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世渊本就是为了洪煜找个台阶下而已,结果人这么狠话一撩,也不再吭声了。洪煜被这话一激,心中也难免触动,叶家如此放肆,苦逍遥法外,让天下百姓如何看待自己!
“皇上,切不可为了一人一心软,而姑息叶家大逆不道,叶家不除,必有后患。唯独秉公执法,以儆效尤,以正朝纲!”
话说至此,满朝文武跪地哀求:“以儆效尤,以正朝纲啊!皇上!”
洪煜被逼到边缘,退无可退,他皱眉正色地看着黑压压跪成一片的群臣,终于下定决心:“来人呐,”他面色凝重似铁,“拟旨!”
初八午门斩首的圣旨一下,洪煜像是卸下千斤重担,可是刚下了朝,心头又不禁沉重起来,他已经把知秋安顿在寝宫,这可是要如何回去面对他?身边的太监倒是会做人,嘴巴都闭得紧,只怕那猴精儿的唐顺儿要出来打听就不好办了。洪煜整十下
午都呆在御书房里,没敢回寝宫,直到天黑了,恐再躲避,知秋要起疑心了。只得回去了。刚走进去,正看见顾郴往外走,忙抓住盘问。顾郴只说,受了寒,有些发热,扎了针散热,再吃几副药,应该没什么大碍的,洪煜赶紧迈步走进去探望。
寝宫这里,即使是平日里留宿的妃嫔,过了夜也是要立刻离开的,没人能久住。知秋睡在卧室边的暖阁,唐顺儿正喂他吨药呢,见他走进来,跪地上请安,知秋倒是躺在那里没动,看来是病得不轻。洪煜挥手让唐顺儿先下去,在知秋身边坐下来,摸了摸他的额头,不禁皱眉“嘶”了一声:“顾郴不是说已经散热了,怎么这么烫手的?”
知秋躺在那儿,象是一点儿力气也使不出了,声音又弱又哑:“皇上手太凉。”
洪煜把手挪开,在近前的火上烤一烤,才又握住知秋的手,揉搓着:“朕把你接来住,是怕那头不安全。现在朕身边儿,也是连个相信的人都没了,那帮奴才啊,狗胆包天,阳奉阴违的本事比谁都厉害。”
“唐顺作信得过。”知秋本还想多说,又懒得张口了。
“那倒是,他这大胆嚣张的奴才,若不是有你宠着,朕早就将他乱棍打死了!”洪煜说着,发现知秋面色异常,关切地问他:“身上难受?”
“恩,”知秋低低地应着,“忽冷忽热的。”
“又冷了啊?”洪煜忙一侧身,躺下来,将他捧在怀里:“连着两天晚上冻着了。”
知秋迷迷糊糊地半睡半醒,隐约地听见洪煜在耳边念叨:“朕早就该认出你来,可认不认地,又能怎么办?这天下,若还是你家的,倒还好了!”
