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皇,是要现在回宫吗?”
“ 不,寡人再练会,你们记着时间,寡人再练半个时辰。”
他现在无法分忧国事,至少也要把腿练灵便点,他不想以后被楚烈嫌弃什么,他的自尊禁不起这个。
突厥大举进攻的事,他是在两日之后才听楚烈在晚膳时说起的。
虽然那日从容愈紧急求见的严肃神色里他也猜测出几分,但没想到战事来的如此之快,顿时没了胃口,放下筷子,问道:“ 那现在情况如何?”
楚烈冲他笑了笑,又给他夹了块鲜虾,漫不经心道:“ 突厥善奇袭,速度似闪电,我们现在损失稍微多了点。 ”
他推开碗,示意不想再吃,“ 那你打算任谁做大将军?”
“自然是林森林将军,他对付突厥的经验最是丰富。”
“……” 他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不由眼皮一跳。
“ 国难当头以他的脾性岂会置之不管?况且,也可平息君臣不合的流言,林森旧部太多,我暂时也不想得罪他。”
林森上次吃了楚烈的暗招,卧床修养好几月,只怕这帐不好算。
“父皇看中的人,什么都好,就是心里太死了点。”
他考虑到林森一根筋到似牛的脾气,道:“ 若实在不行,把他喧进宫里,寡人来跟他说。”
楚烈顿了顿,索性停筷,“ 再说吧,那个——父皇?”
“嗯?” 难得见青年带着吞吐,于是伸手摸摸对方饱满的额头,“怎么了…… 是不是病了?寡人都跟你说过别那么晚睡。”
青年垂了垂眼,然后用手反握着他的手背,放到嘴边亲了一下。
他差点呛住,立马头颅发胀。
他听见青年继而认真说道:“ 父皇,这次我想亲自去,你觉得如何?”
手一偏,硬生生就把碗边的油碟给撞翻了,他板着脸皮故作镇定的看着宫女在一旁收拾,一边道:“ 你自己的事自己做主。”
“ 我的事不就是父皇的事么。” 青年讨好道,顺便牵住他搭在腿见的手,“
父皇你看,这对我来说是一个非常好的时机,即可激励军心又可树立形象,得胜后民间的流言蜚语自会消失,而且,这帮蛮子一日不驱,我也不会甘愿。”
他长长叹了口气,在他年轻时,也无比向往过江湖上的刀光剑影,侠士们的豪情壮举,不过这种憧憬是禁不起时间生活磨擦的,历来琉璃最易碎。
其实,每个少年心里都有一个豪情的梦。
或许对于楚烈,心里最为壮志豪情的憧憬就是收复藩国,驱除匈奴,男儿志在四方,以他家孩子的高度,这四方自然就是整个江山天下。
他没法圆自己的梦,那现在至少要尽力去支持,纵有不舍担忧,也只好自己酿在肚子里了,于是他笑笑,没有抽回手,掩饰地咳了一声,轻快道:“
你说的有理,男儿就该去战场上看看,否则只会纸上谈兵有何用呢,咋们高祖也是在马背上将天下打下来的,到了寡人这里,反而没落了。”
看他多么明白事理,这都引经据典了。
楚烈得了首肯,神色却反而暗了下来,倒也不是不悦,但青年那种介于笑与不笑的表情让他实在摸不透。
“ 父皇其实是舍不得我吧?”
他肩膀一紧,立马抽回手端起茶杯,装作不在意:“ 什么……什么舍不得, 那么大的人该干嘛干嘛去,寡人没有其他意思。”
“ 但父皇明明一副很难受的样子。” 青年毫不留情的戳破。
“……”
“ 我最看不得父皇难过了。” 楚烈继续沉着嗓子,毫不留情的表白着。
他一听这句, 顿时觉得一直憋着的暗火一下子从酿着的苦水里一下子冒了出来,重重一拍桌面,略带羞愤不干地瞪视着青年:“
你够了没有——那是不是寡人难受你就不去了?既然要去就别说那么多,反正怎么说你都有理,还跑来问寡人做什么?”
