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桑顾不得袍子已湿,就笑眯眯的搬了凳子,入迷的看着。
戏已开始,他由一开始的兴致盎然到面色凝固,再到最后的伤感无限,惹得一旁陪坐的青年不断的问他,“是不是着凉了? ”
他万分气垒的垂下头,道:“ 看完这戏,寡人都不想再碰皮影了。”
“……” 青年自然是不解的。
“寡人演出来的根本就是木头,没意思透顶了。”
原以为京城的戏班就很打击人了,来这儿一听,他才知道自己技艺有多差,人外人,山外山,他只是一条飞不远的井底之龙而已。
楚烈从后面忽然包揽住他,头支在他肩膀上,这种亲昵不避嫌的动作让他顿时心跳如鼓,紧张的好似三军对峙。
“ 那父皇以后就演给我看就好了,唱不好也没关系,慢慢来。” 楚烈安慰道。
“ 你……你又听不懂。”
“ 那父皇就教我,我也慢慢学,父皇也慢慢练。 ” 青年微笑着,摇晃了一下双臂,“ 我们还有很多时间,不急 。”
从村长家离开的时候屋外雨也停了,领路人告诉楚烈,若现在走日落前可赶回西平,否则就要在影村住宿一晚。
楚烈沉凝片刻,看看天空,“现在走,父皇你觉得呢?”
“也好” 他也怕自己睡不惯这小村庄里的床,宁愿奔波点先回西平,稍作休息再回京城。
心愿达成后,回程的路看起来也没那么艰苦了,只是原本稍晴的天空又逐渐沉起来,大有卷土重来之势,山风烈烈,吹得一行人衣袖鼓起,似鸟翅一般震动着。
一路拉着他手的青年皱着眉头,让随身侍卫撑起伞以遮小雨。
他下意识把楚烈的手抓的更紧了些,道:“ 怎么又要下雨了。”
“ 山里的雨,说来就来。” 青年安慰似的对他一笑,万年沉稳的气度,“ 雨中漫步,也算是情趣吧,父皇?”
山风吹得他眼皮难睁,“ 苦中作乐也不失为乐趣……”
原本声量就不大的话很快就被风雨给吹没了,雨刷着伞的声音难免让人心里也跟着凉飕飕,很快天完全变色,呈黄沙一样压抑的颜色,楚烈命人在前方陡崖边的山亭里稍作歇息,等雨小后再做打算。
哗啦啦沉重的雨声击打着原本就不甚结实的山亭顶部,好似随时都会坍塌一般,他哪里见过这般诡谲的天象,天地间只剩下狂风骤雨声,明明还是白日,但入眼都是黑压压的,看不清五步之外的景象,唯一确定的只是青年越发收紧的手和热烫的温度。
“ 别怕,父皇,有我在呢。”
他看不清青年的表情,只能不大不小的嗯了声以示回应,过了好一会, 雨还是没有半点要下小的意思,他不禁有些着急了。
围在凉亭周围的便衣侍卫们一个个都是铁铸成的,到现在也跟强弩之末似的,强稳着脚步。
“ 父皇,大概我们两龙在此,会比较招水。” 楚烈一边护着他,一边趁机在他脸颊边亲了一下,浑水摸鱼,差不多说的就是楚烈这种人了。
他正想说些什么,忽觉脚底一阵暗动,他开始本以为是心跳加速导致的错觉,而后脚底震动越发强烈,像要把地皮都掀个转似的,让人不知所措。
周围的人也感觉到异常,全部都紧绷了身体,严阵以待。
“ 抓着我的手别放,父皇。” 楚烈的语气又似回到朝堂上,冷峻逼人,只是多了份如临大敌的紧张。
震动越来越强了,伴随而来的是类似波涛汹涌的冲击声——
等等,这山间内陆里怎么会有惊涛之声?他被自己的吓了一跳, 猛地回头,茫然间,只听到亭后山坡上似乎有万马奔腾而来,蹄震大地。
他还没反应过来这奔过来的是什么,就被楚烈一个用力给拉出了亭外,因为施力过猛过快,楚烈抱着他滚在一边,山路上突起的石头让他全身钝痛,大雨依旧,衣服全湿后整个人愈发迟钝,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了。
“ 抓紧我!”