洪煜出去的时候,看见唐顺儿,对他说:“这几天老实在这里呆着,不准四处瞎打听,”说完让他凑到自己近前,悄声吩咐:“以后送来的药跟吃食,你都要仔细盘查,验过方能给你家公子吃。”
唐顺儿赶忙应了,看起来更加警惕。
知秋连着病了好几天,昏昏沉沉地,清醒的时候少,连药都是半灌进去的,这让唐顺儿有点儿担心,他突然想起公子在将军府的时候有段时间就是这样,反反复复地病,吃什么药也没用。他的精力都集中在知秋身上,忙着给他擦身洗脸的,倒暂时没有去打听外头的事儿。等到他知道叶家满门抄斩,都已经是行刑当天的晚上,小太监们传刑场血流成河的惨状,给他偷听到的,这才明白为什么这几天万岁爷来看望公子,态度总是怪怪的。这天偏偏知秋精神倒还不错,唐顺儿拿不准该不该跟他说这事儿,他若真不知道,或者索性装傻,知秋看不出什么,偏偏是有些犹豫不决,便给抓了个正形儿,想瞒也瞒不住了。
初九这天,洪煜下了朝,就一个人在御书房坐了一整天,联想起叶家人在他身边的这些年,想起叶文治十八岁高夺武状元的雄姿英发;想起逢春初入宫时的风华正茂;想起叶武安的憨态可掬;叶相的沉稳老成,想起知秋……洪煜闭上眼,思绪都停留在知秋淡淡的,淡淡的,雾霭般的,和笑之中。天快黑的时候,他把冯世渊找来,问他劫持的事审得怎么样,冯世渊脸一红,坦白承认自己失责,抓到的活口都被毒死了。
洪煜苦笑:“如今这身边儿啊,是没个能相信的人了!”说着叹了口气:“他也不能总住在寝宫那里,朕现在郎忠也信不过,就怕有人冲他下手。”
“皇上如果信得过,可让三公子暂时住臣那里,臣定尽力替皇上照顾好他。”
洪煜倒没想到冯世渊这么痛快,可他说不出来,把知秋送走,他舍不得。还不待他回答,门外传来小太监惊慌失措的声音:“万岁爷,万岁爷,大事不好,三公子出事了!”
“怎么回事,进来说话!”
“突然肚子疼,疼得满床打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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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长的银针,扎进颈后细薄的皮肤里,轻而缓慢地旋转两下,才感觉怀里的身躯软下来,渐渐不再挣扎。刚刚手忙脚乱的按着人的小太监,这才散了,让顾郴仔细诊治,唐顺儿却没离开,他一会儿看看面色如纸的知秋,一会儿观察着顾郴越皱越深的眉头,他见过这情形,心里是清楚,公子这是旧疾复发,可他不知顾郴是不是能诊出来。
“顾大人,怎么样了?”
“躁症郁积,我开两副药先吃吃看。”
“不是躁症,”唐顺儿赶紧说,“公子从小就有这毛病,以前是常复发的,后来找了偏方才控制住!”
顾郴惊异地抬头看他:“你可有那偏方?”
唐顺儿估计洪煜马上就要到,那药方有将军亲笔写的字,若给皇上看见,必定怀疑出处,追究出来,知道将军暗地里给公子通信,那还不知扯出多大的麻烦呢!于是没有多想,就对他说:“在公子那院子里,靠睡房南边的柏树下,埋了个小坛,里面就有!麻烦大人帮忙保守秘密,切不可给万岁爷知道!”
顾郴一听,便知来路不明,否则怎会怕给人知道,答应道:“那我亲自去找。”
说着话,洪煜到了,几乎立刻就认定是中了毒,破口大骂:“你们这些狗奴才,给他吃了什么?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都给他陪葬!”
顾郴忙编了套说辞,解释并非中毒,确实连日里身子虚弱,加上受了刺激,才引发旧疾,他去太医院开副药,吃了便可缓解疼痛。洪煜吩咐他快去,坐在床边儿守着。所谓刺激,定是他得知叶家灭门的惨剧,悲痛不能疏解,才犯了病。洪煜叹了口气,这一折腾,知秋象是被拨了层皮,里里外外都湿个透,唐顺儿正忙着给他擦身换穿戴。昏睡中的他,似乎还在疼,眉头皱着,嘴唇时常哆嗦,手指头紧紧抠着被子。洪煜的心简直是一片一片地碎,见顾郴半天也没回来,没有继续等待的耐心,让唐顺儿再去催。
唐顺儿借机会跑出来,刚走到门外,就看见顾郴走来,拉着他,躲到没人的角落里,焦急对他说:“那坛子是空的,根本就没有药方啊!”
“怎么会?”唐顺儿嘴上应付,顿时多了个心眼儿,那地方根本就没人进,怎么会突然不翼而飞?“那公子不是没救了?”
