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大门“砰”的一声被踢开,国王的卫兵冲了进来。
“我们完了!”海斯汀绝望地叫了一声,把剑扔到地上。接著,法兰西斯走近来,站到我身边。在他之後,理查三世国王很平静地走到房间中央,看著三位叛乱臣子。
“喂,”我低声问法兰西斯,“你怎麽现在才来?害我在屋顶上趴了八个小时。”
“因为我找不到国王。”
“那最後呢?”
“我想你肯定猜不到他在哪儿?”
“哦?”
“圣保罗大教堂主教家里。”
“见鬼!谁能想到那地方!”
“说得是。你更想不到国王在做什麽。”
“啊?”
“他把那两个孩子一起护送给在主教家的母亲。”
我明白他说的是爱德华四世的两个私生子和前王後伊丽莎白。
“哈!这就是做好人的结果!他护送先王的孩子,而先王的臣子却想谋害他!”
最後这句话我说的声音大了点,故意给那三个叛徒听。他们的脸色白得像石灰。
理查王一句话也没说。过了很久,他先皱了皱眉,才开口:
“三位先生,我本来想让各位继续担任各位在先王那里获得的地位,并继承你们的荣誉,但看来我错了。”
然後理查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至於那三个人,好在旁边就是监狱,只要换个房间就行了。
本来,对这三人的判决是在理查加冕之後进行的,但为了说得明白,在这里先说一下他们各自的结果:
海斯汀被处决。
莫顿主教被交给教会处置,後逃往法国。
斯坦利被无罪开释。
这最後的一项判决,後来被证明是理查王在善心驱使下犯的一个极其严重的错误。
理查王统治英格兰的最初一年事事顺利,无论是国事还是百姓的生活都向好的方向发展。
法兰西斯荣升为一支两千人的军队的指挥官,我则成了王宫的卫队长。作为国王最好的朋友,我们经常在一起讨论各种问题。
不过,这位刚刚登上王位,心情愉快的国王有时管的也会过分的宽泛。
“肯特伯爵,您就不想结婚吗?”有一天,理查这麽问法兰西斯。
这年法兰西斯三十岁,还是单身。
“谢谢陛下关心,不过臣下还没那个想法。”
理查转身看著我。
“可是赫利爵士这麽多年还是老样子,长也长不大。你们两个已经很不协调了。”
我和法兰西斯同时僵了一下。
“陛下,”他说,“您一定是非常爱著王後的吧。”
“当然。”理查有些莫名其妙地看著法兰西斯。
“所以,陛下一定也可以理解我对赫利爵士的爱,以及赫利爵士对我的爱。”
理查的表情有点窘。因为同性之间的感情是为当时的社会所不容的,不过,好在英格兰王室中这种事情屡见不鲜,从“狮心王”理查一世到理查三世的先祖爱德华二世,想必国王比我们更清楚。
至此以後,理查便不再管我们的关系了。
10
平静的生活刚开始一年,忧伤的事情便接踵而至:理查唯一的儿子死了,而这件事引起的悲痛还不到半年,理查的妻子,美丽淑静的王後安也去世了。
从这时起,忧郁就从未在他的脸上消失过。
但连忧郁的时间也没有了。
1485年,亨利.都铎──他是曾被理查赦免的斯坦利勋爵的妻子玛格丽特(她是兰开斯特家族的人)和前夫爱德华.都铎的孩子,在那时也是兰开斯特家族幸存的唯一血脉──在法国和荷兰的支持下从海上攻入英格兰。
理查王忙於战争。
亨利.都铎的军队太强大,终於,国王决定要与他进行一次决定性的战役。
出征前夕,法兰西斯对我说:
“你要留在伦敦。”
“不,”我摇头,“我不能只让你们去战斗。”
“你还是这麽年轻,”他微笑著说,“生命是长久的,至少对你是这样。”
“绝不会!绝不会!有一天我也会死的。”
“爱德华,你同我们不一样,你不会死在这场战役中。我有预感,你是属於未来的。”
“我属於你。”
“爱德华,爱德华。”
他轻轻叹息。法兰西斯三十一岁了,他曾经灿烂的青春正在消失,额头上也有了皱纹。
我依然只有十九岁。
他抱住我,非常用力。
“我爱你。当一个人爱得深的时候,爱德华,他应该一直爱到死。”
包斯沃战役打响之际,我正在理查王身边,负责在军中传递消息;法兰西斯率领他的军队在北方的战线上作战。
这场战役艰苦而惨烈。激战三天,双方分军队都没有前进或後退一步。
第四天清晨,理查正在与大臣们商议作战方案,一个受伤的士兵突然闯了近来,刚走到人群中就摔倒在地。大家七手八脚把他扶起来,这个可怜的伤员大叫著要见国王。
“陛下!陛下!天主保佑您!一个不幸的消息──斯坦利勋爵临阵倒戈了!”
