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关军情机密,信里只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闲聊罢了,也并不是初次收到,只是每次都让他心头一阵遽跳,就像一头扎进深水里拔不出头一样,将白纸黑字来回看了好几遍,怎么也舍不得收起来。
这种因为一封信就患得患失长吁短叹的样子,是绝对不能让别人看到的。
紫毫毛笔沾满浓墨,提笔欲写下致吾儿,又忽的想起什么似的,皱眉深思,浓墨一滴滴的落在宣纸上,染了开来,他将原来写了三字的白纸揉成一团扔了开来,然后重新运墨,有点不好意思的咳嗽了几声,然后将致吾儿的最后一字改了改。
如果爱意可以传达就好了,古有鸿雁传书,就不晓得今日这情意能不能寄到。
边关吃紧,匈奴彪悍而粗野的作战手法让先头军已经吃了好大的亏,这些事他都是在容愈口中得知的,说来容愈也算有心,知他一人呆在宫里闲闲发着霉,时不时还抽时间来宫里探他,顺便告知最新的军情。
楚烈写来的信里对战事也只是粗略一提,对他也瞒着藏着的报喜不报忧,幸亏容愈向来对他老实,有问必答,让他安心不少。
战事已经持续了两个月了,却还没有大的突破,彼此僵持着。
信还是不受打扰的两日一封,从字语段落间并无不妥,若是以前他也不会发现什么不妥,只是现在多了份心眼,看多几次,总会发现一些微妙的蛛丝马迹。
练书法的人都知道,运笔涉及指腕肘,稍有不妥则下笔有异,细微处尤其如此,他将初期的信和最近几日送来的摊平摆放在一起,立刻发现近日信函里用笔偏虚,勾撇处不似原先雄厚有力。
他心里不安,坐立难安下就让人把容愈给喧到了宫里。
青年一来,他劈头就问:“ 楚烈是不是受伤了?”
容愈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那真实的脸部表情就让他心凉了一大半,动也不动的坐在摇椅上,手指紧紧扣着茶杯盖子。
一室安静。
容愈迟疑地动动嘴唇,“ 陛下……您怎么知道的?”
“寡人不该知道吗?” 摇椅上下微微晃动着,楚桑叹气:“ 寡人猜的。”
他只是老榆木疙瘩,又不是碰不得的千年瓷器,不会因为坏消息而弱不堪折,揪心而已,人生在世,哪能事事平顺。
他在一番又一番的自我调解后,将凉了的茶喝进口中,“ 外头不比宫里,难免会有点事—— 到底是伤在哪里了?”
如果不是受伤,那字体又怎么如此虚乏无力?
就算是被众星拱月一样保护起来的皇帝,谁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历朝都不乏这种例子,凉意一点点渗进骨子里,他一拍把手,眉头紧蹙,第一次对着容愈发起怒来,“
瞒着寡人一人有什么意思!寡人这还没进棺材——”
“ 五日前,皇上在攻破匈奴一小城后,下令屠城,当晚匈奴的奸细混入我营,皇上不慎胸部被刺,但已无大碍。”
“……”
似乎是为了安抚他,青年又报上好消息: “
三日前林将军麾下的骑兵闯入敌军阵营里,取下匈奴右贤王的首级,微臣估计,十日以内我军必有突破,匈奴物资不足,耗不久的……”
容愈站在那里有条有理的分析了很多,他一点也听不进耳,窗外是甘泉宫春意绵绵的景色,如今春景却似冷弦,一扣惊心,再扣弦断。
什么时候得胜他已经不关心了,只要老天把他家的孩子平安送回来,他就心满意足了,什么叫已无大碍,这些人都当楚烈的胸膛是铁汁灌成的么——
也是,除了他,已经没人会在意楚烈这个人本身到底如何如何,每个人,就连他以前也是这样,只当楚烈无所不能,不会受伤甚至鲜少犯错,他们步步谨慎,只怕稍有行差踏错会让底下的人看笑话。
所以就算楚烈很痛,痛得很,也不会在外人面前表露半分,楚烈一向是要强的,绝不会将软肋给人看到。
