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没有第二个平西王世子,除了楚乔,也没人会傻到一个人夜闯甘泉宫,这么荒谬惊骇的事,偏偏就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发生了。
被人误当作刺客,甘泉宫的侍卫们当然不会留情,楚桑又痛又气的赶了过去, 层层的侍卫们让开道,就看见已经来到的太医正蹲在一边。
地上有人,再眼熟不过的单薄身影正倒卧在血泊之中,月影正落在少年俊俏惨白的脸上,透着股死气沉沉的虚白,这让他骇然大惊,失声地奔了过去,“ 乔儿!”
太医急忙挡住他,“ 陛下——微臣正要帮世子拔箭,您先别过去免得被血溅到……”
“ 混账!
”他一把推开挡路的太医,踏着地上黏稠的血,巍巍走了过去,蹲下后眼睛就湿了,楚乔被长箭穿透了胸口,被打散的黑长发浸在血里,黏稠在一起,怵目惊心的让他喉咙抽紧,顾不得血沾身,微颤的抱起地上单薄发冷的身躯,“
乔儿?乔儿?听得到寡人说话吗?寡人在这儿呢,不怕,不怕……”
楚桑忍着惊骇拿手指探了探楚乔的鼻息,心中一凉,说不出话来。
“是……小表叔吗?” 气若游丝的低喃费力的响起,似乎从昏迷里短暂的清醒过来,手指动了动,没有焦距的眼也没有眨,“ 小表叔吗?”
他早已哽咽的无法说话,只是抱着楚乔,拂开楚乔脸上被血粘着的发: “ 是,是寡人,是寡人啊。”
“ 我……我听父王说,皇上把您软禁了……我听好多人都这么说了……” 楚乔像垂死的鱼一样艰难地张着口 ,“ 父王不让我进宫……看您,我又担心……”
“……”
他颤抖着收紧了手臂,却让楚乔痛得低声叫了起来,“ 小表叔,我怎么看不到了?”
“等会……等会太医给你上了药就看的到了,乖,要听话,寡人什么时候骗过你呢?”
身边的太医早就像他做了手势询问,要是拔箭,必会失血过多,走的更快。
“ 我也……想不到其他办法进来,我笨……父王一直说我笨……只有小表叔不嫌弃我……真好,今天我好像又犯错了…… ”
听那声音,就已经是快没人气的了,楚桑心痛到不行,已经恍悟过来了,朝中那些老派的势力们为了讨好新皇,肯定要跟他划清界限的。
所以楚平才不让楚乔进宫来,他早该想明白的。
“ 皇上……对您好吗,小表叔?” 楚乔费力地问。
“好……烈儿待寡人很好……非常好……宫外的人都是胡说的……乔儿别信,小表叔现在身体都比以前要好。 ”
太医在一边,遗憾地摇摇头,意思是没得救了。
“ 那……那真好,我也觉得……太子哥哥会对您好的,小表叔……我好痛,好痛啊……”
楚乔想把眼睛再睁大点,但是一直都撑不开,眼泪就滚进脸颊上的血中,“ 我是不是快死啦?小表叔?”
楚桑眼里充满怜爱痛心,安慰说:“ 不会的,寡人在这,老天都会卖寡人几分薄面,不会把你带走的。”
这孩子,从小脑袋就不够灵光,是笨……是傻……傻到骨子里去了,傻到他现在心痛欲裂,老泪直流。
“ 好痛好痛……小表叔,我好痛啊……我还不想死……不想死……”
声音一寸寸的低了下去,最后被月下冷风一吹,就散的干干净净了,楚桑呆楞在原处,用十指都染血的手抹了把自己的脸,看着从宴会里赶来的楚烈,他也知道自己现在样子骇人了点,全身血迹斑斑的,脸色也差的厉害,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活像死过复生的人一样。
青年一下子就走上前把他抱住,声音极度沙哑, 在他耳边说道:“ 没事的,没事的,还有儿臣在呢。”
看着熟悉的人死在自己面前,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经历一次就够了。
48.万岁第四十四声
看着熟悉的人死在自己面前,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经历一次就够了。
人被抬走了,地上只剩下一滩血,没过一会就被清理干净了,地上残留着的血迹,过了几天也消失了,如果不是亲生经历,他一定不会想到,自己疼爱的后辈是死在这儿的。
他宁愿楚乔懂得人情冷暖,懂得避嫌,懂得明哲保身,总好过现在,命丧黄泉。
他恍恍惚惚地想起很久之前的事,那时候他也还很年轻,比楚乔大不了多少,他在宫外认识了永宁,只觉日子开心顺利的不得了,恨不得把自己有挚友的消息告诉全天下。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事,于是他打算把永宁介绍给楚平认识,楚平与他一起长大,情如兄弟,他们若是相识,也必会成为好友,抱着这种想和人分享的心情,他把永宁拉到了城外的一间酒楼里。
“ 干什么啊,神神秘秘的——” 被人一路扯着袖子的青年露出很不耐烦的样子,“ 小楚,你想干嘛啊。”
快到酒楼的时候,他才笑答:“ 嗯,我想引你见见我表哥,他和你一样年纪。”
永宁一愣,硬是扳开对方的手,神色颇僵,“ 你去好了,我就不去了。”
“ 我都约好人了,你总不让我失约吧。” 他皱眉看着青年。
永宁目光一移,道:“ 我不想见其他人。”
“喂,你什么变得这么别扭,我表哥又不是其他人,认识一下又何妨。”
枉他这么满心欢喜的想把对方当作最重要的朋友介绍给自己表兄,青年却一点也不领情的样子也让他很恼火。
“ 我表哥人都到了,你要让我失信于人?” 他上前,满心不悦的道。
“小楚,我没有其他意思,这个…… ” 永宁一向风流英俊的脸似乎有那么点苦涩,最后抿着唇道:“ 我去就好了,你别生气。”
他狐疑地审视着。
永宁双手抬高,认输道:“ 好好,我去,肯定去,不去的话就诅咒我死无葬身之地,行了吧?”
