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到小龙那双眼睛容不下别人了。
楚烈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大家好像对他有点微妙的误解。
明明他是在认真欣赏景色,身边的太监宫女们就会以为他又在想阴谋论。
明明他是在闭目养神喘口气,身边的谋士们就会惶惶猜测朝中到底又有谁会遭殃。
明明他是那么喜欢那个人,但那个人却一点也看不出来。
楚烈以为自己的眼神已经很温柔了。
他曾经对着镜子,试着如何能笑的更加如沐春风温柔体贴一点,可惜周围宫女太监们抖缩的太厉害了,让他久久无法进入环境,这让他很挫败。
挫败的还不止这一点,他的父皇喜欢楚乔那种傻不拉叽,人像块豆腐,脑袋也白的跟豆腐有得拼的傻瓜,那种傻兮兮的样子,他这一辈子都装不出来。
有时他真恨不得提脚把那只兔子踹走。
明明有那么优秀的儿子在身边,明明他已经很努力了。
他的世界里只有父皇一个,但父皇的世界里还有很多人,但他一直都知道,所谓公平一向是不存在的,只有靠自己努力,爬得更高点,更闪光点,把所有人都比下去,这样父皇的视线总会是他的。
那种执着与生俱来,没有前因后果,没有节制,越演越烈,甚至没有理由,他也想不通这是为什么。
凡是美好的东西,总不肯为谁停留太久,所以他从很小开始就开始担忧焦虑,他小心翼翼捏着这点焦虑惶恐,
他那时候手还太小了,什么都留不住,除了自己那种忐忑不安的心情,他什么也抓不住。
他想,他这辈子,都不会像喜欢父皇那样,去对待另外的人了。
毕竟这种纠结又煎熬的心情,经历多了,谁也吃不消的。
偶尔,嗯……惹父皇生气也是件非常赏心悦目让人愉悦的事,越是喜欢,越是忍不住想小小的欺负一下,虽然最后他还是要把人哄回来,好吧,他承认,
只要看着那个人,幸福感就可以猛烈的向他冲击过来,一波又一波,差点让他按捺不住。
他一直都觉得,人的一生,总该有一种坚持,让你激动,让你沸腾 ,让你心忧,让你痛苦。
于是,他会一直坚持下去,况且,他也没什么选择的余地了。
到现在,他还是固执的相信着,他的父皇是天底下最好的,怎么看怎么好,怎么看怎么招人疼,于是他考虑了很久,用严肃威严并且权威的语气把结论说出来:“
父皇,我会对你好的。”
可惜小时候大家对他那种微妙的误会还是不依不饶的存在着,于是,他的父皇没有相信他。
没事,他还有时间还有机会的, 毕竟,能一直沉迷于此,是何其幸福的一件事。
55.万岁第四十九声
山城西平,地势险峻全城依山势而筑,以天险为屏障,城内地势北高东低,于是建筑构架都和京城非常不同,极富特色。
马车顺着西平唯一的官道进城,他忍受不了好奇心一鞭子又一鞭的驱使,就让容愈停下马车,打算步行前进,顺途欣赏这儿的民俗风情。
“ 嗯,好,前面有家客栈,我去那里把马车停下。 ” 青年牵着马车,手握缰绳,叮嘱:“ 不能乱跑。”
他顿时老脸无光到极点,气垒道:“ 行,我跟你一起去,可以了吧?”