“现在该怎么办?我得赶快回去,尽量找个对症的方子才行!”说着匆忙抽身走了。
唐顺儿脸色这才因为恐惧惨白起来,这后宫里果然没一个可信的人,难不成顾郴也给人收买,故意不给公子诊治?那么,他开的药又怎么能吃?是毒药也说不定。他在门口犹豫再三,又听见知秋呻吟声传来,赶快迈腿进了门。果然,床上的知秋已经醒了,疼得蜷成一团,不管洪煜怎么跟他说话,也不肯抬起头来,唐顺儿连忙拿了桌上干净的毛巾,跪在床上,掰住知秋的脸,强迫他张开口。
“你,你这是干什么!”惊惶中的洪煜诧异地问。
“塞上嘴,怕公子咬了舌头。”
唐顺儿将手巾塞进知秋嘴里,已有血迹渗出来。知道知秋此刻已经神志不清,眼睑下灰黑,衬着双眼更加空洞,冷汗如雨,憋着气,半天也不喘一下,他栽在唐顺儿怀里,头埋得很深,不想洪煜看到他痛不欲生的惨状,只有身体在疼痛下本能的抽搐,传递给洪煜这么清晰的讯息,再这么疼下去,恐怕就无力回天了。他用力抱住知秋的身体,往怀里一揽,从唐顺儿怀里抢过来,将知秋的脸按在自己胸前:“疼就喊就咬,别忍着!你听见没?知秋?你听见没?”
鼻涕眼泪在唐顺儿脸上纵横,他突然拉下密实的床帘子,跪在床上,小声对洪煜说:“万岁爷开恩,奴才有话说。”
洪煜正心神俱碎,见他如此,诧异地用眼神询问。唐顺儿也顾不得那么多,尽量压低声音:“公子的病唯独一个偏方可治,奴才将它藏在那院里,让顾彬大人去找,结果却让人你偷了。好在奴才曾经眷写过一份,时常拿出来当字帖练,已经熟悉到可以背下来。”
“那你就快写!朕让顾彬......”洪煜说到这儿,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你写下来,朕让宫外的大夫配。”
说完,他让外头伺候的小太监传冯世渊火速来见人他。寝宫顿时戒严一般,大小太监都给遣走,换了吴越满领略几个亲信的奴才守在知秋卧室的外头,冯世渊掉了兵,严防紧守。屋里只有唐顺儿,洪煜和冯世渊从外头找的郎中,开的止疼的方子也不见效,天快亮的时候,知秋已被折腾的奄奄一息,药丸才送了来。刚想要喂,却给唐顺儿拦住了了:“这方子要用新鲜人血当药引,在啊将军府那会儿,用的就是将军的血。”
“找刀来!”洪煜吩咐他,说着掀起袖子,心里想,叶文治能做的,朕也能做。
“万岁爷......”唐顺儿递刀给他的时候,有些犹豫不决,怎么说万岁爷也是九五至尊,如今放血给公子,日后可会惹争议?可内心深处,他又坚定地相信万岁爷的血跟一般人不一样的,就象大将军,他们都不是凡人。
洪煜想也没想,结果小匕首,在手腕上一划,伤口顿了片刻,他一扬腕,伤口张开,血象细小的水流,“刷”地流下来。
将药灌了下去,知秋方平稳地睡过去,脸上放松下来,象是疼痛缓解了,身体也不再那么紧紧地崩着。洪煜见唐顺儿忙着给知秋再换身干爽的衣服,又换被褥,喂喝糖水去腥气,心里不禁对唐顺儿另眼相看,这人不单是机灵,怕是满天下也只不到第二个这么用心伺候知秋的奴才了,象以前的皎儿,死去的于海,对他也是如此。长久与知秋相处下来的,有几个舍得伤害他?为何他如此秉性纯良,却不被世人所容?
“你出来,朕有话问你。”见唐顺儿忙完了,洪煜对他说。
他们到了外间,洪煜让周围的人都撤了,又让吴越满去传口谕,今日早朝取消。周围全没人了,这才问唐顺儿:“你是怎么看出顾郴不可靠,那药方又是哪里来的?”