城外的这间酒楼是楚平的产业,环境秀雅,装潢精妙,置地于青山秀水之间,真是访亲交友的不二选择,他与永宁一起走进酒楼最顶楼风景最好的包间里,还没踏进去,就味道一股碧螺春的袅袅茶香,当然还有那最不可忽视闪闪金光。
“啊,来啦?快坐——” 楚平殷切地站起来,只是视线在落在永宁身上的时候一时停顿了片刻,而后眼珠子活络一转,回复言笑晏晏的气度,“ 久仰大名了。”
青年一身紫衣,风流倜傥立于一旁,回礼:“ 见过这位兄台。”
席间也算是气氛热络,永宁本就善谈,楚平也是常年嘴里抹油的滑头,要气氛热起来并不难,只是,他怎么老觉得楚平笑吟吟的样子十分的暧昧?那眼,贼闪闪的,看得他心里都发毛。
中间永宁起身去外面如厕净手,楚平立马放下酒杯,想要说什么,就被楚桑抢了先头,正色警告道: “ 别打他的主意,永宁是我好友,明白不?”
他这表哥天生就是一荤素不忌的主,十分之没有节操,看见美色就手发痒心发痒,保不准楚平对永宁会起什么邪念。
楚平哽了一下,瞪大眼,笑容间很有几分你知我知的诙谐味,“ 不敢不敢,我怎么敢去碰他呢。”
如果不是邪念,怎么刚才落在永宁身上的视线那么古怪,还是那句话,他对楚平的节操很没信心,于是很放心不下:“ 不敢就好。”
楚平嬉皮笑脸地为他斟酒,自己又捡了几颗花生米入嘴,一边嚼动一边感叹,“ 哎,这人生的真不错,也难怪陛下您看得上眼,呵——呵。”
那几声笑声古怪的厉害,他不禁皱眉,“ 什么叫看得上,这话怎么那么难听,楚平,寡人叫你来不是让你来添堵的。”
楚平忙道:“ 行,行,我明白的,不过我只是奇怪——” 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 陛下……您什么时候去南馆的啊?也不带上我……”
端着酒杯的手一滞,楚桑瞪着对方,“ 什么南馆?”
“咳,就是小倌馆啊,您不是说不去的吗,口味一下子就变了真叫我琢磨不透啊……” 楚平摸着自己的脸感叹。
楚桑莫名地心一跳,“ 你说什么呢,小倌馆?寡人去那种地方做什么,你知道寡人不爱去那种地方的。”
楚平还是笑,不过有些勉强了,“ 陛下,您不去小倌馆,那怎么把那里的红牌带来的?”
说完,就指指门口的方向,示意口中的那个人便是还未归席的永宁。
楚平发现身边的人完全没有反映了,只是僵坐着,然后身子遽然一震,声音都微微变了,“ 你说什么?”
楚平也摸不着头脑,坦白道:“ 就是永宁啊,他不是南馆的红牌嘛。”
酒杯直直落在怀里,打湿了袍子,楚桑全身寒战,放在膝上的手紧紧握成拳,“ 胡扯。”
“ 没有吧?我在南馆见过几次,他的样子太俊了很好认。” 不过楚平又道:“ 说不准人有相似……那个,他真不是您从南馆那里带来的?”
胡扯,那种地方他从是来不去的,说永宁是那种地方的红牌,简直就是污蔑,永宁那么干干净净潇洒不羁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是那种地方的人!
但楚平的样子也不像在开玩笑,对,楚平也没这个胆子开这种玩笑的,他手抖的厉害,只想马上质问永宁,把这事解释清楚。
“小楚?”
这个声音让他从狂热较焦躁中缓过神来,他看着从门外缓缓走近的青年,劈头就问,“ 永宁, 他说你是南馆出来的,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没有预想之内的勃然大怒,被人这样污蔑,没有人能无动于衷。
楚桑只看见青年俊脸上一点点惨白下来,血色尽失,但也不解释,只是站在雅间的门口。
楚平一见这紧张的气氛,就打着圆场,“ 哎,哎,我可能记错了,那个——”
“ 你闭嘴! ” 楚桑屏息等着,等着好友给他一个解释,他心急如焚,拍案而起:“ 永宁,你说话呀!”