眉目肃然的青年认真道:“ 那也好,谨慎为上。”
两人一同到了客栈,开了厢房,又让小二上了满满一桌子当地民俗佳肴,出宫至今,他走遍了许多地方,每到一地都要好好品尝当地特色美食,这些不像宫里头的菜,没魂没魄让人毫无胃口。
吃得多,走得多,看得多, 他顿时觉得整个人都年轻了些,很有几分盛年时期的味道。
出了宫,才真正看清这些年他们楚家江山到底是什么样子,那么大的版图,他却只去过那么丁点地方,让人好不甘心,好不甘愿啊。
所谓的心胸,大概就是在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之后才会有的吧。
食到一半,就听见客栈外有阵阵喧哗,乱成一片似的,容愈立刻放下碗筷,挡在他面前,“ 您先回房,我去外面看看。”
四周的客人们也一个个放下筷子,跑到外头看热闹了,他越过容愈坚实的肩膀往外望去,就可以看见黑压压的一群人在那里,把道都给堵了个严严实实,苍蝇都难飞进。
“ 无妨,宁渊,我们也去看看好了。 ” 他跃跃欲试的垫脚,又厚着老脸道:“ 大隐隐于市藏在厢房里更容易出事,我们赶紧也去占个好位置吧。”
青年眼皮一抽,面无表情垂眼,在他耳畔低声道:“ 那陛下您不能乱走,切忌要跟紧我。”
围观人群实在很多,容愈拖着他的手穿过济济人潮,硬是给挤了进去,这一进, 入眼的就是街中间那显眼的大红官轿和十来个面色死板佩着刀的衙役。
原来是有人挡道喊冤诉状,所以才引来那么多人驻足围观,由此可见……百姓们的茶余饭后的日常消遣原来还真是……颇为单调啊。
若说这种事,他在民间杂书里时常看见,但若说亲眼目睹,这还是第一次,可惜这隔得有些远无法近观, 真遗憾了。
官轿里并没有人出来,那挡道的人看来是个平头的不能再平头的男人,布衣打扮,唯一显眼的是这男人身后用粗麻绳拖着一席草席,
里面裹着尸体,血淋淋的一路拖来,场面十分恐怖骇人。
他定睛望去,那男子似乎并没有准备申冤的诉状,而是拖着那具尸体,对着官轿破口大骂,嘶声力竭,悲戚无比:“ 狗官!
我就让大家都看看!你这是怎么判的案子————我娘子明明被你侄子污辱至死——”
官轿里终于传出声音,中年男人的官调:“ 来人啊,把这刁民给本官拖下去,妖言惑众!”
容愈在一边询问周围的百姓:“ 那里面的,是什么官?”
看戏的百姓嗤笑一声,颇为无奈的道:“ 什么官?我们的父母官啊!”
他听出不满,那作威作福的地方官,想必是很招人恨,只是……
“ 这儿是祁王的封地,按理,他是不会不管的。”
站在他身边的一位老者杵着拐杖,愤愤然用拐杖敲了敲地:“
祁王府啊,老朽在西平住了整整一辈子,除了十八年前看到过祁王从京城搬来这,这些年可从没见过祁王的身影!”
那拖着尸体的男子被衙役们打趴在地,毫不示弱的一抹脸上污血,继续指着那官轿大骂,狠绝凄厉:“
仵作都被你们收买了——我娘子才不是自杀的——你们这群禽兽官官相护草菅人命,你们会不得好死的!不得好死!”
楚桑默然,他知道摄政王避世的原因,果断如楚祁,是不会在交出大权后还拖泥带水管闲事的,就算他眼皮底下的封地里有冤情,他也不会过问半点的。
他也清楚,像那官轿里的人,庆国实在太多了。
围观的百姓们似乎是见多了这些事,大多麻木的看着那男子被衙役们殴打到无法起身,他看见容愈的手在很早之前就死死握紧,指甲尖还掐进了手心肉里,血顺着手腕滑落,青年脸色还是如常的,阴白无血色,眉目冷厉,像极刑部常年不见日光的阴森牢房。
他想起当年容愈刚入朝时,就破了两淮盐引大案,他为表嘉奖还亲自提笔写下‘ 浩然正气 ’四字相赠。
如今,也不知道那熏黑的牌匾上蒙尘没有。
民是斗不过官的,那拖着尸体的男人早就只剩下半条命了,轿夫们抬着轿子,就大大咧咧直接从倒地的男人身上直接跨了过去。
热闹看完了,大道周围围着的百姓也就渐渐散开了,他注意着,容愈一双厉眼一直追着逐渐远去的官轿,刀锋一样咄咄逼人。
他一直都知道,容愈有一腔热血,一身硬骨,看不得人间半点冤情,容不得自己低头折腰, 所以经刑部审查的案子,没有不水落石出的。
散的干净的道上,只剩下那一滩尚未来得及清理的血迹了,他们两人驻足良久,各有各得心思,容愈一直眉头深锁,像是在隐忍着什么。
他摸摸自己脸皮,叹了口气,抬头问道:“ 宁渊,你觉得,什么样的官才叫好官呢?”
