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刚还在念叨太子,太子就来了,这若不是传说真的父子连心,那是什么?
楚烈只穿了便袍便赶来了,身上寒气逼人,肩头还残留着些许的雪,“ 父皇——太医怎么说? 身子觉得好些了吗? ”
宫外冰天雪地,殿内暖意融融,冷热交替下青年眉毛间似乎都沾了水汽,“ 父皇?”
楚桑裹在被子里,正想给他抹掉,可手伸到一半的时候楚烈自己避开了,“ 儿臣身上冷的很,父皇你再等会…… ”
他讪讪收回手,窝在锦被间哼了声。
楚烈笑笑,等把身上弄暖和了,才坐回到床沿上,将两只手都摊开几分讨好的口吻:“ 父皇,这回手弄暖了,您摸摸。”
他把手搭上去,还真是暖洋洋的,年轻就是这点好不怕冷,血气回复的又快,哪像他总是手脚冰凉着,这样一想便稍稍用力拉了一把,又用脚把锦被踢过去一点。
“ 现在逞强,等你到寡人这个年龄就知道苦了。 ” 他闷闷道:“ 有的你受。”
楚烈不以为然地把被子搭在腿上,“ 儿臣身体好,没事的。” 青年使劲拽着他的手,摩擦了一阵,“
父皇,又睡不着吗?太医开的药一定要准时喝才行啊,偷偷倒掉是不行的。”
这……这……是谁把他不喜喝苦药的事透出去的! 当老子的被儿子这样叮嘱,让他好生羞愧,心虚地眨眨眼,他努力淡定着:“ 喝了没用,寡人还是头疼。”
青年看着他,目光深邃,这让他老脸发热起来,手指也在被子下偷偷抠着绣纹,有点委屈:“ 太医院的药十分的苦,寡人浮不住那股味。”
太子似乎是叹了口气,十分无奈的神色。
他被太子的无言对视打败了,而且是完全的弃甲曳兵,他更加委屈:“ 就是含了糖也浮不住,算了,你也不明白。”
帐外烛光纤柔暖意洋洋,烛火摇曳间青年黝黑的眼里带着蛊惑的温柔,这种薰薰然的温柔似乎比华佗的灵丹妙药还有用百倍。
楚烈坚持着良药苦口的原则,寸步不退,十分的苦口婆心:“
那不喝药,父皇想怎么办?儿臣听太医说您最近时常半夜惊醒,这样对身体很不好……药苦一点忍一忍就过了,要不,下次儿臣陪您一起喝。”
“ 你犯傻么。” 楚桑乐了,眼笑眯成一条线:“ 没病喝什么药啊,存心想把身子弄坏。”
太子是在外头严肃惯了的人,现在开起玩笑来,也是一副很认真的模样,万分可靠,好像怀疑一下都是罪过,“ 那,弄坏了父皇会多疼儿臣一下么?”
他一震,胸腔间似有一张船帆立马被刮得满满涨涨的,忍不住地摸摸太子的黑发,感慨的说不出话。
“ 寡人会对你好的 。”
一边在让人调查,一边却在这里信誓旦旦,公与私,国与家,岂能两全,楚烈的体贴温柔让他越发的不可自拔,大冬天的,能找到点温暖实在难得,但这并不意味着丧失理智。
楚桑只能拿出吃奶的劲头拽着脑袋里那根缰绳, 勒得脑袋生痛,但他不得不这样做,他现在还驮着庆国百年的基业,稍不留神,则粉身碎骨。
楚烈再精明,现在也不会知道自己肚子里暗潮汹涌想的是什么,青年笑容里很有几分欢乐的意味,还低头亲了亲他的手指尖,“
父皇说了就不能反悔了,金口玉言,儿臣可记着……反悔也不行。”
从没被人亲过的地方十分的敏感,战栗就毫不掩饰地从指尖传到背脊上,这种要命的旖旎下,抽也不是,不抽又觉得非常不妥。
“ 寡人……会踢到你。” 他热气窜上老脸,喃喃了一句。
但楚烈这回似乎已经胸有成竹了,“ 儿臣抱着您就不会乱踢了。 ”
果然,今夜整晚安眠。
太子手臂有力且十分的耐用,托这个的福, 一觉睡醒龙床上既没有发生流血惨案,更没有出现枕边人忽掉失踪的惨事,这让他颇为欣慰。
楚烈还在睡,温顺的闭着眼,那张英俊而略带嚣张的脸近在咫尺,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活力。
越是多看一眼,就越觉得顺眼耐看,温馨暖人,他以前怎么会觉得这张脸骇人呢?
这么优秀的孩子,一定是他的。
所以欺负一下自己的儿子,也不是不可以的吧?他手痒痒着,就掐了把楚烈的脸颊,还没使到什么劲呢,青年在天生警觉下唰的睁开眼,势如狼虎,但定睛一看,就笑起来了,“
父皇……你——”
被吓到缩回的手抖了抖,光明正大的开始推卸:“ 寡人只是……咳,寡人捏捏都不成么!”
