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长梦多----梦回亚平宁@天涯

　　只不过，劳伦斯没有想到罗伯特?柯蒂斯所扮演的角色远非市长的幕僚这麽简单。

 

夜长梦多 3 上

　　第三章 上
　　
　　下午拿到了验尸报告，凶杀组全员聚集在会议室进行讨论。
　　
　　埃里克?道森的死亡时间是周五夜里22：00至周六凌晨0：00之间，死因是头部的枪伤。现场找不到弹壳和射穿的弹头，不过也罢，不值得为此捶胸顿足。时至今日如果把弹道分析结果当作证据，恐怕会在法庭上成为辩方律师攻击的活靶子(注释)。
　　当然，这并不意味著对於凶手使用的武器全无了解。从射入弹孔的尺寸来看，子弹口径大约在0.44英寸左右，威力不容小觑。何况进入头颅後这颗子弹翻滚、失稳，在有限的距离内对人体造成了尽可能多的伤害，最後射出时创口可观。经验告诉他们这是马格努姆空尖弹。
　　没有可用的指纹，地板上的血迹中也无法采集到清晰的鞋印。有几块血迹的颜色较之周围明显偏淡，很可能是这些地方曾留下了凶手的鞋印，又被凶手擦拭掉了。
　　要麽凶手早有预谋，戴著手套作案，事先考虑好了该如何处理现场并且实施的过程中没遇到大麻烦；要不然他就是个危难关头也能保持冷静的杂种，临时起意报销了别人的脑袋後小心翼翼地捡走弹壳、弹头，然後四处擦拭不放过每一处可能留下指纹的角落。
　　但即使是早有预谋，这也不像职业杀手所为──那些人中也许不乏嗜血之徒，可一般情况下干掉目标後为安全起见他们会尽快撤离，没有兴致留在现场大肆破坏尸体。
　　没有发现大宗财物失窃。除了道森所在的小客厅，其他房间一切正常，没有凌乱或破坏的迹象。这仍需进一步的确认，不过那要等到朱莉娅稍事振作或熟悉情况的霍尔姆斯夫妇归来以後了。
　　
　　在对埃里克?道森亲属做了初步调查，收获不大：道森的双亲早已过世，兄弟姐妹则是多年来无甚联系；两位前任道森太太皆已再嫁，道森无须再向她们支付赡养费。道森的遗嘱最後一次修改是在5年前，具备法律效力，他的巨额遗产全部归他的女儿朱莉娅?道森所有。
　　他的工作圈子是另一条线，也是要花大力气关注的一条线。好莱坞乃出了名的是非之地，道森在这行里混了几十年值得深度挖掘的内幕估计不在少数，说不定哪一段陈年旧事就会是破案的关键。
　　当然还有最近在道森宅帮佣的吉布森太太，为保险起见也对她进行了盘查。案发时她的不在场证明看似坚不可摧，至少现在是这样。
　　
　　从洛杉矶市交通管理局搞来了周五和周六两天时间日落大道附近电子眼拍摄下的影像，巴特勒要求每个人抽空仔细看一遍，试试能否发现可疑的车辆或行人。考虑到所谓“犯罪分子总会重返犯罪现场”的理论（某些罪犯为了打探破案进展、销毁遗留下来的证据，或者获得变态的满足感，常会在案件公之於众後再次出现在案发现场附近），在结案前这会是项持续性的工作。
　　
　　头绪繁杂，时间紧迫。会议结束後似乎组员们都受到了巴特勒的传染，个个神色凝重。
　　
　　
　　注释：
　　1963年肯尼迪遇刺後，美国执法机构开始在调查过程中使用弹道检测技术。尤其是FBI犯罪实验室逐渐建立了一整套子弹的对比、分析、鉴别、匹配体系。根据研究对象主要可分为发射痕迹分析和弹著痕迹分析。前者通过发射过程中弹头和弹壳上形成的各种痕迹来判明所使用枪支的特性，後者分析的则是被射击的人或物体上形成的痕迹。
　　但在2003年12月美国国家科学院提交了一份审查报告，其中罗列了6项建议，指出FBI迫切需要改变目前使用的弹道分析方法，并强烈建议FBI专家证人不要空泛地谈检测结果的重要性，而是要给出精确的定义。
　　美联社和华盛顿邮报披露了这份审查报告的内容後，司法界立刻掀起了轩然大波。在之前长达40多年的时间里，全美共有大约2500件枪击案是以弹道分析结果作为证据结案的，美国政府估计其中可能会有不少冤案。美国犯罪辩护律师全国联合会很快宣布，将敦促其成员积极争取对以往多起采用弹道分析结果作为证据的案件提起上诉。
　　2004年，FBI宣布不再以弹道分析作为侦破案件的主要手段之一。但其他一些执法机构仍在使用。