青年袖下拳头似乎握的更紧了些,一字一句,冷硬道:“ 官字二把口,自是为百姓喉舌生计谋福。”
他瞧着那滩血,道:“ 可实际上,官字两个口,却是在上奉承马屁,在下鱼肉百姓,是吧?”
容愈冷抿着唇,不语。
“ 宁渊,以前寡人问过你,要再过多久庆的其他地方才能像京城一样繁华兴盛,你当时说或许百年之后,你还记得吗?”
青年停睇不转地看着他,答道:“ 记得,字字在心。”
他扬眉笑道:“ 百年后的事,你是看不见的了,就算这样,你还是愿意继续干下去吗?”
“ 只要做好眼下,以后,一定会有太平盛世。” 容愈又垂眼道:“ 只要每个官员都做好自己眼下事……一定可以的。”
回到客栈时,那满桌佳肴都已凉了,他给自己倒上杯茶,捧着热手,等手心烫热后,说道:“ 这菜别热了,怪麻烦了的。”
“呃……好。”
“啊,这茶叫什么名字?”
“ 好像叫八宝茶,当地特色。” 青年也嗫了口香茶。
“ 宁渊。”
“ 嗯?”
“ 我们回京吧。”
56.万岁第五十声
容愈猛然抬头,不敢置信的神情,一时手滑就把原本放在桌上的杯子给摔了下地, 碎渣子洒了满地。
“ 您……说什么呢? ” 青年沉住气。
西平这儿的八宝茶还真合他胃口,里头掺着冰糖枸杞什么的,杂七杂八混在一起竟然十分清香可口,他一边喝一边无辜道:“
寡人知道,寡人都知道,寡人也玩够了,真的。”
容愈脸色刷的一下就变了,耳根子烧了起来,顿时结巴:“ 您……”
他咬着茶里的甜红枣,满嘴甜气,“ 那个时候你马车上带着的馒头,面粉是宫里头的,寡人吃的出来。”
容愈一怔。
“ 寡人还没愚笨到那种程度吧?” 他朗声笑了几声,眉眼弯弯的:“ 难为你了,是烈儿让你带寡人出来的吧?”
“……” 容愈额间有汗珠出来了。
“ 寡人想着,既然他都找你演这出戏了,那寡人自然也不能浪费啊——出来看看真的很妙,也难为你们替寡人这般着想了。”
青年目光闪烁着,直直说道:“ 就算不是皇上找,我也会带您出来的。”
他嗯了声,偏头想了想,“ 寡人知道你是什么人,所以更不想耽误你了……
你看,这天下间,还有多少官员是真正为百姓喉舌生计谋福的呢?只剩下那么少,寡人还怎么忍心去耽误你的时间和前程?”