如果他在,楚烈至少有地方可以皱眉喊痛,至少可以——
至少可以稍微放松一下,当帝王的人,是不能喊痛的,因为不能说出来,所以心疼他们的人少的可怜。
容愈跟他说,一月之内大战即可结束,他的心痛怜惜根本起不到半点作用,在回信的时候,他甚至装作毫不知情的,如楚烈所愿的当一个不知情的傻子,顺着对方的意思,写着不着边际的闲语。
都不知道到底伤成什么样子了,他最怕看见人流血受伤了,再也见不得了,最后一笔落下后,他连忙用袖子擦去眼角的水雾,双目赤红的将纸折好,放入信封里。
假装快乐永远不是件容易的事,故作悲态要比强颜欢笑容易太多了。
那是因为悲伤来的如此轻易又如此廉价,廉价到所有人都会有共鸣,无关身份地位。
大概, 只关情深而已。
他跟所有送子出征的人一样惶惶不可终日,幸亏他的孩子不用上战场与敌厮杀不用为抛头颅洒热血,万骨枯里不会有楚烈的影子,更不会像无名将士战死沙场后,连给家里人传个音讯都没法。
等待是漫长的杀手,一点点削着他心头的肉。
前方传来捷报,说我军这次大获全胜,活捉匈奴首领,即日可班师回朝。
他忍不住的笑起来,连日来的焦躁心痛终于消去了些,
然后数着手指头看到底还有多少天,他可没法写什么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的酸句给楚烈,老人家欠缺耐心,心又脆又薄,一点火就可以大火燎原。
所以,孽子,你还是快马加鞭的赶回来吧。
大军入京的那天, 京师大道上那一层层从城门铺至宫门的十里红绸,
漫天花瓣中,似乎已经压抑太久的皇朝百姓们全都挤在官道上欢呼庆贺着,喧天的锣鼓,冲天的鞭炮,他惊讶着京师子民的活力热情,在之前平平稳稳的三十年里,百姓们都是那样冷漠而疏远的,直到国难当头,才齐聚一心。
沿途的楼台上也是人满为患,影影绰绰,女子们将自己手中的锦帕抛下高楼,顿时胭香漫天,七彩颜色映衬着街道上不断前行着的铁血战甲,真是像极一副历劫归来的繁华图景。
直到很多年之后,他还没法忘记那天的盛世欢容,岁岁流年,请看在他的龙面上,稍且留步吧。
68.万岁第六十二声
他与一帮大臣站在皇宫最高处,眺望到京师街道上整齐前行的列队,面对这种让人几欲落泪的场景,身边的大臣们也压抑不住脸上欢乐喜庆的表情,就连一向少言寡语最为冷面的容愈,也俊容带喜,手紧握扶杆,眼眸流光欲溢。
“ 陛下,来了。” 容愈惜字如金的忽然说道,顿时楼上众人顿时屏息,定睛望去。
被数名大将簇拥着前行着的的人,黑马银鞍,玄黑龙纹的战甲,撼人的英武,慑人的威严,犹带着从战场上捎来的肃杀血腥之气,稳如泰山的坐在高头大马上,没有半点虚晃。
他嗓子顿时发干,替青年的伤势捏把汗,现在风光是风光了,他只怕青年要强要脸面,最后苦了自己身体。
青年一甩马鞭,策马脱离队伍,马蹄声下周边的百姓却呼喊的越是振奋,马踏红绸,半炷香不到,宫里那条用汉白玉石建成的大道上就隐隐可闻短促有力的急急蹄声。
在皇宫里策马奔驰,在他还年轻的时候,也是做过这种荒唐事的。
所以他双手暗中紧握,看着青年一低眼时掠去的灼灼光华,忍着胸腹间滔天滚动着的热气,道:“ 宫里骑马有违祖制,你是出去太久,把这些都给忘了吗? ”
青年从马背上一跃而下,稳稳站在他前面一丈远的地方,手还握着马鞭便张开双臂,略带着一点压抑的腼腆,朝他扬眉笑道:“ 父皇,过来我这里。”
他无视周围大臣们的各种视线,步步稳重,那一丈,说来是短,但走起来,每一步都让他如同走在悬崖绳索之上,稍有不慎,万劫不复。
没有猜疑,没有仇恨,站在他面前的楚烈干净的不行,是让他最喜欢的模样。
就算铠甲烙得人生痛,他也舍不得放手,极力压抑着发红的眼眶,无疑这明明是一场欢乐的归来,为什么还会让他们哽咽的无法言语?