 

夜长梦多 3 下

　　头绪繁杂，时间紧迫。会议结束後似乎组员们都受到了巴特勒的传染，个个神色凝重。
　　
　　凶手为什麽要对道森的尸体进行破坏？劳伦斯坐在位子上绞尽脑汁猜测各种可能性，时不时喝上几口浓得如同原油的咖啡协助大脑运作。
　　第一种可能，为了摘取死者器官。但是非法买卖人体器官的组织大多倾向於对诸如街头流浪汉的弱势群体下手，何必招惹有权势的人呢？
　　除非道森是稀有血型！这个念头飞快地闪过劳伦斯的脑海，他马上来了精神，冲到巴特勒的办公室里抓起桌上的验尸报告翻看起来──A型血，Rh阳性、CMV阳性，极大众化。此路不通。
　　第二种可能，为了复仇泄愤。死者胸腔上一道道不规则的划痕看起来的确像是出於狂怒。可在做到那一步之前，把那整片皮肤一分为二的长长切口却十分整齐，想必那把握刀的手必定有力而稳定，又作何解释？凶手进行到一半，突然发觉时间不够，因此没能完全实现他的意图？
　　第三种可能，凶手性倒错，无法通过正常的性交获得快感，只好诉诸於此般常人难以接受的手段。道森的口腔与肛肠内都没有检测到精液，生殖器完好无损，因此可能在这里利器扮演著阴茎的角色。有些极度偏好用刀的人通常对他们的武器有种类似性暴力的快感。锋利的刀具比枪支更像阴茎。！
　　解释不通之处在於，道森是个六十过半的老者，即便是同性恋也已过了能勾起别人强烈欲望的年龄。恋童癖不是什麽新鲜的词汇，但对年龄偏大的男人产生性嗜好，至今尚未听说过。
　　第四种可能，这是邪教团体或地下组织的某种仪式。也许道森曾秘密地加入一个不为大众所知的社团，现今成了叛徒所以被组织的其他成员当作祭品？想想1994年和1995年令人乍舌的太阳圣殿教惨案，秘密团体的力量真是不可低估。
　　
　　分析比较了一番，虽然第四种可能最戏剧化，却是目前唯一没被推翻的。劳伦斯一面继续研读案卷，一面顺著这条思路在网上四处搜索。
　　谈何容易啊！他渐渐头疼起来。正常情况下互联网上无奇不有，要得到资讯轻而易举，可现在他要找的事关邪教团体和地下组织，则全然是另一回事。外部网络能找到的资料毕竟不够详尽。
　　至於内部的资源，警察系统的数据库并非每个人都有权限进入的──他抬头看著六、七米外的那张办公桌，以及坐在桌後正聚精会神地敲击著键盘的同事。这个喜欢咬铅笔头的伊丽莎白?肖是半年前调来凶杀组的电脑专家，会议上巴特勒指派她去查找犯罪史上是否有相类似的案例。
　　她跟劳伦斯关系挺不错，可此刻她正跟电脑奋战得不可开交，哪有多余的精力帮他查资料。
　　算了，先让她忙完手上的事再去“骚扰”她。明天要和亨利分头去拜访几个道森的亲友，现在的时间可以用来熟悉资料。
　　
　　原本计划在回家途中采购食品，离开警局时却已华灯初上，超市关门的时间快到了。於是劳伦斯打算再去“夜长梦多”解决一个晚上。
　　停好车，看见不远处那家书店的橱窗里贴出了新书的大幅海报，就顺便走过去看看。虽说这一带来了不少次，但劳伦斯印象中从未逛过这家书店，因为他的书基本上全是在警局附近那个规模比较大的书店里买的。
　　《神圣的饥饿──作为文化系统的食人俗》，作者佩吉?李维斯?桑迪。海报上不但选用了煽动性的语言，还以漫画的方式展现了一些远古的残酷仪式。其中一幕就是祭司取出被选作祭品的人的心脏，献给部族信奉的神灵以求得到神灵的保佑。劳伦斯盯著海报上的这个角落，同时回忆著埃里克?道森血肉模糊的尸体，然後低下头沈思了一会儿。
　　就在他抬起头准备进去买这本书的时候，他愣住了。橱窗的另一边，雷蒙?迪恩抱臂站在那里，正气定神闲地看著他。
　　下午查阅道森亲友的资料时没来得及读迪恩的那份，否则劳伦斯现在就会知道，迪恩是这家书店的主人。