“顾大人受恩于将军……”唐顺儿这才觉得自己这么称叶文治不妥,抬眼看了看洪煜,洪煜没介意,让他继续,“本来对公子也是不错,但是,他医术高明,竟说公子是躁症,只是奴才开始着急,并未注意这些细节,直到让他帮忙去挖药方,他说根本不在,奴才这才起了疑心。那院子里根本没外人,不会有人知道奴才将药方藏在那里。”
洪煜点点头:“你为何要藏药方?”
“奴才见公子病发过一次,疼得是神智不清,根本问不出药方。而且那时也怕……也怕……有人去搜……”唐顺儿心想,软禁的日子就是任人鱼肉,可他不敢直说出来,“那是公子救命的方子,我就给藏起来,然后誉写的一份,有空就拿出来看看,学着写。只会写而已,其实,什么意思,到底是什么药材……也不知道。”
“那药方,是叶文治找人递给你家公子的吧?”洪煜一语点破唐顺儿晦涩的搪塞,并无愤怒,语调平静地说:“你是个猴精儿,可朕也不傻。叶文治视知秋为命根儿,这么重要的东西,怕是不知找出多少条渠道,留着药方下来,只可惜被人一一截断了,你当朕这点玄机也看不出么?”
唐顺儿磕头如捣蒜:“万岁爷饶命,唐顺儿该死!该死!”
洪煜鼻子里一哼:“朕早就说过,若不是你对你家公子格外上心,你早就不知道死多少次了!朕不追究你,是怕知秋他伤心。日后你这些小聪明,在朕跟前收起来,用到别的地方去。如今在后宫里,你家公子全靠你,要牢牢地看好了,其他人一概不要相信。”
“奴才知道了!”
交待完唐顺儿,又回到知秋的房间,在床前坐下来,折腾一夜已经精疲力尽的知秋,这会儿昏昏沉沉地睡着,洪煜在他塌陷的脸颊上,不忍地,反反复复地抚摸,情不自禁低下头,在他眉间细细吻了一遍,然后,躺下身,卧在他身边,倾听着他稳定的气息,象六月晚风从花间穿过……隆冬的清晨,苏醒得格外晚,洪煜抱着知秋,短短的小憩片刻,那是偷来的一片安宁,如同多少个黄昏,他们在暮色中相依,同下一盘棋,共读一本书……
天亮后的御书房里,门窗关得都严实,没留下伺候的人,洪煜正在和冯世渊密谈。
“他若想联系朕,必定通过你,”洪煜说,“朕要你秘密弄出一条通路,留给叶文治找你。”
“臣明白,这就会去办。”
“还有件事,”洪煜刚刚的沉稳和老练突然又不见了,显得犹豫,“那件事朕想好了。朕身边鱼蛇混杂,不好监管。知秋暂时放你府上,你帮朕好好照顾他,没有朕的旨意,不得放任何人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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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世渊住的地方,让知秋想起从前大哥的府第,这里人不多,庭院深而清静。从卧房的窗户看出去,是片带着水榭的小院儿,弯弯的回廊上,许久也不会经过个身影。经晕那次发病,他的体力被榨了个干净,连续半个月都只能卧床,只有唐顺儿,象个小老鼠一样,进进出出。洪煜每隔两天就会来看他,一般在下午,偶尔会留下来与他共进晚饭。洪煜依旧温柔,甚至会亲自动手喂他汤水,不管外头发生着什么,与他说话的语气,象春风般和煦。知秋不太说话,有时候就是静静地依偎在一起,直到夜幕降临,目送洪煜在黑夜中匆匆离去。
唐顺儿对外面的生活很新奇,冯世渊并不限制他们的活动,如果他想出门,会有贴身的侍卫跟从。但他并不常到外头玩,大部分的时候,都守在知秋身边儿,给他解闷儿。这天,唐顺儿端着新煎好的药,坐在知秋床头,给他吹凉,边跟他说话儿,说要过年了,听说外头天天都有集市,很热闹。知秋一口气喝光碗里的药,接过水漱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