他疼得抽了口冷气,直到听见青年的声音在他耳边回荡,才撑起力气张开眼,只见刚才还在的亭子竟然消失不见。
“ 皇上——这是山洪倾泻了!”
他们此时所在的地方正是位于一巨大斜坡之下,三面悬空,下面是层层褶皱断层,
地势凶险,楚桑来不及细想,又一波山洪顺着倾泻的陡坡直接滚下,他被楚烈拉着跑,根本也看不清前面事态如何,只知他们两人跟侍卫们都被冲散了。
“ 父皇!”
他从没听过青年说话竟会颤抖,恍然间,只觉肩部猛然被人一推,一直被拖着的手空了,楚桑大惊,从地上爬起,原来是刚才情急下楚烈把他推到安全的地方,放眼望去,入目的全是淤泥雨水,却哪里还有半点楚烈的影子。
60.万岁第五十四声
他惶恐惊怕起来,就连刚才最紧张的时候也没这么害怕过,上一波山洪过后,暂时停歇住,楚桑用力睁大了眼睛,姿态狼狈的爬回了记忆里两人失散的地方,急的眼泪都要出了,
“ 烈儿!烈儿——”
悬崖边上似乎传来青年虚弱的声音,楚桑上气不接下气的爬了过去,满是淤泥的山路并不好走,等他跌跌撞撞连滚带摔的爬过去后,早已满身脏泥,冷汗如浆,“
烈儿?你在哪儿——”
原来楚烈在把他推到安全地方后,来不及逃脱,就 被刚才那波山洪给冲到了悬崖边上,幸好凭着过人的耐力体力抓着崖边上突石,才免于一死。
眼看楚烈就要失去力气往下滑去,他脑袋顿空,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扑了过去,半个身子也吊在悬崖边上, 狠抓住青年已经血肉模糊的手。
如果不是他这一拉,青年也就落入悬下,命悬一线生死相差也只是在眨眼的瞬间,
楚烈的重量让他的身子也跟着往崖边沉了下去,所幸的是崖上那一节打横生出来的干树卡在他腰间,阻住了下滑的力道。
“父皇——” 楚烈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一动就连累到他,“ 你做什么——放手!”
干树卡在腰间腹部,似乎戳着肋骨,疼痛感翻天覆地的涌了上来,他猜想估计是哪里受伤了,否则不会这般难受,他双手紧紧抓着青年的手,全身被雨水和泥水冲刷得冰寒刺骨,除了痛觉外别无他感。
这个孽子……长那么高壮做什么……他的手臂快沉不住了……
青年的脸离着他并不远,但他没有力气把楚烈拉上来,只有坚持着这个姿势,不敢有丝毫松懈。
底下身子悬着的青年嘶吼着:“ 父皇——你先松手,等会我自己上来,真的——下面有一块大石,我借力就可以上来的——你放手,听到没——先放手!”
雨还在下,他不知道多久才会停,也不知道那些侍卫有没有命过来营救他们,他想笑,只是手臂间快断裂的疼痛让他笑不太出来,他这辈子,也没试过这种疼法啊……
“ 你——你当寡人什么都不知道吗?下面就算有大石,你上的来么,你以为自己轻功堪比武林高手? 你还有力气上来吗。” 他忍住痛哭的冲动,吼道:“
寡人就这么让你信不过吗?”
如果他放手了,他最宝贝的人也就没有了。
“ 不准松开寡人的手,明不明白?寡人不准……”
岩壁间凸出来的硬石摩擦在手臂间, 顶的生痛, 咔嚓一声,他好像听见轻微骨头断裂的声音, 慢慢从肩头蔓延开来,痛意也跟着渗到骨子里 : “
寡人说过的事,你到底听不听!”