青年犹带着三分睡意,往他肩窝里蹭了蹭,手臂环过他,迷糊道:“ 好,好,父皇想如何就如何……”
他十分痛心:“ 年轻人,怎么那么贪睡,快起来。”
青年磨叽着赖着不起,“ 饶了儿臣吧……父皇,昨晚你折腾了一晚上,让儿臣再睡会……”
看吧,不听老人言,吃亏就在眼皮前!
“ 下午儿臣要去狩猎,父皇要一起去吗?” 青年还是把头埋在他身上,含糊问道。
“ ……” 那么冷,他骨头都快松了,才不要去,但是……说到狩猎,想到容愈那时候的十足把握,不由打了个寒战,脸上还是维持着淡淡的风度,“
这种天气,别去了。”
“没事……虽然时间有些不够,但打几只白狐做双手套还是够的…… ” 楚烈支起身子,从上往下的看着他,笑了笑,“ 这次父皇可不能随便给人了。”
心里一揪,宫里什么东西没有,但太子就是坚持要自己去,这大冬天的……
楚烈又压近了些,俯着的身子很有压迫力,他听见青年低低沉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语气蛊惑: “ 父皇,那个永宁是谁?”
“……”
“ 昨晚您一直在叫这个名字。”
他阖上眼,青年高大的身躯遮掩了大半光线,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像上次的暴怒,他竟然可以很心平气和地开口,“
他是寡人的好友,嗯,挚友——人总是会有些朋友的。”
“ 那个朋友现在不在了吗?”
他一向对那个字眼十分避讳,但今天还是很平静的说了出来,“ 是,不在了,他去世了。”
人与人能坦诚相待是何其幸福的事,两父子本来可以像今天一样,心平气和的交流,不必像之前那样弄得乌烟瘴气的。
如果这种幸福宁静能留得久一点就更好了。
37.万岁第三十四声
十分的不巧,他的预感成真了。
午膳不久就传来太子在狩猎的时候被狐狸咬伤手臂的消息,据说伤势不深,但也流了不少血把现场的太医们吓得胡子发翘脸色发白。
早上青年手臂还搭在他腰间,十分温暖有力,不知道是不是饭气攻心了,他胸腔里开始闷着股废气,不吐不快,但又不知道如何发泄那种。
没一会,容愈求见,太子的血既然拿到就可以开始血骨认亲了。
青年打开带来的盒子,里面盛放着一节白骨,他目不转睛地瞪着那节森森然的白骨,恨不得将心里冲天的怨气发到那无辜的骨头上,他身边已经没什么人了,怎么还要一个个抢走呢?
把那些玩意都拿走,最好就———挫骨扬灰!连同所谓的真像一起,埋在黄土下永远不见天日————
只需要他一句话而已……孩子就还是他的。
但他不能又对不起祖宗……国法家法重于泰山,楚家皇朝血统一向最是纯正——
“陛下,要开始了。” 青年立于金盆前,神色肃然,阴白得近乎没有血色的脸抬起来,看着他:“ 陛下……臣需要您的血。”
可事到如今,就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楚桑嗯了声,有些磨蹭: “ 寡人自己来。”
细小的银针递了过来,他对着金盆比划了好一阵,就是下不了手,他活了那么久,这还是第一次自己扎自己,有点……无从下手。
他从小怕疼怕苦,被人呵着护着,自己扎自己……实在是……
容愈站在他身侧,手里捧着从猎场里送过来的带血的锦帕,有些心急地看着皇帝陛下这里比比那里戳戳,就是不见有血出。
“ 陛下……您这样不行的。” 容愈实在忍不住,出声提醒:“ 要稍微……大力一点,快一点。”
“ 寡人…… ”闷哼一声,他苦兮兮着:“ 宁渊,要不你来动手。”
他实在是大力不了,也快不了啊……
青年艳容微僵,细长靡丽的眼垂低了些,不敢看他,“ 微臣不敢。”
“寡人恕你无罪——” 他将手指伸到青年面前,挽高帝袍沉重的宽袖子,心神不专地道:“ 你来。”
容愈耳根子就热红起来,左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他的手指,正欲下针——
手指往后缩了缩,他小声警告了一下: “不准把寡人弄太痛……”
青年不善言辞,只是沉稳保证说:“ 不会很痛的。”
于是容愈继续凝神捏着针,再度下针——
青年手间搭着的修长手指又似控制不住的抖索着往后退,偏偏配合着皇帝淡定而老成的表情,十分的不搭。
“ 无妨,爱卿继续吧。” 他在心理和生理的双重挣扎中,微微抬高头昂着下巴,干脆来个眼不见为净。
“陛下,可您一直在缩……” 青年俊秀到让人屏息的脸有点苦意,“ 这样微臣是没法动手的。”
“……”
血终于还是取了,他的龙血滴进了金盆里,而太子的血则滴入那节白骨之中,按照民间的说法,将生者的血滴入骨上,如血很快沁进骨质内,则被认为是亲人,否则非然。
心极快的跳着,好像一不留神就会从嗓子那里蹦出来,没法说出口的滔天怯意陌生又可怕。
手心皆汗,眼眨都不敢眨一下,很快的,那滴血滴到洗净的白骨上,像有生命似的,瞬间融入其中,霎那间白骨上隐隐可见些许微红,似雪中冷梅的颜色。
容愈冷道:“ 相融了。”
他忽然如坠冰窟,脑间什么都不剩了,力气也随之被抽干抽净只剩个皮囊在,脑子里不断的回放着那句话。
相融了?那就意味着——孩子不是他的?