青年绕在他肩膀上的手是微微颤着的,连同声音,一起忍耐着什么。
“ 父皇,我回来了。”
长乐宫里,楚桑撑着脑袋在看青年换衣袍。
宽阔的肩膀,削劲的线条,美好的让他老脸发热心头发软,只是在看到青年胸膛上那尚未痊愈的伤口时,胸口一沉,难以抑平,他许久不习武,但也看得出那一剑必是刺得颇深,从左胸膛一路沿下,蜈蚣一样狰狞扭曲。
“ 屠城这种事,会损阴德的 。”
他在一定程度上还是相信因果循环,如果不是楚烈坚持去屠城又会如何?他总是想着让楚烈多积点福泽,这种事宁可信其有……说他疑神疑鬼也行,对自己在乎的人,多留几个心眼考虑多一点又不是坏事。
“ 我们要多积福,老天才会保佑我们。” 他也觉得自己说这话很无用,既没斗志也没豪情,就跟升斗小民一样软弱迷信。
果然还在铜镜前整顿衣着的青年就不以为意的笑了笑,一边为自己束着腰带一边回头,大概是沙场归来,眼角眉梢上都是逼人的风采, 道:“
这种东西有什么好信的,就算不屠难道那刺客就不回来?父皇真的想多了。”
想多了……原来是他想多了啊?
年轻人怎么会明白他现在这种患得患失的心疾呢,楚桑略感挫败,目光依旧落在青年那处受伤的位置上,只怕自己的啰嗦会让青年嫌弃。
“ 你怎么那么粗心,被刺客钻了空子?”
他郁郁不欢的提起这件事,青年之前斥退了宫女太监们,偌大的宫殿里就只有他们两人,自在许多,也不必避讳说这件事。
楚烈着好帝袍高冠,没个正经的凑了过来,抱着他笑:“ 这事就忘了吧,过都过了。”
这次迷魂药就没那么好用了,他力求真相,抽手去捏青年端正又英俊的脸,越捏越不忍放手:“ 你不说寡人就不忘,你说不说,说不说?”
“父皇,你把我脸扯红了,等会还有宴会呢,要不晚上再扯?” 青年皱着眉跟他打商量。
“说不说,不说寡人就不撒手。” 他现在立场坚定,嘴角扬笑,揉搓着青年的脸:“ 快如实招来。”
“ 其实就是……” 青年眨着眼,有点难以启齿。
“ 快说,不说寡人继续掐。” 啊,早知道就把指甲留长一点好了。
青年一副好欺负的样子,任他蹂躏怎么也不还手,有些支唔,道:“ 我当时正在给父皇写信……”
“……”
“ 就没注意到不妥,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楚烈似乎很不想说起这桩事。
写封信而已,有必要那么入神吗,手无力垂下,他抱怨:“ 你没救了。”
楚烈见状,适时的摸着他的头发,用额头轻触他的颊面, 那张被掐到红红肿肿的脸还满是笑意:“ 是啊,一想到父皇,儿臣就无药可救了。 ”
甜言蜜语……对上了年纪的人,真的很大杀伤力啊……
御医还日日提醒他说,要慎食甜,现在这种甜腻法,根本就是存心想让他折寿吧?
折寿?
这其实就是想昏花他的老眼吧?谁能告诉他,什么时候匈奴的女人妖艳到这种地步了?
大宴上,他与楚烈端坐在主位上,底下的官员们在数月的紧张情绪折磨下,此番终于可纵情欢歌一把,中央正起舞的,是战败匈奴送上的舞姬。
比起中原女子纤细的体态,温柔的举止,那群露腰露臂的舞姬真的已经脱离豪放了。
其实,你们这次征战的是西域的女儿国吧?