楚烈一愣,然后有些憋屈的垂下眼,像被主人训斥过头的猎犬,“ 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说,说了你肯定生气,不说你也会生气,我也不想瞒你。”
“ 寡人都说了让你去让你去,寡人难受是寡人自己的事,用不着你来告诉寡人!”
看不得他难过? 既然看不得就别让他提心吊胆,既然做了就别怕他会难过,民族大义国家利益前他这种可笑的担心不舍就是一个被当场拆穿的笑话,没意思。
“ 回宫,寡人要回宫。”
65.万岁第五十九声
这种莫名其妙的斗气足足持续了好几天,其实说斗,是过了一点,毕竟两人相争方为斗,现如今就是他一个人闷着被子生闷气,楚烈忙于国事,每次都只能匆匆赶来,呆不了一盏茶的时间就又被军情唤走了,如此一算,这些日子两人见面交谈的时间屈指可数。
他又厚不起脸皮跑去御书房找人,更扯不下脸去为他之前发的臭脾气做解释,于是一个人在甘泉宫越发的胸闷气短,提不起精神。
就寝不久,在他即将入睡之际,有人一下子挤了上床然后手脚利索的转进被窝里,再两手一抱,“ 父皇还没睡吧?”
“……”
“我明天就要走了,父皇要表示一些什么吗?” 青年好脾气的笑眯眯,不见疲劳。
“寡人快睡着了……” 他不敢抬头,继续侧着脸埋在枕头间。
离别最是伤人,所以他做不来强忍欢笑,也说不出悲酸话语,唯一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言不语,免得让人看出端倪。
又不是情窦初开的少年人,还如此惆怅难忍,这么多年真是白活了。
“ 父皇,我不是故意惹你生气的。 ” 楚烈小心组织着措辞,几分可怜的口吻:“ 我明天都要走了,父皇真的还要不理我吗?”
他完全没有招架的力气了,结结巴巴道:“ 寡……寡人也没有不理你,寡人度量没这么小……”
青年提高声音嗯了声,眼底不掩期盼地道:“ 父皇?”
“嗯?”
“我明天就要离开了。 ”
“我知道……”
“所以,今晚我们做吧。” 青年话锋一转,用君子口吻的万事好商量语气提议道。
“做什么?” 他懵了。
青年很厚颜无耻的做出委屈相,一向杀气重重的尾毛都微微往下搭着,看得他背脊凉气忽来。
楚烈拾起他的手,轻轻咬住一根,暧昧地吊着眼睛凝视着他, 语气蛊惑的让人想入非非 :“ 这一去怎么也要好几月才能归来,父皇难道就不想我吗?”
他一脸呆像,怕一说不对话那可怜的龙爪就会被青年一口啃掉,在他脸红难耐间,青年又加大力度咬了咬,威逼道:“ 想不想?”
这世间,原来都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他陷入万丈魔障,抖道:“ 想…… ”
青年展颜一笑,光华耀目,明明是端正又偏冷厉的面相,先如今春光融融起来,倒是妖孽的让人难移视线。
“ 可寡人怕疼。 ” 他继续面红耳赤给自己找借口。
间接得了允许,青年就不再迟疑地收拢手臂,温热的唇就堵了过来。
完败,完败啊。
干柴烈火劈里啪啦烧个不停,唇舌相碰下汹涌而来的情 潮让他全然无法招架,待有喘气间隙,他才缓缓抬起头,老泪纵横的咬牙道:“ 寡人还病着。 ”
青年恋恋不舍的一添嘴角,瞳孔黑沉沉的,忍耐道:“ 御医说了父皇要多加运动的。”
“……” 孩子,你理解歧义了吧?
