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冬季的来临,他越发的不想出宫殿大门,下了朝后就直接缩在铺着厚实毛皮的椅子上,抱着小暖炉,开始看一本从宫外带回来的,据说是时下很流行的传奇故事。
以前他年轻的时候,外面才开始风行什么侠客侠女的故事,现在却风行起什么狐仙书生的剧情了,当真有趣。
又翻了一页,故事开始峰回路转了,书生把在破庙里认识的美貌女子带回家,家里凶悍善妒又掌财的大房就趁着夜色,摸黑去了那两人的房间,拿出磨利的菜刀,比着那两个人的头颅,狠狠往下一剁——
一个哆嗦,他合上书,依旧心惊肉跳的,也亏那下笔的人能描绘的如此平静生动,仿佛置身在现场一样,让人汗毛直竖。
哎,女人若善妒起来,那可不是一般的棘手啊。
正这样感叹着,殿外就传来太监慌忙的通报声,宴会还没开始,急个什么劲,他不悦道:“ 什么事,吵吵闹闹的。”
一路小跑而来的侍从面带紧张,磕磕绊绊道:“ 皇上,大事不好啦——太子殿下——”
“ 到底什么事?” 他眼皮狠狠一跳。
被吓得不轻的小太监憋着气,道:“ 太子殿下刚才在朝阳殿门口碰到了玉妃,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命人将玉妃身上的皮裘给剥了下来,直接——直接给烧了!”
说句肺腑话,就算忽然被告之藩王作乱杀进京城他也不会像现在这么震惊,顶多苦笑三声,然后备一杯见喉封血的毒酒而已。
但在这种冰雪天气里面,他感觉自己脑袋都快结成冰渣子了,完全转不动,最后只有在两个太监的一路搀扶下赶到了朝阳殿。
远远地,便可以看到一片僵持着的人马,多是太子的近身铁卫,一个个如临大敌似的站在殿门前,铁汁铸成似的,风吹不到雪刮不弯。
而玉妃身后只跟了几位宫女,毫无气势可言,玉妃远远就瞧见了他,如同饿狼看见了肥羊,乞丐见着了铜板,并开始撕心裂肺地叫了起来, “
陛下!陛下您要为臣妾做主啊!为臣妾做主啊——”
火势并不算大,但烧一件皮裘已是足够了,青年独自静立在那火堆边,入了魔一样,而未曾休止过的寒风却一直没法吹熄那堆诡秘的火。
玉妃哭着闹着,大冬天的被剥去了皮裘,弱小的身躯在精致却毫不保暖的宫裙瑟瑟发抖着,但声音依旧石破天惊 :“
陛下,陛下——那皮裘是您前几天让臣妾自己去挑的啊!太子他凭什么那样对臣妾——”
“ 住嘴。” 他已经没有心情哄谁了,完全不可理喻,这么荒唐的事怎会出在皇家,不管有什么理由,这都是大逆不道的。
就算不喜玉妃,也不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人家的皮衣给剥下来,别说皇家,就是在寻常百姓家这事也太过蹊跷。
青年似乎完全没有反思或者忏悔的意思,一言不发地看着那火苗终于熄灭,眸底聚煞,没有半点光泽,森冷又可怕,完全不似那日桃树下温柔又体贴。
“ 楚烈 。” 血气一轮轮的往上涌,顾不得眼前也是阵阵发黑, 他连名带姓地叫了声。
青年目光锁着他,黑袍在冷风里鼓动着,像觅食前展翅的大鹏。
“ 祖宗法制,你是不是都忘了?” 铁青着脸,他厉声呵斥:“ 寡人在问你话。”
皇帝发怒,在场的人一个个立刻都跪了下来,诚惶诚恐。