说来正巧,那几位舞姬正朝他火辣辣的送上春波,秋波这种含蓄的玩意匈奴女郎大概都是不屑用了吧,他瞅了瞅,只见楚烈偏着身子闲闲坐着,唇角带笑看得还颇认真,
“ 父皇,你觉得如何?” 青年端着酒杯,偏头笑问。
他咳了一声, 板着老脸闷闷道:“ 背影可急煞千军万马,转头可吓退百万雄狮。”
楚烈似被酒水呛到,手指一碰唇间,底下舞姬正跳到火热处,即邪气又诱人,十分抓人眼球,青年道: “ 其实我觉得还挺有特色的。”
“……” 孩子,色字头上那明晃晃的刀还利索着呢。
“父皇?”
“色最蚀人心,匈奴人什么时候也学会美人计了? 其心可诛啊,其心可诛啊……” 他看着那群美人的蛮腰,有感而发。
热舞完毕,那群舞姬却跪在中央并不退下,一同前来的匈奴使者则上前,行礼跪拜, 然后叽里咕噜语气激动的说起话来。
他根本听不明白异语,不待使者旁边翻译官动口,就招来身边会匈奴语的侍从,低问:“ 那人说什么?”
“ 回上皇,他说刚刚中间跳舞的那位是他们的公主,希望献给皇上以求两国和平交好。”
楚桑眼皮一掀,冷冷地看向中央那最为美艳朝他春波送地最猛烈的舞姬,再看看一旁青年城府深极反而风轻云淡的脸,慢慢吁了口气,不发一词。
台下也有大臣因为青年还虚无缥缈空荡荡的后宫而絮叨起来,大意就是,既然皇上后宫缺人,现在收一个又如何呢,对着还可以想起自己的丰功伟业,多么一举两得。
青年自是答得巧妙,一番话下来几边面子都不拂,圆滑得像得道的老狐狸,他无心听这种官方说法,只是寡着脸,神采缺缺的喝着酒。
有些事,不是说你想如何就如何,太多的不可预测,不可逆转,不可琢磨,就像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青年会告诉他立后的日子一样。
他曾经那么热衷的为楚烈看各家名门千金的画像,打探各家小姐的样貌爱好,现在想来还真的有几分可笑。
“父皇?你要回宫了吗?”
青年跟着他离席,追了上来,眼里因为酒气而染了几分醉人光彩。
他暗声叹息,为自己越老越坏的脾气自省了一会,才道:“ 嗯,你先归席好了,寡人只是有些醉了。”
青年的指腹滑过他的眼角,像在测试他脸上灼热的温度是真是假似的,“ 真的是醉了?”
他笑:“ 嗯,比不上你们年轻人了。”
青年沉默良久,黑瞳深似古井敛着月色,只有些许的光:“ 父皇是吃醋了?”
楚桑不禁失笑,自己那点破旧心思就那么好猜测吗?他倒也不否认,大方道:“ 是又如何?。”
楚烈咧嘴一笑,像吃完主人打赏的狗崽子,老实又听话的站在他面前。
“ 寡人的东西,谁都别想染指,你明白吗?” 他微微仰头,正视青年,字如磐石,坚固难催, 异常认真:“
寡人喜欢的东西,别人绝对不能再碰,谁要敢跟寡人抢,寡人绝不轻饶。”
楚烈就是他怎么也不会交给别人的宝贝,他可以放弃自己一些道德底线,也可以忍着被祖宗唾弃的痛苦,他甘愿去忍受这些——当然前提是要有楚烈在他身边,只要余生有楚烈,他没什么苦不可以吃。
但这不代表他可以把青年让一份出去,割舍身子去广播雨露。
是他的,就是他的,别人碰一丁点也不行,绝对不行,他三十余年的帝王自尊绝对不会允许。
皇家人都是自私霸道的,他自然也不会例外。
69.万岁第六十三声
他阴着脸继续酝酿着狠话,青年就一个大步贴近他,搂紧,下巴支在他肩膀上,“ 是,是, 父皇千万不能轻饶想染指儿臣的贼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