“ 不会很痛的,如果真的很痛,大不了到时候停下来就好了。” 青年摆出诚信可靠的表情。
箭在弦上,也只好发了,于是半个时辰后,他就明白现在年轻人说话真是一点都不可信的。
“唔……你快出去,出去!” 他欲哭无泪的成为鱼肉,任人宰割的好不凄惨。
“……”
“ 你能不能速战速决啊,寡人真的受不住了……”
青年在百忙之下抬起湿汗淋漓的俊脸,似自尊受伤般,“ 父皇这是在质疑儿臣的能力吗? ”
这么强有力的孤军深入,他哪敢怀疑什么啊……只是这个进攻法,可不可以看在他老命休矣的份上,稍微轻点啊……
66.万岁第六十声
这一觉,他被睡得昏昏糊糊,等有力气睁开眼时,也不知道何年何月了。
尤带倦意的偏头一看,旁边的被褥凌乱但已经空荡荡了,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片刻后才涨红着脸咳嗽了好一阵,手都不晓得往哪里摆,最后揪着被子逐渐沉默下来。
人已经不在了,他甚至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时候走的,果然,年轻人有的是多余的体力,来去自如啊。
他有些迷茫的裹在被子里,浑浑噩噩了好一会后才招来宫女,鼻音重重,嗓子干哑的问:“ 现在什么时辰了?”
“ 回陛下,已经过了午时了。”
午时啊,他遗憾的想着, 也不知道楚烈启程了没有,按照宫里繁琐的礼节……他猛地一抬头,迅速命道: “给寡人更衣。”
宫女为难,跪着低声道:“ 但皇上走之前吩咐过,让您好好休息……”
“ 寡人说的话现在你是听还是不听?” 他沉声呵斥,“ 更衣。”
皇帝亲征之前又要祭天又要点将,总会在大军面前摆足架势,这一祭一拜必会花不少时间 ,若他现在赶过去,说不定还能见上一面。
他点恼怒楚烈的不告而别,这种被扔下来的感觉实在太糟糕了,就算对方是在善意的体谅他年老体衰……该死,如果真的是体谅,昨晚就不该做这么久,明明就该兵贵神速,楚烈偏偏就要来个围城剿灭战,旨在持久灭敌,这一灭一攻,
就灭得他老魂俱散……久久没法附体。
所以, 根本就没人体谅他这把老骨头承不承的起这持久战。
全身怪异的疼痛让他紧抿着嘴唇,上皇的皇袍竟然比他当皇帝时候穿的还要重上几分,这……这根本就是变相的体罚吧?
果然律法里每一条规定都无一不体现着太祖险恶的用心,实在是让后辈难以揣摩啊。
他腿还不够灵便,又要一身酸痛的顶着那身重袍,每上一步台阶腰间就刺痛一下,痛得腿打颤,手发软,苦楚难当。
但他还是想去见见楚烈,就算望到一个背影也好,他不想错过楚烈人生里重要的日子。
皇宫中央那最高的楼,正是历代皇帝亲征前必去的点将台,他远远的便可听见士兵们整齐高昂的吼声,这种让人热血滚烫的声音逼着他咬紧牙,撑直了腰杆,额角的发也被汗水浸得湿湿的,不顾内衫湿透,最后甩开两个太监的搀扶,在最后一个台阶上自己迈步出去。
楼顶,阳光猛然的射得他睁不开眼,待他定睛,只见高楼下,黑色衣甲的步兵将原本宫里那片空地压得黑蒙蒙一片,整肃的排列着,大纛旗上的“庆”字迎风飘滚,上面绣着的龙纹也随之挥动着身爪,扶摇直上,愈撕青天。
他被这种肃穆沉重,却又激昂的场景震惊的无法言语。
越是壮丽的队伍,却越发的让他觉得痛心,苍鹰展翅的声音在楼外呼啸而过,在空中滑出潇洒的弧度, 然后他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唤回了理智。
“ 父皇?你怎么来了?”