青年喉咙头梗住似的,低低喊了声,“ 听。”
有好几次,楚桑都以为自己快不行了,他一向养尊处优惯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怕疼怕苦,像今天这种境地,是他万万无法想象到的。
但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毛躁的少年了,当年他没抓住永宁,今天他也不会放开楚烈的手,绝对不放——
他为人君父,自要有所担待,就算豁去他这条老命也无所谓的——无论在宫中还是宫外,他都会用自己的办法宠着护着楚烈。
脑间愈发空白,身体也绵软起来,唯有手还是不受控制的紧紧抓着。
“ 寡人说过会对你好的——” 落子无悔,他既然给了承诺,就不会反悔,反悔不是君王该有的气度。
这时候,残余的山洪似乎又开始震动起来,山间也被摧毁成一片凄凉,也不晓得受不受的起再一波的冲打。
“ 寡人一言九鼎……从未食言过,你不能质疑寡人的。”
他意识飘渺着,山间的冷风刮得他好似想睡去,又像要把他刮上青天,连胳膊里的疼痛也慢慢散去似的,两眼焦距渐失。
“ 烈儿……烈儿……你还在吗?”
“ 在的,父皇……你先松手,你流了好多血,听话……” 青年哄着他,只是声音也很虚弱:“ 听话,你先上去,待会我就来找你,好不好?”
虽然是在痛苦煎熬里,他还是摇摇头,没有动。
地间不停歇的震动着,他迷迷糊糊的想,大概山洪又要来了,一定要撑住,他这辈子,鲜少有想坚持过什么,一切得来如此容易,太容易了,容易到让他没有想去珍惜过什么。
以前的日子走马观花的在脑袋里闪过,他得到的,错过的,失去的,其实他的人生并不贫瘠,也不孤单,他有过挚友,有过亲人,虽然他们都先离他而去了,但值得庆幸的是,
他如今还有楚烈在。
他们还有很多时间,只要他再稍稍坚持多一会,他们还会有很多日子可以过。
“烈儿……寡人好想回家啊……”
模糊的视线里,他看见青年微微颤动的嘴唇。
惊涛声终于还是席卷过来,夹杂着山间残剩的残渣碎石,每每打在身上都像一次凌迟,他这一副老骨头,真的快挨不住了……
完全失去意识的那一瞬间,他还是宽慰了——
他楚桑这一辈子,终于没有再对不起谁了。
61.万岁第五十五声
一世人,要坦荡荡既无愧于苍天良心,又要对得起亲人友人,何其艰难,谈何容易啊。
他楚桑自问不是圣人,遇到伤心的事也会怨天怨地,也会一蹶不振,说到底皇家人也没什么不同。
白雪皑皑间,远方梅林里有暗香浮动,猩红点点,仿若仙境,他拢了拢毛皮领子,迈着脚步,朝那里漫步去。
他记得自己小时候,摄政王常常抱着他来这儿赏花,在与皇后新婚如胶似漆的那段日子里,他也会领着皇后来这儿赏花赋诗,美人如玉冷似梅,真真让人不忍移目。
他和永宁曾经约定,等冬天一来,他们就去山间赏白梅,据说京城东边一处山头上的白梅,景色十分美好。
只可惜,美景依在,人事却已全非,如今他对着相似的梅景,也会黯然伤神,哀戚的无法自拔。
“ 皇上,太子来了呢。”
他皱着眉头,朝着太监指示的方向望去,只见漫天白雪飞扬中,一个小小的黑色身影不惧寒冬的逆风而行着。
小少年眉目偏冷,小小年纪已经是不拘言笑的样子,言谈间也显得几分老成,全无孩童气。
自从友人去后,他也无心再出宫游玩,连着几年都没出宫一步,不是不想出,而是不敢了。
“ 皇儿,过来让寡人看看。”
