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长梦多----梦回亚平宁@天涯

　　注2：邦妮和克莱德（Bonnie and Clyde）,以美国历史上著名的雌雄大盗为原型拍摄的影片。

 

夜长梦多 5 上

　　当夜劳伦斯做了个长梦。醒来後他靠在床头认真回忆了几分锺，发觉梦的大部分皆已模糊不清，只记得这个梦情节复杂气氛诡异，如果弗洛伊德知道了大概会兴奋得摩拳擦掌，把它视为解梦的好案例。
　　还有，梦中自己同人对峙，说著说著对方突然掏出手枪来。奇怪的是，自己竟然并不惊慌。一点都不惊慌。
　　
　　睡前一目十行地挑灯夜读新买的书，对历史上食人习俗存在的原因和相关仪式有了大致了解。只是目前尚不知这些和凶手对道森尸体的破坏是否有联系。
　　副作用反而立即显现出来了──睡眠不足加上用眼过度，现在两只眼睛肿得难受。洗漱时不得不把脸浸在冰水中好一会儿。
　　抬起脸来，他看著镜子中的人若有所思：宽阔平整的肩，分明突兀的锁骨，肌肉停匀四肢修长的身躯。栗色的短发，浅蓝色的眼睛，五官搭配在一起效果不错。尽管不比布拉德?皮特那麽颠倒众生，但以往在欢场上征战的经历表明，这副皮囊对女人也具备一定的吸引力。
　　那麽，对男人呢？
　　
　　上午走访了两任前道森太太。第一位在离婚4年後再婚并育有2子，如今她的孙子都快满1岁了。从她家干净整洁的装饰布置和她安详平静的神情来看，她的家庭生活应该和睦美满。道森对她来说，早已是一个遥远的过去了。
　　稍後这个猜测得到了证实。她热情地端上新鲜出炉的苹果派招待劳伦斯，同时告诉他自己已经好些年没跟道森联络了，如果不是这两天在新闻报导中看见道森的照片，连道森的长相都记不太清了。谈及当年离婚的原因，她说是道森发迹之後在外面女人太多，最後她忍无可忍。除此之外道森对她很好，他们的儿子在世的时候道森也颇为疼爱他。
　　接著劳伦斯驱车前往圣莫尼卡海滩方向，朱莉娅?道森住在那里。朱莉娅的母亲，现在是玛丽安?米勒太太，从昨天开始暂时搬过去照顾朱莉娅一段时间。
　　
　　玛丽安嫁给道森的时候仅仅19岁。他们的婚姻是权势与美貌相结合的样板戏，类似的故事在好莱坞这片既光鲜又黑暗的弹丸之地常演不衰：人脉广泛的成功制片人邂逅心怀明星梦的漂亮女郎，一拍即合，各取所需皆大欢喜。不过此类结合先天有著短命的隐疾，数年後女方发现自己始终难以从一群二流花瓶中脱颖而出，又面临渐渐韶华不再的困境，她的登徒子丈夫却依然热衷於四处招花惹草。双赢局面被打破，两人各自盘算一番，明白此时绝无死去活来两败俱伤的必要，於是平静地好聚好散。
　　朱莉娅是她们婚後第四年出生的，今年32岁，对道森和米勒太太而言都是唯一的孩子。虽然是一桩权宜性婚姻的产物，但她的双亲都对她疼爱有加。确切地说，她是含著金汤匙长大的：父亲的家财确保她衣食无忧过著众星捧月的生活，继承自母亲的娇好容颜则让她有了寻欢作乐的本钱。上帝在为众人安排命运的时候不可能没有偏颇，而朱莉娅就属於上帝偏爱的那类人。
　　她的人生基本上可以说一帆风顺，无忧无虑。只有一件事例外──非常严重的心脏病，在治疗费和药费上耗费了她父亲数不清的美元仍不见好转。14岁那年，甚至到了医生建议做心脏移植手术的地步。换作别人，这无异於灭顶灾难。器官移植花费惊人，更何况即使负担得起也未必能找到可用的器官。每年都有病人尚未等到做手术就离开了人世，在等待中逐渐走向死亡。这会是多麽无望的煎熬。
　　好在此时命运再次眷顾了朱莉娅。等了不到一年，就有了器官来源，进行移植後排异反应也不大。国际心肺移植注册协会的数据显示，术後第一年的存活率为79%，以後每年以4%的死亡率递减。朱莉娅很幸运，安然地活到现在。