恍然间,他又听见青年清锐的声音在耳畔边响起,“ 陛下——金盆里的血也相融了——”
金盆里的两滴血珠子,也慢慢地靠近,合而为一的过程并不迅速,楚桑只感觉自己刚才惨遭凌迟处死的心又活了过来了,从濒临死亡慢慢又回到人间,连同他恍惚的神智和力气,一同回来了。
冰火两重天对上了年纪的人,实在是太折腾了些。
容愈对着这个两难处境,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太子,总不可能有两个生父——
“ 陛下,那现在要如何是好?”
残留的恐惧还掐着脖子,慌得不知所措,胸腔间起伏汹涌,把心都扔上了天,又踩下地,喉间痛痒难耐,许多话都卡在这种痛苦中,越发的痛。
他生来手上就有权势富贵,从不缺什么, 理所当然的把那些东西拽在手心里,他不习惯面对失去,那种抓不住摸不着的空虚感让他恐惧虚弱。
就算自我麻痹,自我安慰着这只是场无须有的误会,楚烈还是他唯一的儿子,无人能比的优秀能干,对他既温柔又体贴,有时会闹点小孩子脾气,但也很好。
他没法眼睁睁看着这种温馨甜蜜变得面目全非。
要留住什么,就必须付出些代价。
帝袍下的手是抖著的,缓了一缓, 他才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事,就到此为止。”
容愈默默地看着他,目光停留在金盆那融合在一起的血滴上,半晌,俯身跪下:“ 臣明白了。 ”
庄周梦蝶,抑或蝶梦庄周,所谓真相,不过人定。
他半身冰凉,这个决定一做,他已经是无颜见先祖了,以后若是驾崩后,也是不能入皇陵的。
他因为一己之私,愧对了列祖列宗,更愧对从小教导他的三皇叔,但同时心里又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薰薰然的快感,那是种守住了自己宝贝的成就感。
以前他没护好永宁,但现在不同了,他会好好让太子即位,一生平顺。
至于罪过,他是长辈,就让他来担就好了。
“ 知道这件事的,都不能留了——” 他低声道,看着跪着的青年,手摸了摸对方的头,“ 宁渊,这回辛苦你了。 ”
容愈微微笑了,直挺的鼻梁,还有翘起的睫毛,美好的像一副清丽的彩绘画: “ 为陛下分忧,本就是微臣的责任 。” 末了,青年又似承诺着垂下头,“
臣到死也不会说的。”
他是相信容愈的,否则不会第一时间把他喧到宫里。
他只是不相信自己的软弱而已。
38.番外:万岁,别哭……
天子觉得有人在戳他。
但一国之君正睡的香,哼哼两声,小手自动挥挥,欲将扰人的外物赶走。
“呜……”
睡意迷蒙下艰难睁开眼,赫然见到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人正舒舒服服的盘腿坐在龙床上。
小银软袍,冷眼俊秀,正是国师干戚。
楚桑圆眼睁大,傻了好一阵子后抱着被子往角落里猛缩,抖索欲叫:“ 来人——”
半个字都没吐出来,脸颊就被对方一掌掐住,明明比天子大不了多少,但干戚用力极巧,硬是将皇帝的红润的脸颊肉卡到嘟了起来。
“ 叫什么叫,再叫把你的牙齿一颗颗敲下来。” 小孩冷冷说道。
小皇帝一听,眼眶立马就红了,想摇头,可又被掐着,水汪汪的眼雾气渐升,小媳妇一样点点头。
干戚满意地嗯了一声,手左右摇了几下,小皇帝的脸也跟着左摇右晃着。
“ 呜——呜——” 十分悲戚。
干戚道:“ 我饿了,你知道御膳房在哪里吧?”
“呜——呜——”
仙童一样的小孩淡淡雅雅的,不染纤尘的清澄气质,“ 如果你不知道,就把你牙齿一颗颗,慢慢的敲下来,然后扔到那个花瓶里,摇一摇——叮咚叮咚——”
这下天子真的哭了,咬着嘴唇点头,使劲点头,用无辜善良的眼神请求对方相信。
“ 寡人真的是好孩子……”
“ 寡人……牙齿都是软的,不会叮咚响的……” 天子鼻涕流出来了,是眼泪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