人群一片沈寂。
因为每个人都知道,斯坦利拥有一支四千人的精锐部队,他的倒戈不仅仅打破了两军的相持态势,可以说,预示著国王军队的覆灭。
我看著国王。他没有显出愤怒,也没有祷告,但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发出沈重、嘶哑的喘气声。
如果两年前理查没有因仁慈而释放斯坦利,如果他杀了他,今天的一切都不会发生。理查的善良、正直、他对消除家族仇恨的希望、他的和平政策,没有一样能救他了。
“我们……”他慢慢开口,“我们要战斗下去。”
“赫利爵士。”他叫我。
“是!陛下!”
“你带领三千人,和瑞特克里夫一起,去援助肯特伯爵!”
当我们赶到北方时,那里正进行著一场血腥的杀戮。斯坦利与亨利.都铎的联军在人数上占有绝对优势,我和瑞特克里夫一到就投入了战斗。
我觉得自己已杀死了有二十个人,但眼前的敌人仍不断涌上来。渐渐地,国王的军队支持不住了,战线一点点崩溃。最终,我们落入了敌人的包围中。
“瑞特克里夫!”
没人回答。
“法兰西斯!”
没人回答。
“你们在哪?还有谁在?还有谁活著?”
没人回答。
我疯狂地挥舞著宝剑,又砍死几个敌人。但是,突然肋部一阵剧痛,一柄剑从我的左後背刺入,在右前胸穿出。
“法兰西斯──”
我尝到了死亡那熟悉的滋味。
当我从黑暗中醒来时,确信自己没有死。
我又一次与死神擦肩而过,或者说,上帝并不想让我被杀死。伤口很疼,还在流血,但我活著。
站起身,我发现战线已经移到南方,而在我四周的平原上,只有我一个活人。
匆匆包扎好伤口,我在遍地的死尸中来回走著,搜索著,翻动著,希望能找到一个活人,希望能见到法兰西斯。
我找到他时,他还活著,但距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法兰西斯银色的盔甲上鲜血凝了一层,他只有眼睛还存在一丝属於生命的光辉,而即使这微小的火花,也在看到我时熄灭了。
他一直在坚持著,就好像是为了看我最後一眼。
血色从他身上褪去,直至最後一滴。他的双颊与四肢顿时煞白一片。我弯下腰,亲吻著他的双唇。我亲吻著他,亲吻著他,亲吻著──这个陪伴我度过二十个春秋,那麽快就衰弱枯萎下去的人生伴侣。
我抱著他的尸体,像当年希腊的女儿捧著那坛尸灰。我离开战场,走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在一棵大橡树下将他埋葬。
然後我回到战场,我要救人。
当理查王和那些将军们看到我一个人带著伤口回来时,什麽都明白了。
“陛下!”凯兹比爵士说,“请您回去吧,您在这里已经滞留太久了,我们可以重新集结军队,像当年先王杀回英格兰时一样再次登上宝座!”
“不……”理查王轻轻摇头,“这一天总要到来的……每个人都在作出牺牲,有些人用他们的幸福,有些人用他们的生命。你相不相信,我活了三十二岁,又坐在世界上最高贵的宝座上,我不为死感到懊恼吗?是的,瞧著我,我的眼睛,我的脸色,都像一个快要死的人,这是真的;可是,我的微笑,我的信心……是不是我的微笑不会让人相信我还有信心?”
他看著所有人,用眼睛询问所有人。
我们也慢慢微笑起来,含笑承认我们必败无疑。
这个时代就是这麽奇怪:人们毫无畏惧地迎接死亡,就像他们在给别人死亡时自己也无动於衷一样。
“来!赫利爵士!请把我的战斧给我,将英格兰王冠戴到我头上!以天主的名义,今天我宁愿付出生命!绝不会临阵退却!”