这么恣意妄为,行事就照着自己性子来,与暴君有什么不同? 他知道楚烈不喜玉妃,但按辈分来玉妃还是他的长辈,自己家事都理不清谈何整治国家。
“ 那狐裘, 您一次也没穿过,一次也没有。 ”
青年在冰雪冷风里终于慢慢开口,声音沙哑,语气自嘲,不激动也不怨愤, “ 就算您不要,其他人也是没资格穿 。”
他脑子里一片迷茫混乱,对太子的话更是一头雾水,理不出半点所以然来,视线偏移到青年左后方的火堆上,里面赫然还残留着些许没烧透的白狐皮,他一下子就记起来了。
那白狐皮裘是今年初春的时候太子奉上的,听下面大臣说起过,光这一件皮裘,太子这三年就打空了京城附近所有山上面的幼白狐,而且只取腋下皮毛,京城喜欢狩猎的子弟们都清楚得很,就是有狐狸晕在你跟前,也不能碰。
除非你想跟太子对着干。
这件价值连城的皮裘他让人收起来,渐渐也就抛在脑后了,前几日他让玉妃自己去内务府挑喜欢的,想必玉妃一个眼尖就把这给看上了。
已经要脱口而出的斥责硬生生给憋了回去,脸颊轻微的抽搐,想着青年的委屈,语气就不由软了几分, 只是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轻道:“
寡人……你,你也是太没分寸了点。”
青年笑了笑,瞧向跪在一边的玉妃,有一点咬牙切齿的味道:“ 那个人,就那么好?”
跪在冰地里,穿着又单薄的玉妃埋着头,楚楚可怜地抖着,像在夹缝里艰难长出来的小花朵。
他现在哪顾得上玉妃,自己都被太子忽上忽下的情绪给弄昏了头,他顿时有种可笑的错觉,觉得自己活像那鬼怪故事里两边不是人最后被人一刀剁掉脑袋的书生。
小妾看起来真的怪可怜的,可大房也没做错什么,凶悍有理,且名正言顺,明着要维护大房威严,暗地里又要哄楚楚可怜的小房,他真的十分的为难。
但众目睽睽下在皇宫纵火,不惩罚是绝对不行的。
32.万岁第二十九声
但众目睽睽下在皇宫纵火,不惩罚是绝对不行的。
青年背脊挺得那么直, 端正的脸上忍耐着什么, 半晌才道: “ 父皇,儿臣的心不是这样拿来糟蹋的。”
“怎么……怎么这样说呢,寡人怎么会舍得糟蹋你 。” 他对太子的倔强越发的没有招架能力。
底下的人也不知道跪了多久,太子那些身经百战的贴身侍卫还好,那些身子薄的宫女们几欲晕倒,他一向体恤下人,只想快些结束这场让人心惊肉跳的闹剧。
青年在处理任何事务上都是沉得住气老谋深算的,可不知怎么的,却老是在这种事上出状况,像独占欲太强的小孩子,任性又爱撒娇,容不得大人对其他人有半点好。
他真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明白,明明这孩子小时候一副冷淡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怎么长大了,反而变成了糖粘豆。
朝阳殿旁边就是今晚寿宴的主会场,湖中央的戏台已经在排演了,全然不受这儿紧张气氛的影响,一想到今日还是楚烈的生辰,他更觉无力,“
你呀,你这孩子…… 你这到底是想让寡人如何呢?烈儿? ”
楚烈直视着他,认真又带点莽撞,嗓子还是沙着, “ 只要父皇心里有儿臣就好,多想一点,多念一点,真的就不可以吗?”