 

夜长梦多 4 上

　　雷蒙?迪恩也没有吃晚饭。於是就变成两人一起坐在“夜长梦多”里，劳伦斯手里还举著那本书。
　　“你在这家书店工作多久了？”点完餐後劳伦斯问道。
　　“将近两年。怎麽，警官先生，这在道森先生案子的范畴内？”
　　“哦，不是。好奇而已，我在这家酒吧也勉强算常客了，可你在这麽近的地方上班我却从未看见过你。”
　　“大概是因为我以前没来过这里的吧。”雷蒙扔了根骆驼到嘴里，接著点火。可他的打火机却油量不足，罢工了。
　　劳伦斯掏出自己的Zippo摁下转轮，雷蒙低下头凑了上去。蓝色的火苗雀跃地跳动著，热情拥抱了那些褐色的烟丝。白色的烟雾悠然地在空气中散开，轻轻掠过他轮廓分明的脸和乌黑的头发。
　　然後，他猛地抬起低垂的眼帘看著劳伦斯，浓密绵长的睫毛下一双灰色的眼睛仿佛夜空中的星辰，熠熠生辉。
　　这俨然是个老套却不会失去效力的招数。劳伦斯立即觉得口干舌燥胸腔窒闷，心脏由於跳动过快而疼痛不已。好像，胸膛被散弹枪击中了一样。
　　他玩弄著打火机以掩饰情绪的波动，“从未来过？不喜欢这里？”
　　“不喜欢。‘夜长梦多’，这名字取自钱德勒的小说。而钱德勒不合我的胃口。”
　　劳伦斯很想追问他为什麽，又觉得此时他的身份不适宜提那麽多私人性质的问题，“道森小姐怎麽样了？”
　　“不好。至亲被人杀害，而且死状凄惨，这样的事谁能够承受？”雷蒙的脸被烟雾笼罩著，看不真切。“昨晚她一整夜都没睡，吃安眠药也无济於事，今天上午才勉强合上眼。不过她的母亲从今天起会搬过去和她住上一段日子，希望能照顾好她。”
　　他语调诚恳，从中嗅不出什麽谎言的味道来。听上去，他确实在为朱莉娅?道森担忧。
　　“慢慢的会过去的。”劳伦斯安慰道，“大家都说‘时间治愈一切伤痕’，总会好的。”
　　“你真的相信？”
　　“相信什麽？”
　　“‘时间治愈一切伤痕’──这句话就是用来骗人的，有时候也用来自欺。你真的相信这句话吗？”
　　劳伦斯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对方的表情那麽认真，要是说些敷衍的套话意义不大。可在他费力物色词句的时候，雷蒙又摆了摆手：“话题太沈重，影响食欲。不如聊聊你买的这本书吧。”
　　影响食欲？这麽说他觉得饭前讨论食人族比较开胃？劳伦斯有点哭笑不得，不过这总好过尴尬的沈默：“你看过这本书？”
　　“这是再版的，以前我就看过。不错的书，至少是诚意之作，仅凭这点就应该肯定。况且言之有物，值得一看。我想只要你没有偏见，也会同意我的看法。”
　　“偏见？什麽意义上的偏见？”
　　“说‘偏见’似乎也不太合适。作者本著严肃的科学态度，探讨了历史上食人习俗的存在的原因以及这种习俗对当时人类社会的影响。不过由於命题本身不可避免地会在引证时出现一些对血腥场面的描述，心理承受能力不够强的读者可能会说作者变态，会质疑花费大把时间研究如此残酷的习俗是否有意义。”一本正经地说完上面的话，紧接著他的语气一转，笑了，“你应该没有这个障碍吧，警探先生？”