 

夜长梦多 5 下

　　那天出来接待的是米勒太太。朱莉娅吃了药入睡一会儿，劳伦斯没有去打扰她。
　　
　　米勒太太尽管已年过半百，可保养得当风韵犹存，属於那种即使到马路对面去买份报纸也要确保妆容无瑕再出门的女人。劳伦斯从她手中接过冰红茶的刹那，她身上浓烈的辛香味扑面而来──伊夫?圣罗兰的经典香水“鸦片”，闻过便不可能忘记这个味道。对生活充满野心的女人才会喜欢它。
　　礼貌性质的客套进行完毕，进入正题。米勒太太很配合，把她认为值得一提的、与道森发生过龃龉的人和盘托出。其中以影视圈内的人为主，劳伦斯一一记在本上。
　　
　　“还有什麽吗？” 见米勒太太出现了短暂的沈默，劳伦斯问道。
　　“有，让我想想这个是否应该说。”她换了个坐姿，让叠放在左腿上的右腿伸得更加靠前。许多貌似随意的小动作实则是以吸引眼球为目标的，例如现在米勒太太的二郎腿，能够让劳伦斯注意到她裙子开衩处露出来一段白皙的大腿，以及鱼嘴高跟鞋前端涂著豔红指甲油的脚趾。
　　劳伦斯忍住了没笑。不愧是戏子出身，懂得如何用最简捷的方式达到撩人的效果。
　　米勒太太卖弄够了风情才开口：“朱莉娅现在的男朋友叫雷蒙?迪恩，你知道这个人吧？”
　　劳伦斯的心跳当即漏了一拍，但仍保持著面无表情：“知道。他有问题？”
　　“道森曾坚决反对朱莉娅和他在一起，他们父女为这吵过好几次。”
　　“请您讲得详细些。”
　　“朱莉娅遇见迪恩大概是在一年前吧，很快就粘在一起。朱莉娅这孩子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从小到大追求者不断。可迪恩出现没多久，她就在电话里跟我说她想嫁给他，对那人迷恋得跟疯了似的。”
　　不难理解，劳伦斯在心里附和。迪恩的确能够激发他人的心魔。
　　“三、四个月前，朱莉娅带著他分别见了道森和我。我没有异议，道森当时也不反对。没想到几天後，道森却改变主意，力劝朱莉娅和迪恩分手，态度强硬，几乎不留回旋余地。要知道，他向来宠溺朱莉娅，对她有求必应。”
　　“知道是什麽原因吗？”
　　“朱莉娅问过，他说迪恩无权无势，门不当户不对。可朱莉娅和我都觉得这只是托辞，因为朱莉娅开始就把迪恩的职业和经济状况告诉我们了。後来他又说，这段恋爱关系不平等，朱莉娅付出的感情明显多於得到的，怕将来她会吃亏。”
　　“您怎麽看，关於第二条理由？”
　　“这是否是道森反对他们交往的真正原因我说不好，它本身倒没有错。迪恩对我女儿不错，称得上体贴。可他们之间，朱莉娅绝对是爱得更多的那一方。”

 