最后那句太子就像是被人掐住喉咙挤出来的。
皇宫里起火,自然也是刑部尚书管的事,他还来不及回答,就看见白雪皑皑里一抹枣红色身影朝这儿走来,一品官袍,冷艳俊容,正是容愈。
“ 法不可废 ,皇儿。 ” 他痛心道: “ 皇宫重地不是让你随意取闹的地方, 不管你有什么理由。 ”
哎,哎,那抹枣红越发的逼近,要是容愈来了这事就难收拾了,于是当机立断地道:“ 今晚晚宴结束后自己去闭门思过,给寡人好好反思一下。”
好歹,也先让今夜的寿宴顺顺利利地落幕。
果然容愈一来,就和太子杠上了,他半真半假地听着,让太监端来暖手的小火炉,揣在手间,他看了眼楚烈,又瞧了眼跪在地上的玉妃,再瞧瞧已经来到的容愈,只觉身心俱乏,甚至有一股在荒原里找不着北的无力感,暖意只在表皮,就算带着鹿皮手套也挡不住寒意入侵,渗到心肺里,凉得他真想丢下这烂摊子立刻回寝宫修养。
这些孩子们,一个个都是来向他讨债的,这日子,到底哪里有安宁的一天。
是太子的生辰,自然也是皇后的忌日,寿宴结束后他独自一人去给皇后上了一炷香。
墙上挂着的画像规矩而死板,蜡人一样的表情,他瞧了好半天,才自言自语道:“ 皇后,寡人都已经记不起你的样子了。”
“ 很多人的容貌,寡人都已经记不清了,三皇叔的也是……”
有烟灰掉落,他用手指一沾,又轻轻弹掉。
“ 你们怎么都要走呢?”
今夜没有让玉妃过来侍寝,洗漱后换好睡袍正打算独自就寝,忽见侍候他多年的总管面色微异,便道 :“有何事?”
总管躬身道:“ 陛下,李嬷嬷怕是熬不过今夜的了,她恳求见陛下一面,说有要事相告。”
李嬷嬷是皇后的奶娘两人情同母子,当年皇后嫁进宫里的时候也是她陪着的, 皇后早逝后李嬷嬷便剃度出家在宫里的佛堂里为皇后祈福。
算算时候,也是油尽灯枯的时候了。
虽然睡意颇重,但一念到李嬷嬷十几年如一日的坚持,便心软了,毕竟是皇后在乎的人啊。
“ 喧 。”
老人家是被两个身材高大的太监抬进来的,也许是时候不多的关系,李嬷嬷并没有省去了繁文缛节,用尽气力道:“ 陛下——罪妇有事要……单独相告。”
他明白了嬷嬷的意思,眉头一蹙,还是让其他人先行退下。
比起李嬷嬷,他还是年轻的,也不怕什么。
等人清光后,李嬷嬷瘦如枯槁的脸才有几丝情绪,看得出是经过万分挣扎才来到这里的。
就在他快失去耐性的时候,李嬷嬷微微颤颤地动了动嘴。
“ 太子殿下……他……他……”
这回他不用担心孩子又闯了什么匪夷所思的祸,这个时候,楚烈应该还跪在祠堂里面壁思过。
但有什么东西一下子就击破宁静了。
凄楚悲凉的忽然拔高声,像阴间传来的声音,李嬷嬷拼尽力气道:“太子殿下……他并非陛下您的……骨肉啊——”
宽大的书房里近乎死寂。
有点寒意从脚底升了上来,控制不住的往上串,长袖下的手中风一样抽动了几下,面色依旧波澜不惊: “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
李嬷嬷口中的故事,简单而恶俗,其中剧情比起坊间那些流传的故事实在不值一提。
皇后和侍卫长,要避开别人耳目其实并不算难事,何况又有李嬷嬷的从中掩饰。
李嬷嬷说,皇后与那侍卫长本就是旧识,侍卫长以前就是在皇后父亲的府上当差,说起来也算的是青梅竹马爱恨情深的那种,旧情就是没扑干净的火苗,有时只要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足以让火烧起来。
故事他先暂先听在这里,目光暗沉,语气寒极,“ 那你今日,为何又要告诉寡人?”