 

夜长梦多 4 下

　　侍者端来了两人的晚餐。看著眼前淋上了浓浓肉汁的迷迭香烤小羊排，菲力普舔了舔嘴唇，“当然没有。如果文字描写出来的场景我都无法面对，怎麽在凶杀组混？你呢，你的抗击打能力是天生的，还是後天培养的？”
　　雷蒙那份罗勒酱意大利面也同样勾人，他用叉子翻搅著面条时传来的香气浓得简直可以在上面造个汽车房。“兼而有之吧。再说如果错过了好书，岂不是太可惜了。”
　　“在书店里与这麽多书朝夕相处，还没看够？”
　　“我喜欢读书，所以才在书店工作。”
　　“把兴趣作为择业的准则？挺理想化。不过有些人做了这样的选择後渐渐觉得，工作上的不如意和烦恼会带来负面的影响，最後连‘兴趣’本身也被消磨掉了。”
　　“这也正常。很多情况下梦想和现实之间永远有一道鸿沟，人应该学会面对。就我来说，受到的负面影响不大。无论如何，读书是我多年的爱好。”
　　劳伦斯看著对面那个含著满嘴面条嘟嘟囔囔的人，有种想笑的冲动。真是个诡异的家夥，刚才借著点烟的机会毫无缘由地向他放电，现在又一副孩子气的不雅吃相。最匪夷所思的是，跟他相处自己竟然觉得愉快。“其实我也喜欢读书。以前上学的时候读得还挺凶，各种类型的来者不拒。工作以後就没有那时候读得多了。”
　　“我猜你肯定读了很多侦探小说？”
　　“算是不少吧。”
　　“传统的解谜派和冷硬派，偏爱哪一种？”
　　“总体上偏爱冷硬派，但解谜派阵营里的艾伦?坡和柯南道尔也深得我心。对了，你……”
　　“怎麽？”
　　劳伦斯提出了之前的那个疑问“刚才你说不喜欢雷蒙?钱德勒（注1），为什麽？”
　　“这个问题是不是你刚才就想问了？”雷蒙狡黠地笑了“我不否定钱德勒的作品富於技巧，可惜它们缺乏感情。或者说钱德勒内心深处太愤世嫉俗，导致作品里的感情不够真诚。你回想一下是不是这样？”
　　不无道理。劳伦斯点点头，静等他的下文。
　　“另外一条重要的理由，你看过他的《再见，爱人》吗？”
　　“印象深刻。长期致力於维护自己硬汉形象的马洛唯一一次在女人面前失去了自制力，因为他遇见了令人明知危险仍会轻易沈沦的格雷夫人。他差点被她拖下水。”
　　“这正是我要说的。‘差点’就意味著，事实上没有，马洛还是选择和她划清界限。虚伪的家夥，分明很动心。”
　　“那你希望马洛怎麽做？弃明投暗和格雷夫人一条路走到黑？”
　　“如果换作是我，反正不会抛下她。明暗正邪之类，不是我的底线。”
　　不喜欢钱德勒的理由居然是这个，有趣。劳伦斯打算给大放豪言壮语的他泼点冷水：“最後可能会像邦妮和克莱德（注2）一样双双被打成筛子的，即使这样也没关系？”
　　“没关系。”他定定地直视劳伦斯，那目光仿佛带有温度似的，劳伦斯脸部的皮肤都产生了轻微的灼痛感──“即使最後可能会像邦妮和克莱德一样被双双打成筛子，也没关系。”　
　　
　　注1：雷蒙?钱德勒（Raymond Chandler），冷硬派推理小说的代表人物之一，塑造出了马洛这个经典的侦探形象；20世纪40年代曾在好莱坞担任电影编剧，与著名导演比利?怀德合作打造了黑色电影的模范教材《双重赔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