在疼。赶忙抬起手,想帮他抹去,只是手指不听话的抖个不停。他心中著急,狠不得把他搂进怀里,这一急,连手都提不起来了,血气直冲额头,脚下跟著一个趔趄。
白羽摘这才看出他的异常,忙胡乱抹干了自己的眼泪,扶著他坐下。正要帮他把脉,对方的手反倒紧紧攥住他的手腕。不解的望去,那人眼里满是担忧,白羽摘心中一暖,拍了拍他手,轻声说:“我没事的,你放心。”
有了这句,才肯放手让他号脉。
手指不过在他脉上停留片刻,白羽摘的心就沈了下来。墨云翻体内的情蛊发作,毒素此刻正在游走经脉,白羽摘急忙揉出皮肤下暗藏的针,十三枚银针封住他体内的大穴,然後自怀里掏出一只小药瓶,喂了他一枚止疼的药丸,等药效过去,这才撤回针来。
整个过程中,墨云翻一直用淡淡的目光望著他,这目光直刺入白羽摘的心口。
白羽摘别过头:“你就这麽相信我?”
墨云翻并没有立即回答他,只是转过身子,打量著四周。
柳树的周围零零散散的种了一些菊花,算不得名贵的品种。他对著那些花笑了笑,突然伸手摘下一朵,凑在鼻端闻了闻,娇嫩嫩,香冷冷。抬起手,将那只花插在白羽摘的发髻旁。
黄花压斜鬓。
白羽摘摸了摸发髻间的那枝菊花,不知所谓的看向墨云翻,疑窦丛生。
那人的指尖在他的唇角抚摸著,笑著说:“我中蛊七年,第一次毒发心疼,是你把那枝桂花插在我鬓边的时候。”
花香淡淡的飘来,夜风变得阴冷刺骨,白羽摘心头一片茫然。七年……?他中蛊七年?难道说,七年来,他是第一次动情?
情蛊寄宿在心脏内,不能动情,一旦动情就会乱噬,而且一次比一次重,若是如此下去,宿主最终会心疼而死。
换句话说,自己一时玩笑之错,便误他真心一片。
真水无香【修改】第四章
第四章.心刃如冰
南方不同北方,一路南下,越是向南,越难见到雪,虽然时节已是九月,可天气还算暖和。
寻了一处有水的地方,拴好马,四个人性格迥异的人一同坐下来歇脚。
溪水清且凉,黄轻寒找了一处靠近溪边的岩石,掀起衣摆坐下来。他是生在大家的公子哥儿,又不习武,向来少奔波,此刻头发散了半爿,连衣服都有些不整。白羽摘见他坐下,急忙翻出条手绢,用水浸的冰凉,狗腿地打算送过去。
再回头时,蓝三公子已坐到黄轻寒的身边,正拿著自己的袖子给他擦汗。黄轻寒冲他笑了笑,他也笑了笑,手一抬,拔下黄轻寒发髻插得歪斜的簪子,乌压压的发散了一肩。
“都说古人风雅,今天我也学上一学,替你把这些烦恼丝打点一番。”
白羽摘听到他二人说笑,愣在当场,手中帕子送也不是,不送也不是,只觉帕子上的水浸得指尖一阵冰凉。
突然间身後啪的一声响,墨云翻竟然徒手掰断了一根手臂粗的树枝。白羽摘给他吓了一跳,担心他是不是蛊毒发作,急忙跑过去:“你怎麽了?”
墨云翻看也没看他,啪啪啪,三尺来长的树枝一折二,二折四,四变八,这才面无表情的说了一句:“生火,劈柴。”白羽摘看了看一地的木头,一共二十多块,全部都在一寸上下。这人若要再继续下去,估计整根木头就该让他捏成木屑了。
火架起来,烤了干粮。
墨云翻在水里前前後後洗了两刻锺的手,洗到白羽摘看著他浸在水中白皙修长的手指,後背就忍不住发凉,他这才罢手。
蓝子桥把一个馒头分两半,一半给轻寒,一半自己留下。
白羽摘低著头不发一语,干馒头噎得喉咙干涩。
蓝子桥又啃两个馒头,伏下身,去掀黄轻寒的下摆。啪,墨云翻手中的插馒头木头再次断成两截。黄轻寒羞的满脸通红,用手去推蓝三,却被他攥住手,按在身侧。
“这两日你走路的速度慢了不少呢。”
黄轻寒不好意思笑著:“拖累你了。”
蓝子桥揉揉他的头。
“是腿肿了吧?”见到他不解的目光,又好脾气的解释,“走路少的人一旦连续走长路,小腿就会吃不消的。”说著,“刺啦刺啦”两声,从自己衣衫的下摆扯下两块布,跪在他身前,轻声说:“我先帮你把小腿绑上,这样会好点,回头寻一个客栈,好好拿热水敷一敷就会消肿的……”
蓝子桥的话没说完,墨云翻就扔了手中剩下的半个干馒头,冷淡地说:“我找点能吃的东西。”由不得别人拒绝,站了起来解开自己的马,翻身上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