他寻声望去,只见楚烈一身玄黑盔甲站在高楼最正中间,腰间配着当年太祖那把名震天下的宝刀,只是站得远,又逆着光,他看不真切青年在头盔下的表情。
他很没志气的折服在自家孩子的英姿下,楚烈每朝他走进一步,他手心就多出一点汗,在几近窒息的压迫感下,他阵阵凝视着楚烈的脸,直率道:“寡人想多看你几眼。”
头盔下其实是一张很温柔的脸,让他不甘又不舍。
他板着脸,一本正经的认真收集着青年如今脸上每一个变化的表情,然后很小心的都记了下来,“ 不行吗?”
楼下万名士兵皆屏息着仰望地看着他们,猜测着这先帝和新帝到底在说些什么。
楚烈不动神色地看着他,忽然间就伸手将他右手握着,自己单膝一弯,就跪在了他面前。
的确,楚烈原本就高大,再穿上战袍则更加威武,头盔一遮,若不跪着他根本看不全青年的脸。
楼下士兵见状,也训练有素的一起跪下,唰唰的声音惊得周围的鸟都乱飞起来。
“ 父皇,记得要想我,每天想多一点,就是保佑我多一点。” 将他的手放在脸颊边上,青年又笑道:“ 就算昨晚我没守信用,父皇也不能生气。”
楼下万名将士只以为他们父慈子孝,哪里看到两人现在的暗潮汹涌,这情海若是汹涌起来,可不亚于山泥倾泻啊。
如果真要选一个死法,他宁愿死在这里面,沉醉不知归路也好……如果跟他一路的是楚烈,那就无所谓了。
老来相依,只要有楚烈就够了。
“ 好,不会生气。” 他重复了一句:“ 寡人会对你好的。”
其他人怎么样想都无所谓,万千世界光怪陆离的事多的是,想要珍惜一个人又不是坏事,喜欢一个人更不是错事,他不必要遮着掩着。
楚烈嘴角有点上翘,微笑的样子让他心头发软。
“ 那好,父皇要等我回来,在宫里也要好好吃饭,吃完饭也不能马上坐着,一定要好好散步,等我回来父皇的脚要好好的才行。”
说到这里,他很努力的点点头,承诺着:“ 嗯,寡人记得的,下次寡人一定会好好配合的。”
楚烈一滞,随即明白过来,乐不可支的低头笑了笑,努力控制颤动的肩头,“好,好,儿臣一定期待着父皇的配合。”
他瞪眼,每次青年若用到儿臣这种自称,那绝对就是在调侃他,他都那么撕破老脸的说要去配合了,取笑长辈这种行径多么的恶劣啊。
众目睽睽下,他笑得慈祥,用手摸摸青年的脸,叮嘱道:“ 太祖那把剑,寡人在五岁时不小心弄断过。”
青年眼皮一颤,手不自觉的握了握剑柄。
“ 无须担心, 后来寡人还是让人又镶起来了,只是皇儿用的时候千万要小心,切勿粗暴使用,毕竟宝物最易折啊。”
一切上了年纪的玩意,都需要后辈好好保管的。
青年识趣的收敛起笑容,正色肃然道:“ 是,父皇言之有理,儿臣对待宝物一定会珍之爱之护之疼之。”
言罢,头一低,就亲了亲他被一直握着的手指。
“ 这样,父皇可以放心满意了吗?”
67.万岁第六十一声
“ 上皇,这是皇上今日传来信,您是要现在看吗?”
为君者要有涵养耐性,就算心里想把那薄薄的信函一手抢过来看个仔细,脸上还要摆出不咸不淡的样子,他一边努力控制着因喜悦而欲绽开的老脸,一边压着自己快脱缰而出的手,沉声道:“
放那吧。 ”
他又一扫周围伺候晚膳的宫女们,“ 你们都下去。”
等人清空了,他才手指颤颤的将那封私函小心翼翼地打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