“罪妇吃斋念佛十九年……依然原谅不了自己……陛下越是宠爱太子,罪妇心里,心里就越不是……滋味,皇后当年一时不甚受了蛊惑,犯下了这种罪过……”
秘密这种东西,只有守得住的才算,李嬷嬷还是承不住煎熬,说了出来。
书房里的檀香越发的浓了,他摸摸自己的接近麻木的脸皮,再摸摸自己的心头,顿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有时候荒唐到一定地步,就是笑话了。
刚才画像里看到看到的死板僵硬,还有记忆里残留着的,皇后当年温顺美好的眉眼,所有的都和不守妇道,红杏出墙,偷情,通奸,这类词扯不到一起去,当然,他也不可能只听一个老妇人的片面之词。
这事关大庆百年基业,半点虚假都不准有。
他到这个年纪,也只有楚烈这一个孩子,当年皇后央求他的一切他都毫不含糊的做到了,君子一言,诺了就是诺了,决不反悔。只是,若烈儿……真不是他的骨肉,那皇后当年,是用什么心态来开这个口的呢?
还是,皇后爱那个人爱到已入骨髓,已经到了不惜放弃原则欺骗他的地步?
他不会和死人较劲,没必要。
只是有些寒心而已。
“ 去把容尚书叫来,记住,别让别人看见。”
龙桌上摆着的茶已经凉了,他不以为意地端起来,一口口的喝下肚,喉间灼灼火烧终于平息了一丁点。
最好,就是一个误会,如果现在皇后在,他一定会平心静气地听她解释。
他不再是当年那个,不听别人解释只顾着自己心情的愣头青了。
衣衫后背尽湿,他也没去换,直接靠在龙椅上,目光散乱,眼前一片灰白败坏:“ 烈儿,楚烈…… ”
他引以为傲的骨肉,那么宠爱信任,如果不是自己的,那又算什么呢?
只可惜情如覆水,难以收回。
没一会容愈就来了,这个时间秘密召见那一定是有什么重大事宜,容愈一身便衣,谨慎地用黑色披风将自己融进夜色里,到书房后才脱下披风,跪地叩首,
露出俊容。
“ 陛下——您怎么……” 容愈关切询问,冷白的脸色因为匆忙赶来而染了红晕,“ 要先喧太医吗?”
他摆摆手,看着青年凌厉冷艳的面容, 只是缓慢说:“ 宁渊,今夜的事事关重大,寡人能相信你吗?”
容愈挺头抬胸,却没有跪下, 声音冷澈真挚: “ 微臣不会辜负陛下。”
楚桑笑了笑,年轻人喜欢许诺,好像天长地久就是伸手就可以拿到的事,但他都到了这个地步,辜不辜负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 那你过来,寡人有话对你说。” 他让容愈走进,声音极轻道:“ 寡人要你去查一件事。”
容愈嗯了声,因为那么近的距离而局促,还是规矩地立着。
他深吐了好几口气,尽量让那股羞耻感快快散去,但凡是男人知道妻子给自己戴了绿帽子,脸色都不会好到哪里去。
“ 寡人要知道……二十年前,皇后是否与他人有染。 ”
33.万岁第三十声
“ 寡人要知道……二十年前,皇后是否与他人有染。 ”
容愈脸色剧变,语气也怪异起来,“ 那太子…… ” 下面的话容愈似乎很难启齿。
楚桑反而有些放开了,露出一个恹恹的笑容,鼓励道:“ 没事,继续说。 ”
容愈抿唇,道:“ 陛下您要微臣查的……重点不在皇后是否跟别人有染,而是……太子是否是您亲生骨血。”
青年说完,陷入深深的沉默里,面色严峻,没有再做任何假设。
他手指一曲,弹在青年的额头上,让青年赶紧回神,“
寡人既然让你放手查,就不会对你隐瞒什么……宁渊,你知道为何当年寡人的皇爷爷,没有传位给最优秀的三皇叔,而是寡人的父皇?”
容愈略一沉吟,“ 因为先皇是皇后所处。”
他摇摇头,“ 关键不是先皇的出生如何,而是,摄政王出生如何,三皇叔的母妃是外族人,外族奴仆的孩子,再如何优秀,也登不上庆的皇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