一向吊儿郎当没个正经的青年在短暂的沉默后,露出一个苦到不行的笑,点头道:“ 他没记错,记性很好。”
“……”
“ 我是在南馆,我从小就长在那里。” 风华逼人的青年现在显得有些落魄了,尽管是满不在乎的口气,认真听的话,还是听得出里面的羞耻和胆颤。
但当时他只觉得自己被蒙骗了,被忽悠了,如惊雷劈中脑袋一样, 除了痛麻再没有其他感觉, 他是一国之君, 天下间谁敢欺他骗他? 谁敢把皇帝蒙在鼓里?
少年人高高在上的自尊完全不允许有这种事发生,他绝不会承认自己的好友是南馆出生, 他更加不会承认自己是最后一个知道像傻子一样被愚弄了。
失去理智的人总是会做出些自己都无法控制的事,楚桑盛怒着,把桌面上的瓜果酒壶都朝着前面的青年扔去,青年没闪躲,直直的站着,狼狈的用袖子抹了抹脸颊上瓜果残汁,
难过的嗓子都沙了: “ 小楚……”
“ 寡人再也不想见到你!” 楚桑气急败坏的吼了出来,两手抄起那大酒壶,就往地上摔去。
青年呆呆的站着,黏稠的残汁沿着沦落分明的下巴往下滴着,说不出的可怜绝望,完全没了平时的潇洒风度, “ 不要这样,小楚, 我没有恶意——”
他以前贪新鲜去过一次小倌馆,那里面的男人讲话都娇声娇气,走路扭捏,眼神风 骚,直叫人恶心犯吐,
他绝对不会相信永宁是和这些人一起长大的,他绝对不允许有这种事发生!
原来每次出来永宁都只带他去偏僻少人的地方玩,鲜少去繁华人多的街道, 原来如此,他心里的好友就该是潇洒绝伦干干净净的,不该呆在肮脏的烟花之地。
他根本没听永宁的解释,嚷出了一些很难听的话,在最后无意识下脱口而出一声不知道是混蛋还是贱人之后,不顾青年扭曲痛苦的脸和楚平的呼喊,一个人甩袖离去,跑走了。
但他直到很久之后才回忆起自己到底说了什么。
当时他自尊太高了,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一点欺骗,他羞愤于永宁的真实身份,一想到永宁要承欢于他人身下,出卖身体,就气愤的手抖难止。
他将永宁视为知己挚友,永宁被人侮
辱,他觉得连同自己也被看清欺辱了,到最后,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在气永宁骗了他还是其他,他甚至不敢考虑自己以后要怎么面对永宁,这种不堪的过去,他们要怎么做才能回到以前嬉笑打闹的光景?
他痛恨自己的沉不住气和暴怒。
楚桑窝在龙床上,杀气顿起,如果把知道这事的人都弄没了,永宁就可以干干净净活下去,他可以给永宁身份和地位,让他做一个真的风流名士,以前的那些不好的事,都统统见鬼好了。
只是,他该怎么面对永宁,怎么开这个口,其实,说永宁骗他,他不也没告诉对方自己真实身份吗,说欺骗,他不是也做了了吗,他凭什么理直气壮的怪永宁。
他只是没法面对永宁是在南倌的红牌的事实,没法接受,他自然知道红牌意味着什么,要接客,要陪笑,要逆来顺受,要言不由衷……光这样一想,他就有红眼杀人的冲动。
几天下来,他都在思考着这个问题,要怎么处理,怎么道歉,永宁一向不会生他气的,青年一向很大度,一向很让他……
退朝后他留住楚平,想找他一起斟酌一番,楚平听完他的想法,脸色忽变,冷汗就流了下来,断断续续的说道,前日听到消息,说是南馆的红牌被强压进了英郡王府里,做堂会。
“ 那是什么?” 英郡王只个有点小权,常常贪色误事的废物而已,他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
楚平尴尬解释:“ 堂会,就是……咳,就是一大帮子纨绔子弟,你知道那些人……比较喜欢玩。”
他慢慢了解楚平口中的‘玩’是个什么概念,京城的纨绔子弟们,从没把下人的命当作命,玩人的手段千奇百怪,绝不手软,据说,每次英郡王府做完堂会,晚上都会扔几条尸体出来。
他吓得脸都青了,怒问楚平既然知道,为什么不阻止。
“微臣以为…… ” 楚平苦笑:“ 就打算顺水推舟让他受点教训。”
在极速奔驰的马车里,探子汇报英郡王府上并没有这个人,想必是已经送回去了,于是又转道,朝南馆的方向奔去。
一路他忐忑的没法说话,就是皇后难产的时候他也没那么心急如焚过,只怕耽误一刻,他都会恨死自己, 南馆门前围了许多人,里面隐隐传来哭泣的声音。
他不知所措的看着一个清秀的书童一边抹泪一边说,公子已经送回来的时候已经去了。
只不过用一张破草席卷着就送回了南馆里,虽然全身都被玩残了玩烂了,但那张英俊风流的脸还是完好无损的,于是童子一边蹲在卷着席子的尸体前哭着,一边抬头看他,还问了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