夜长梦多 6

　　这段关系不平等，朱莉娅付出的明显更多──听到这里劳伦斯的第一反应颇具文艺青年风范：爱情是无所谓平等不平等的，因为爱情不是商品。
　　可惜身为警察，很快他的思维就转变成以下模式：雷蒙?迪恩本可以轻易娶到多金的娇妻，却由於道森不明缘由的阻挠而横生变数。作为杀人动机，这已有足够的说服力。
　　当然，迪恩也可以暂时妥协，等道森自然死亡後朱莉娅继承了遗产再去找她延续前缘。但谁知道那需要等上几年？其间又会发生多少意外？经验表明，绝大多数人没有这个耐心等待。尤其是道森的财产数目可观，如果迪恩果真是见利忘义之徒，为了此般动机杀死四、五个人都不成问题。
　　
　　回到警局後劳伦斯连去餐厅吃饭的心情都没有，冲上一杯咖啡就埋首在电脑前，用从女同事手里搜刮来的饼干充当午餐，同时调出雷蒙?迪恩的档案来看。
　　雷蒙?迪恩今年27岁，出生地洛杉矶。跟从小便被众人宠著的朱莉娅相比，他的过往要坎坷得多。富於戏剧性的身世稍加修改，当作肥皂剧剧本使用是不成问题的。
　　他的母亲叫贝蒂?迪恩，原本和家人住在俄勒冈州一个小镇。“那是个无忧无虑的地方，无忧无虑的肉店老板在柜台後面切著无忧无虑的火腿。”直到16岁那年，电视里播放《Gilda》，丽塔?海华斯曾经的无限风光如同一颗巨石投入了贝蒂原本平静的心湖，从此再也不能回复往日的淡泊。她开始设想，自己也许可以像屏幕上的海华斯一样令人豔羡。
　　她决定去好莱坞当演员。为什麽不呢？她年轻漂亮，能歌善舞，丝毫不比那些女明星差，一旦运气好碰上伯乐，就能……好运当然会有的，万一没有，那就想办法制造出好运来──她暗暗决定要不惜一切代价取得成功。一切代价。
　　家人轮番劝诫未果，闹到几乎断绝关系的地步，也没能改变她的主意。她很快辍学来到“天使之城”洛杉矶，每日白天打扮得光彩照人四处寻找试镜的机会，晚上在贝弗利山脚下一家酒吧里当端盘子的女招待。这份兼职的意义可不仅仅是额外挣点生活费，要知道好莱坞多少年来一直保有“发现酒吧里另一张面孔”的甜蜜传统，更何况她工作的这一家还具备毗邻电影城的巨大地利优势，非姿色过人者不能应聘成功。
　　她开始为了自己的美国梦不断奔波，付出了能够付出的所有。可既然称之为“梦”，便注定有些会实现，有些会破灭。并非资质不好，并非努力不够；只是这世界本就如此残酷，不是每一个灰姑娘都能遇见助她青云直上的仙女。贝蒂到底没能等来她的伯乐。
　　她没有像丽塔?海华斯一样得到成功，倒像丽塔?海华斯一样遇人不淑。陆续结识了些二流或三流的圈内人士，个个信誓旦旦答应要捧红她，个个在巫山云雨後没有兑现诺言。给她空欢喜的那些已经够糟的了，更糟的是一个40多岁的德州人，还没为她争取到演出机会就急切地对她展示他对SM的热衷，让她避之唯恐不及。度过了不少心惊胆颤的日子後，才算彻底摆脱掉此人。
　　如此这般浑浑噩噩，日复一日。某个早上她睁开双眼，昨晚那自称认识米高梅高层的秃顶男人已经不见了，床头柜上却放著一叠美元。当即一阵心惊肉跳，原来，她的堕落已由量变转为质变。却也没有痛哭悔悟重新做人的打算，在一瓶伏特加的帮助下她反而平静下来，心底甚至有一丝难以启齿的释然。道德？那东西很久以前便被她抛到九霄云外，现在想再找回来也找不到了。其实几年来始终潦倒失意，她对这样的结局早已隐约有了预感。
　　这就是雷蒙?迪恩沿用贝蒂姓氏的原因：他的母亲是个未婚生子的妓女。纵使比那些在街上隐蔽角落接客的同行们身价高出许多，但仍然是妓女。连贝蒂本人都不知道雷蒙的父亲是谁。
　　
　　接下来的很长时间内没有太多值得提的。很可能贝蒂的恩客名单上有人是警察，所以档案中没留下多少她与警局风化组打交道的记录。
　　然後，18年前，也就是雷蒙9岁那年，发生了一件悲剧性的意外：两个黑帮分子当街火并，而贝蒂正好从附近的超市购物出来，一颗流弹钻进了她的头部。尽管没有立即死亡，但後来还是以抢救失败告终。
　　警方没有抓获那两个光天化日下演绎真人版《教父》的暴徒。正义没有得到伸张，受伤的只有弱势者。贝蒂死後雷蒙与孤儿无异──由於太落魄因而觉得无颜面对远在俄勒冈州的家人，贝蒂很久很久没和他们联系了。或许他们根本不知道贝蒂死了，更不知道贝蒂有一个儿子。
　　9岁到18岁，雷蒙在一家名叫“洛城阳光”的孤儿院度过了9年。
　　18岁，他进入南加利福尼亚大学，专业是工商管理。
　　22岁，大学毕业，留在了这个城市，先後在两家公司的办公楼里做过杂七杂八的工作。
　　26岁生日刚过，戏剧性的一幕再次出现。年迈的老迪恩夫妇──贝蒂的双亲，多番辗转後终於找来了。雷蒙的脸轻易唤起了他们对贝蒂的回忆，於是他们抱著雷蒙大哭，为了悼念他们红颜薄命的女儿，也因为没能早些找到雷蒙、让他十几年举目无亲而愧疚。从惊愕中恢复过来後雷蒙安抚著两个泪流满面的老人，不时回应几句，心里却没感受到太多与亲人重逢的喜悦。有些痛苦或幸福来得太迟，等到它们真正降临时，业已失去了效力。
　　一番感慨之後，两位老人提议雷蒙跟他们一同回俄勒冈州去，被他婉拒。但他们坚持无论以何种方式都要为他做点什麽，算是弥补。恰逢当时雷蒙住处附近一家书店贴出广告来希望转手，雷蒙向他们借了些钱，将店铺盘了过来。
　　1年多过去了，现在，这家规模不大的书店经营得不错，有了稳定的顾客群。
　　……
　　
　　劳伦斯坐在电脑前，右手保持举著咖啡杯的姿势已有好几分锺，丝毫没发觉杯子早就空了。档案里有张照片，上面的贝蒂?迪恩容颜明媚笑靥纯真。他想著这个千里迢迢来到此地寻梦却不得不面对幻灭、最终沦落的女人，以及她那个不知道是在怎样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儿子，陷入了沈思。