我,爱德华.赫利,亲眼见到理查三世国王战死沙场。
血从他的伤口里流出,颜色鲜豔,带著控诉,威胁著带走受伤者的生命。这血──它是怎样地发著亮光,那样值得称颂;那神圣的血,我们国王的血,灵魂居所的血。
理查.布兰塔吉聂特死於包斯沃战役。
约克王朝宣告结束。
※ ※ ※ ※ ※
当爱德华.赫利教授讲完这段故事後,朱丽很久都没有说话。
她想到了自己。
她的时间,这一分锺也会像上一分锺一样凋谢。她的祖辈死了,她的父母也要死的。她自己期望成为一个出色的历史学家,这样人们可以把她的名字记上一段时间。但是,她的生命留在嘴唇上的这股味道,她内心的火焰的红豔,火焰中黑影憧憧的秘密,就无人会记得了。
朱丽羡慕已死去的法兰西斯和理查,他们作为一个爱、一个尊敬活在爱德华.赫利的精神里,活了不间断的六百年。特别是法兰西斯,你怎能想象一段爱情有六百年!
“教授,”她说,“我有时巴不得能拨回时锺,挽回过去,重享美好的时光……”
“可惜,时间是不会倒流的。”
“我真羡慕你。”
“你真这样想?”教授微笑著说。
“哎,是啊,我只是个普通人……你会对我另眼相看,是因为我姓布兰塔吉聂特。”
“这个姓让我想起他们。”
“我了解了,所以你会坚持为理查三世平反。”
“他是个好人,是亨利.都铎和莫顿主教毁了他的名声,不过理查在世是仍是备受爱戴的。”
“我想起来,那个莫顿,他後来果真做了亨利七世的坎特伯雷大主教。”
“没错。你还相信人生是公平的吗?”赫利教授苦涩地笑著。
“不。”朱丽摇头,“上帝太偏爱你了。”
“你管这叫偏爱……”
“如果,如果我也有你那样多的时间……如果……”
“会怎样?”
“啊!世界将会是我的!”
“不要这样想,朱丽.布兰塔吉聂特小姐。一个人妄想为他人建立的幸福秩序,在他人眼里可能是一种灾难。我活了这麽长时间,很清楚一个人唯一能做的好事,就是按照自己的良心行动,也许其结果难以预测,但除此之外,不应该有其他的奢望。”
“……你在战争之後去了哪里?莫顿和斯坦利肯定对你恨之入骨。”她问。
“世界这麽大,我不用总留在英国吧。”
“那麽以後又发生了什麽呢?”
“你想听吗?”
“当然。”
11
1530年,也就是包斯沃战役後的第46年,我从法国夏蒂荣来到现在的瑞士,那时它还只是神圣罗马帝国的一个地区。
我依然十分年轻。二十岁的相貌,七十九岁的心。
在夏蒂荣生活的四十多年里,我逐渐对自身产生了了解:
我并非永远无法成长,只是旁人一年的时光在我身上要慢到五十年甚至是一百年。我的成长也并不是如一条直线般平缓,每隔一段时期,生命的水波总会起一些波澜,我便得以在众人无法察觉之际慢慢成长,或者说慢慢变老。
这种无法预见未来的生命让我只想隐姓埋名地活下去。但却从英国传来消息,亨利七世即位後,立即宣布理查三世是暴君并编造了他谋杀小王子的谣言。我清楚这些全是亨利.都铎为了使自己的继承合法化,以及莫顿主教的报复。
他们侮辱了一个真正的好人,也侮辱了所有用鲜血和生命追随他的人。我开始向夏蒂荣的老百姓讲述玫瑰战争真实的历史。起初他们都不肯相信,但後来我的诚恳说服了越来越多的人。而同时,我也成了法国政府的眼中钉。
到了最後,骑兵队来抓我,危机之时,一位夏特尔教堂的神甫救了我。他与骑兵队订下约定:我必须离开法国,进入修道院,脱离尘世。
“只能这样吗?”我问埃尼特神甫。
“为了保全你的性命,只能这样,只要你在修道院里,就不至於受到世俗法庭的审判。你必须要遵守约定。”
“您为什麽要救我呢?”
“你是英格兰人,对吧?”神甫看著我。我点头。
“是啊,我曾经在英格兰生活过,也经历过玫瑰战争和理查三世时代,我知道你说的是事实。”
“啊!”
我看著这位白发苍苍而聪明的老人。能在夏蒂荣遇到一位同样经历过那段历史的人,真让我高兴,但我不能告诉他我的人生和秘密,我只能说:
“很高兴有人能认同我的观点。”
“孩子,我不知道你这样的年轻人怎麽会不受谣言的欺骗坚持自己的想法的。但我想天主总会保佑你这种人。”
“所以您才会救了我啊!”