小少年长得快,已经快到他胸间了,他把惊讶掩在心里,顿时生起几分道不清的失意来。
“ 今日的功课完成了吗?” 他低头看着小少年。
少年眉眼长的很俊,就是拼起来就是一副很倔强冷硬的样子,他瞧着少年唇间都冻的有些紫,心生怜意,用手摸了摸少年冰的没人气的脸,让自己手间的热气好传些过去。
“ 回父皇,今日功课都做好了。 ” 少年一板一眼的答,长长的睫毛不自然的往下搭耸了一下。
他并没留意到少年浅淡的羞涩,继续用手反复暖和着少年的脸,责怪道: “怎么穿那么少呢,宫里的人都干什么去了。”
他早些年没把太子放在心里头,只怕宫里有不长眼的奴才欺负主子年纪小。
只听少年继续板着脸, 道:“ 寒可磨人心智,锻人体肤,儿臣认为饱暖思淫欲,不如空乏其身,从小练起,自会体格强健。”
他眼皮一抽,咳了声:“
啊……嗯……太傅跟你说的吗?其实太傅的话……听几成就好了,不穿暖点把身体弄坏了怎么办呢,寡人就你一个孩子,也会心痛的啊。”
“ 父皇只有儿臣一个孩子吗?” 少年忽然抬高眼,黑深深的眼瞳与他对视,有点莽撞天真的问:“ 那,以后也是吗?”
不知怎么的,他看着少年的脸,就有种很满足的感觉,满足的让他几乎惆怅痛苦,生怕自己又一个不留神,眼前的人就会消失不见。
他欲张口告诉对方,自然以后也会只有他们两人,不会再多,可忽然间,风雪大作,那株立在他身旁的红梅被吹得枝叶乱舞,梅瓣离枝,顿时漫天都是似血红梅,夹在风雪里打得他睁不开眼。
等他努力睁眼后,眼前却没了少年的影子。
“烈儿?烈儿?” 他失魂落魄的在雪地里走了几步,视野里尽是没有边际的白雪,只有他一人独行在冰雪之上。
“ 烈儿——”
忽然间,他看见前方似站着一人,同是黑袍黑发,逆风而站着。
他已顾不得为君为父该有的风度,深一脚浅一脚的踏在雪地里,只怕自己眨个眼前方的人又会消失。
“父皇。 ”
他听见青年的声音,顿时松了口气,朝青年猛地扑去,狠狠抓着青年的袖子,又是委屈又是艰辛的喊了声。
“父皇?” 青年的手抱着他,失而复得的狂喜:“ 父皇醒了——醒了——快叫大夫过来!”
他被青年摇得眼花缭乱,头越发昏昏沉沉,待到他重新攒起力气打开眼皮时,眼前哪里还有白雪红梅,方知刚才的都是黄粱一梦,算不了数的,他盯住依旧模糊的视线,渐渐看清眼前的人。
烈儿……怎么老了许多?
他回想起来了,他们在山上遇险,不过现在看来是平安获救了这都不是不是关键,关键是他这独子才二十未到,怎么变成这种憔悴不修边幅的样子了?
青年根本没回答他,一副激动地说不出话来的样子,手紧握成拳,眼眶发红,被悲喜冲击的不知身在何处了。
楚烈一直跪在床边上,想抱他又不敢抱的样子,手足无措的俯下身子,肩膀微颤,哑不成声:“ 父皇?看不看得到我?你说说话——你看得到我吗?”
他隐约听到床旁还有其他人在,断断续续听到他人在劝说:“ 太皇被石头砸了头,怕是一时半会认不出皇上……”
嗯?砸了脑袋?他怎么一点印象也没了?
楚烈一直俯在床边,他甚至看得清青年下巴上大片的胡渣和红的不行的眼眶,心里痛极,想伸手揽住,可喉间干疼四肢无力,根本无能为力,他仅有的力气早就在那场天灾里耗光了。
他贪恋着青年灼热的视线,旁人说什么也没关系的——只要他们两人活着,就已经很好了,他暂不能言,只能目不转睛的看着青年一直在不断的动着唇说着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