 

夜长梦多 7

　　下班去附近的超市采购完毕，劳伦斯坐在车里对著纸袋中的圆滚滚的橙子低语：接下来要去哪儿呢？
　　那里，当然是那里。其实，这个念头早已出现了。
　　发动引擎，不再多做思考，一路把车开到“夜长梦多”附近。下车犹豫著，是该在这里等，还是干脆到书店里去找。
　　那人的声音就在此刻传来：“在等人吗？”
　　雷蒙?迪恩站在几米外，头发被风吹得稍有些乱，修长的身躯包裹在一袭黑衣里愈发显得瘦削。见劳伦斯转过头来，他用右手的麽指与食指前端捏著烟送到嘴边深吸一口，接著抬起下巴朝著劳伦斯的方向吐出一长条呈直线状的烟雾来。
　　这一连串动作被他做得纯熟且风月味十足，劳伦斯的心立刻沈了下去。之前查阅他的资料时担心他母亲的职业会带给他负面的影响，难道预感真要应验吗。
　　可是他的肢体语言却那麽美。劳伦斯突然有点明白为什麽会有人饮鸩止渴了。
　　
　　等餐时两人默默喝著各自的饮料。劳伦斯只点了香草可乐；雷蒙则空腹快速消灭掉两个“深水炸弹”。对於如此生猛的喝法，劳伦斯张了张嘴，还是什麽都没说。
　　比起上次的相聊甚欢，今天氛围显得很诡异，气压低得令人不舒服。正餐端上来以後依然如此。
　　情绪不好会影响胃肠道消化的呀──劳伦斯为面前美味的培根芦笋卷感到可惜。
　　突然他好像听到了笑声。抬起头，不是幻听，对面的人确实在笑。
　　“怎麽了？”
　　“Unconformable silence”，雷蒙挥舞著手里体型壮硕的汉堡说，“现在这情景让我想起一部片子。你看过《低俗小说》吗？”
　　劳伦斯看看周围墙上的老电影海报，又想想两人之间流动著莫名情愫的空气，“你是想说，咱们像约翰?特拉沃尔塔和乌玛?瑟曼？”刚说完自己也笑了，“是有点像。”
　　“可惜这里不举办扭腰舞的比赛。”雷蒙点了根骆驼，嫋嫋烟雾环绕中他的面容暧昧又曼妙，令劳伦斯联想到古代神话里那些蛊惑船夫们走上不归之路的海妖。
　　“那本研究食人族的书我看了。是很有水准。”
　　“这麽快？我当初可读了不少天。”
　　“你是认真阅读，我是一目十行，速度自然不同。”
　　“急於浏览完，是为了给朱莉娅父亲的案子做参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