“……”
“ 你说来西平,其实寡人也想去见见祁王,但是现在看来,他估计是不会想见寡人的了……
寡人这个样子,也着实不想让他看到了,有时候相见不如不见,真的——那个,烈儿是怎么跟你说的?说来听听? ”
耳根子让那抹热一直红至青年阴白的皮肤和脖颈下,容愈难堪似的低下头,道:“ 他就说,让您出来散散心,一定要开心点。”
他鼻尖酸酸,嗯了声,生怕当场就丢了脸面,“ 他倒是管的宽。”
容愈手握成拳, 硬是没吭声。
楚桑还是吁了口气,“ 还算他有孝心。”
“寡人这次也没什么遗憾了,该看的地方都去了,历代帝王里哪个有寡人这种好命?寡人知足的。”
他也是不想再看容愈如此辛劳,担着他这个重任风里来火里去,他开始也由着容愈演下去,他当时只想去更远的地方,看更多的东西,见更多的人。
但他发现,路途越远,离家也越远了。
这个认知让他困惑,他一直以为皇宫于他,只是可弃之的笼子,他没想过那竟然是他想落叶归根的地方。
在这漫长的旅途中,没人察觉到他的不安,但是他自己却越发的清楚明白起来。
“ 寡人想家了。”
原来他才是离不了根,离不了家的人,家里还有人,所以他天生就不是游子的料,没法走万里路,除非万里路的尽头是他想回去的地方。
“ 我明白了……那明天启程回去,可以吗?”
“咳,这个啊……寡人听说西平有个村子里的皮影戏很有特色,寡人想去瞧瞧…… 那个……不耽误吧? ”
“ 陛下……不是赶着要回去吗?”
“咦……既然来都来了,那就尽兴而归吧。” 他期期艾艾仰头,将杯中茶一口饮尽,皱着眉叹气:“ 寡人以后都没机会来了,等看够本就回去。”
青年嗯了声,不知道是悲是喜,眉眼一直敛着,像呆在鞘里的刀。
既然归程的时间路程确定下来了,那青年又要去一番忙活,他趁着容愈去打点琐碎事物的时间就一个人溜到大街上看热闹,
一间间摊位上摆着不同的民间手艺,他便心情好,耐心佳,抱着活到老学到老的精神,不断勤学好问,最后问到那条街上所有摊位消失一空。
他灰溜溜摸着鼻子, 只好去看街尾的胸口碎大石。
西平民风彪悍,大汉一个个赤 裸上身打着光膀子,偾起的肌肉上皆着汗珠子,手持大锤子,卯足了劲,就往底下那胸口上的大石头捶去。
“啊!” 有人惨叫一声。
表演的人和前面观众忍着笑向后望去,楚桑捂着嘴,半晌才道:“ 有……是有碎石头自己忽然弹了过来!”
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也不能承认是自己怕见这种场景才惊呼出声!
碎完大石,就是扔飞镖,然后是吞铁剑,楚桑在宫里哪里见过这么彪悍的演出,看得是聚精会神,一边掩着嘴,一边又忍不住不看。
人怎么可能吞的下铁剑,一定事有蹊跷!他笃定啊……只是,这蹊跷在哪里,要等他慢慢研究才行啊……
“ 这银子你们拿着,再吞多几次,快!”
他两眼发光注视着表演着的那几人,忘了时间, 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丝毫不觉原本身边呆着的人一个个都消失了,最后,忽然有人用手把他眼睛蒙住了。
顿时,天地间一片黑暗,耳边杂音也应景似的全部消失, 唯一感觉到的就是眼上尤带着点尘土气和马鞭味的热源,
他老心一跳,喉咙立干,被这忽然的袭击搞到几乎魂不附体了。
他感觉略带薄茧的指腹在自己眼角擦过, 然后背后一沉,有人以十分轻薄暧昧的姿势紧贴近了。
他顿时老脸一辣,试着用手去扳那双蒙着他眼睛的大手。
忽的,后方人似乎一个弯腰,就对着他耳畔轻轻呼了口气,他立刻很不争气的麻了半个身子,以至脚都发软了。
“ 父皇,别看他们,没什么好看的。”
那双固执大手的主人如是道,话语间流露出一些些抱怨不满,趁着他头脑混乱身体僵硬的时候,继续颇为委屈的语出惊人:“
儿臣怎么都比较有看头的,是吧?父皇?”
57.万岁第五十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